虽说赤扈骑兵有泅渡溪河的手段跟经验,但古坡河入汛后水流如此汹涌,河床又深,泅渡绝非易事。
而骡马队的扈卫骑兵也绝非易予之辈。
一方面是行动于楚山与秦州之间的这支骡马队,承担着往秦州运输盐茶精铁以及往楚山运输良马的重任,维系楚山与契丹残族的联络,关系极为重大。
一方面两千余里的行程,以崎岖山道居多,所遇多深山密林。
如今兵荒马乱,不知道多少盗匪以及流民势力藏匿在巴山秦岭之间,还不断有新的饥民、流民以及附近中下层贫民迫于生计而落草为寇,不会因为骡马队一两次击退贼匪的劫掠、袭扰,从此就能变得太平。
事实上,骡马队从略阳往西,进入官府控制力薄弱的山地,几乎每一次都会遇到盗匪的劫袭。
同时徐怀也极其注重选锋军超长距离的迂回穿插作战能力的培养,希望军将拥有应对复杂地形的经验及能力,希望将卒更坚韧耐劳。
因此这次骡马队往返秦州与楚山之间,徐怀是直接从选锋军轮调精锐护送,还基本上都有由指挥使以上的军将负责统领。
现在哨骑确认第一批追击过来的敌骑仅有两百余众,不要说身前还有汹涌的古坡河遮挡了,即便是在一马平川的旷野,也是完全无惧的。
更何况他们身后骡马队四百多辎兵集结列阵,还有徐惮、苏蕈等五十多人规模的学员军将队――这批学员军将可不是一般的嫩瓜子,都是已经担任一定级别将职,再次被举荐到武士斋舍修习的武将,有一些人甚至都已经担任指挥使一级的军职,都已经是较为成熟、皆有一身不凡武艺的武将了。
张雄山站在平岗之上,也是脸色沉毅的看着两百余敌骑驰至北岸勒住马,以较为松散的阵列,控制住渡口北侧的缓坡。
这时候在兴国山以东数里有一炷狼烟腾空而起,仿佛一枝黑色长枪直指苍穹,但理论上作为秦州城西部屏障的大潭城,却毫无动静。
附近的牧民看到狼烟,这时候才警觉起来,纷纷上马,一部分将放牧的牧羊赶回部落,一部分也往古坡河这边集结过来。
张雄山困惑不解的盯着大潭城方向注目看去。
“大潭城完全没有示警,是不是已经陷落了?”苏蕈打马回到张雄山身边,疑惑不解的问道,“以大潭城的重要性,萧郡王不应该不安排驻兵重点防守,而但凡有几百千余驻兵,即便遇到偷袭,也不至于连点燃狼烟的时间都没有啊――难道说大潭城里的驻兵早就被抽调一空,才给偷袭过来的虏兵偷了空子?”
张雄山眉头紧蹙,他身为契丹旧将,对契丹的征兵制非常了解。
目前西迁秦州的契丹残部仅有两万多青壮男丁,为了更好的休生养息,萧林石不可能从中征调太多的兵力:
局势紧张时,以五抽一、以三抽一,在秦州附近地区保持五千到八千人规模的骑兵部队才是正常;而到局势松缓时,征兵规模甚至还下降到以十抽一,才能更好的促进休养生息。
赤扈大军已经对兴庆府实现合围,党项其他地区也没有抵挡之力,这时候契丹残部不管是准备死守秦州,还是计划从秦州西迁,另找栖息之地,都必然要进行全面的、彻底的动员,进行备战。
也就是说秦州此时拥有调动一万五千甚至更高的骑兵规模的能力,张雄山都不会觉得意外。
秦州进行彻底的动员之后,至少在赤扈主力往秦州杀来之时,兵力是足够用的。
看之前渡口附近牧民及驻军的反应,很显然赤扈主力还没有奔秦州杀来,作为秦州西屏障的大潭城,这么轻易就陷落了,这意味着什么?
张雄山猜测了几个可能,但都没有直接说出来,跟苏蕈说道:
“秦州往西往北,皆坡谷幽壑,大股骑兵行动,很难做到悄无踪迹,突袭杀到大潭县境内的敌骑,可能只有数百或一两千前锋精锐――秦州城应该有足够的兵马应对,我们且在南岸观战便是!”
看到南岸有这么多人马集结,追击到渡口北侧的敌骑没有仓促渡河,在控制渡口北面的山地之后,分出少量人马逐杀分散的牧民,抢夺牛马羊群。
约一个时辰之后,一支骑兵于古坡河北岸,从东面往这边奔袭而来,像一把利刃,直接往散于坡谷间的敌骑之中杀去。
敌骑潜入秦州腹心之一,显然不是想要打硬仗的,更应该是一次刺探秦州防御虚实的军事侦察行动。
在看到这支秦州骑兵来势凶猛的杀过来之后,北岸两百多敌骑即往四面散开,双方以弓弩对射,寻找削弱、歼灭对方的机会,但从秦州杀出来的骑兵,骑射也显然不弱,甚至专找对方身下的战马射击。
纠缠片晌,敌骑见占不到便宜,就从坡谷间分散撤离拉开距离。
秦州骑兵并没有追击敌骑,而是驻守在北面的草坡之上,很快就有百余骑兵,衣甲皆染血迹往这边会合过来――
张雄山等人视野为山岭遮挡,看不到大潭城方向的战事进展,但猜测局面应该已经在秦州兵马的控制之下,当即与徐灌山、苏蕈、徐惮等人坐渡船到北岸,与秦州将领见面。
等他们下了船,走上草坡,看到秦州武将把镏金飞翅胄摘下,露出娇艳无比的脸容,张雄山吃了一惊,忙上前见礼:“张雄山见过萧郡主?”
“大潭方向疏于防备,竟然叫六七百敌骑从西边渡过禹河摸了进来,你们没有受惊扰吧?”萧燕菡手按住腰间的佩刀,扫了张雄山、徐灌山等人一眼,问道。
“我们还好!一路过来,也遇不少山盗林寇,这兵荒马乱的都习惯了!”张雄山说道。
“这次怎么是你带队过来?”萧燕菡有些惊讶的问道。
她知道陈子箫、张雄山等人在楚山很受重用,平时有极其忙碌的事务压身,骡马队运送的货物再重要,也不需要张雄山亲自押运。
“徐侯此次挑选了一批学员军将走祁山道历练,还有几个刺头,没人压住不行,再一个徐侯想更详细的了解陇西、河西的局势到底有多严重,就安排我过来走一趟!”张雄山答道。
“徐侯可还安好?”萧燕菡往东面看了一眼,悠悠问道。
徐惮拿胳膊肘顶了顶苏蕈,朝他挤眉弄眼,暗示这里面肯定有鬼。
“徐侯诸事皆顺,这趟还捎了好些礼物给郡主、萧帅……”张雄山只当看不见徐惮跟苏蕈的小动作,回答萧燕菡的话后,又介绍苏蕈、徐惮等人给萧燕菡及萧燕菡身侧的大将乌散荣认识,“苏蕈乃楚山左长史苏老常之子,徐惮乃右司马徐武碛之子,皆是楚山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徐侯吩咐要他们多跟秦州军将交往……”
“那先去秦州再说!”萧燕菡打量了苏蕈、徐惮一眼,又看向南岸抛于草坡上的一捆捆货物,说道,“那些货物,秦州安排人马帮你们运往城中,你们安排三五人看管即可,其他人马远道而来,人马皆疲,都随我回秦州休整吧……”
“多谢郡主顾念。”张雄山示意徐灌山与一些人手留下来,协助运输货物,其他人马都先前往秦州城,也希望赶紧见到萧林石商议机密。
张雄山带着人马先行跟随萧燕菡、邬散荣所率数百秦州骑兵往东面秦州城而去,途中陆续有拦截狙击袭敌的兵马赶来会合,最终于黄昏之时赶到秦州城。
这时候基本上就能看出秦州城里可能仅有两三千骑兵留守,与之前预估的秦州城应当动员兵马相比,差距极大,应该不可能都部署在禹河以北的鸡川、通渭等寨。
第二百零八章 小童
禹河与古坡河合流之后,即为渭水,从陇山(六盘山)与西秦岭两座大山脉之间的丘陵沟壑间蜿蜒流淌,往关中平原而去。
在陇山与西秦岭之间的这一片丘岭沟壑间,秦州城即天水县城(秦州治所在)座落在西隘口方位上,可谓是关陇门户重镇。
旧日秦凤路辖秦、凤、陇、阶、成五州,经略使府便驻于天水,但座落在渭水南岸的天水城又是那样的朴素;沿渭山南岸高低不平的地势修筑的夯土城墙,像一条灰不啦叽的土龙无精打彩的趴在山川之间。
此外,西秦岭以及北面的陇山水土流失厉害,没有什么草木覆盖,打眼看去,也荒凉得很,远不如此时荆湖草木葱郁、绿翠映人。
虽说朝廷在秦州以西,与党项人激烈争夺上百年,河西走廊早就不复往昔商旅络绎不绝的景象,但天水城作为秦凤路监司及秦州州治所在地,除了有成百上千文武官吏携家小住于城中,更有数以万计的秦凤路将卒家小附城居住,再加上每年朝廷会从外部输入一两百万贯养军钱粮,这些都令天水城长期保持相当的繁荣状态。
不过,在赤扈南侵之后,秦凤路经略使郑怀忠就率秦凤军主力东援;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登基之后,秦凤军将卒的家小先是迁入洛阳,继而又迁往南阳,兼之官吏携家小迁离,天水城人口就大幅削减下来。
虽说萧林石率契丹残部十数万人马西迁秦州,萧林石以秦州都督治天水城,但绝大部分族人及附随藩部都还是按照传统的部落习俗,在城外寻找水草丰茂之地放羊牧马,不会居于城中。
另外,契丹军制也与大越不同,仅仅是从部落征调擅长骑射的健锐男丁编入营伍,家小则不会跟着进城居住。
因此,曾经繁荣富庶的天水城就此归于沉寂,此时仅剩两三千户贫困汉民。
以往城里会因为铸锋堂的骡马队过来热闹一阵子,但这次却因为大潭县遭遇敌袭,天水城里里外外都变得风声鹤唳。
张雄山他们进城后,灰扑扑的长街土路上稀稀寥寥仅有一些行人,也都行色仓皇……
萧林石的秦州都督府里也没有太多的人手,侍卫都稀落许多,使得偌大的宅院显得非常的空落。
看到一名年长蕃将从衙堂走过来,张雄山上前行礼:“雄山见过石海将军……”
“徐侯这次怎么叫你来秦州了?”石海问道。
“徐侯对西北的局势很是担忧,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丝挽回的余地,特令雄山过来走一趟,”张雄山压低声音问道,“萧帅不在天水?”
“赤扈前锋兵马都肆无忌惮杀到天水肘腋了,很多事都无需相瞒,”石海轻叹一口气,说道,“萧帅率部去和南了――”
大越一度开疆拓土,于秦州以西设熙河路与党项人争夺土地,设立熙、河等州;党项人负责统制陇西南区域、长期与大越作战的,乃是和南监军司。
在赤扈人南侵之后,大越不得不从熙河路、秦凤路大调兵马东援,原熙河路控制的地域,大面积沦陷党项人的和南监军司之手。
如今高峻阳坚决反对契丹残部从祁山道撤入川蜀休养生息,契丹残部想要离开秦州这一赤扈人南下必争之地,和南监军司所控制洮水、临夏河流域,则是西迁的必经之地。
见萧林石顾不得大越与党项订立的盟约,不得不出兵争取和南监军司南部的洮水、临夏地区,可见秦州这边已经断定党项人无法守住其国都兴庆府了。
“和南监军司现在什么情况,他们内部还有多少抵御赤扈人的声音?”张雄山过来就是要深入了解情况的,现在自然也顾忌不上什么避讳,直接问道。
“赤扈大军此番远征之前,就大肆掠杀党项西部、北部地区,当时党项国内就有大量投降的声音,这次黑水等军司几乎都没有什么抵抗,就相继投降了――和南监军司目前也是投降派占据主流,但其兵马长期与南朝作战,颇为精锐,也未曾有机会与赤扈人接战,还是有一些贵族与武将主张抵抗,”石海说道,“这次主要也是和南监军司极力想抵抗的贵族与武将暗中联络秦州,请萧帅出兵镇压那些投降派……”
张雄山点点头,表示理解秦州为何要抓住这个机会了,这或许是秦州自救的最后机会了。
萧燕菡吩咐石海等招应张雄山等人,她待要先去内宅更换衣甲再设宴款待众人,这时候一名五六岁的小童挥舞着一根竹鞭,作骑马状跑进来,看到萧燕菡高兴的叫道:“姑姑,我也要出城杀敌,你看我这刀使得如何……”
小童抽出腰间的木刀,在空中“霍霍”有声的劈斩了好几下,却有几分伏蟒刀的意味。
“等你再长大一些,将武艺再练练好,就可以上阵杀敌了。”萧燕菡庞溺的一把将小童抱在怀里,拿下巴去摩挲小童稚嫩的脸蛋。
“姑姑,放我下来,我现在是男子汉了,可不许你这样抱我。”小童从萧燕菡怀里挣扎着跳下来。
“小郡王,看看我这里给小郡王带来什么礼物?”徐灌山从怀里掏出几样小玩意,给小童递过去。
萧林石率契丹残部西迁秦州,除其妹萧燕函外,另有家小十数人相随,有妻妾二人,子女四人,其长子、次子萧纯全、萧纯裕皆已成年,两女尚待字闺中,但到秦州后其妾夫人又诞下一子,也就是眼前的小郡王萧柏。
这是楚山早就知道的事情,当年就专门委派徐灌山给萧林石送上贺礼。
也许徐灌山每年都要往来秦州一趟,曾多次见到小郡王萧柏,看熟眼了不觉得有何异常,但张雄山看着小郡王萧柏脸庞轮廓,却是微微一怔。
徐惮站在张雄山的身后,眼睛都瞪圆溜了,他刚要张口说什么,却被苏蕈踹了一脚。
“哎呀,你踹我作甚?”徐惮恼怒问道。
“哎呀,我脚抽筋了,可将你踹痛了?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找我比试吧?我发现好久没有好好活动筋骨,也该叫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拳脚很有长进了!”苏蕈说道。
“嘿嘿,这可是你自找的,不许告状说我欺负你!”徐惮大快说道。
“石海将军,你先与张雄山他们说话,我去内宅换下衣甲再设宴款待众人,”萧燕菡抱着小童,就径直往内宅走去。
“总要叫客人到驿舍先安顿下来再说,”石海笑道,“郡主先忙,我安排人先送雄山他们去驿舍住下!”
萧林石统兵潜袭和南,不在天水城中,诸多事务乃石海执掌――赤扈人的精锐骑兵都已经潜袭秦州腹地,这次也刺探出秦州防御空虚,难保他们猜不到契丹残部主力的去向,石海、邬散荣等人此时没有办法从都督府脱身,只能另外安排属官,陪同张雄山他们去驿舍。
铸锋堂在天水城设有铺院,特别是骡马队这么多人手,每次到天水城都要休整一个月后才会再次踏上返程,因此铸锋堂在城中也准备一片的住宿区。
不过,张雄山乃是代表楚山过来接洽,还要带着苏蕈、徐惮等人跟秦州军将讨论、切磋骑战,自然是要住进都督府下辖的驿舍,才算得正式。
徐惮叫苏蕈踹了一脚,省悟过来有些事不能当众乱说,但住进驿舍,等秦州这边陪同的官吏离开,他实在也忍不住,拽住苏蕈的肩膀叫道:
“你说那小郡王,是不是跟徐怀长得有那么一点像?你们一个个是眼睛瞎了,还是说憋住不吭声啊?”
“我看小郡王与萧帅极像――你们都没有见过萧帅,就知道胡说八道。”韩奇虎作为韩家子弟,自小与萧家子弟一起长大,赤扈南侵之后才与叔伯父兄等人率族众投附楚山。
他少年时对萧林石印象深刻,可不觉得小郡王跟徐怀有什么牵涉。
“你懂个鸟,俗话怎么说的?外甥像舅、外甥像舅,小郡王有一半萧家的血统,长得跟萧帅像有什么问题,但同样跟徐怀也长得像,你就没有脑子多想一层?”徐惮嘿嘿笑道,“我之前还以为牛二胡说八道,没想到他也有准谱的时候。”
“滋体事大,不要胡乱说什么!”张雄山神色严肃盯着屋里的几人,告诫道,“这事你们都得给我当没有发生过……”
“我又不傻,现在朝中那么多人猜忌楚山,高家甚至都公开说纳契丹内附,有引狼入室之嫌,我还能一点轻重分不清楚?”徐惮神神叨叨的压低说道,“不过说来奇怪,柳大家跟着徐怀这么多年,王家女也嫁入侯府大半年,肚子怎么没见动静?听我父亲说,据传习武到一定境界就不利生养,非要停歇一段时间才成,这个境界果真存在?”
第二百零九章 变故
萧燕菡回到后宅,将染血的袍甲换下来,走出卧房,束发戴冠,身着青衫,身量颀长、筋骨矫健的她,却有一种异样的英气逼人。
小童还在院中无忧无虑的骑竹马挥木刀,这时附近有几名侍女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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