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河洛则传来潼关失守的消息。
除了有数万虏兵从淆函故道逼近函谷关(灵宝县)外,占据平陆的虏兵也早已在茅津渡北岸搜集舟船,迫不及待欲在黄河冰封之前就强渡黄河。
郑怀忠有时一日连上三封奏章,陈述洛阳危急,奏请朝廷出兵加强襄城以南的防御,掩护河洛民众南撤,而他将亲率左右神武军五万精锐殿后,郑怀忠的奏章也是“字字血泪”,表示但凡河洛有一人未走,他将决死据守孟津、洛阳、偃师等河洛北部的城池拖延虏兵南下。
总而言之,河洛精兵此时无暇分身南下,最多是让杨麟率部提前南下,进入伏牛山与嵩山之间伺机而动。
杨麟率左骁胜军增援河洛,驻守巩县、偃师等地抵挡萧干所部郑州敌众西进,虽说近一年时间成功守住洛阳东北翼门户,但经历大大小小的战斗数十场,却无机会休整,伤病极多。
目前左骁胜军大部分伤病都已撤到伊水上游的嵩县、栾川等地休整,在伊水上游,依托伏牛山北麓险峻地势开辟后续坚持作战的根据地,真正能抽调出来进入汝州东部参战的精锐,也就七八千人。
与此同时,江淮、荆湖等地也是噩耗频传。
风灾水灾,民众抗捐抗税,流民争地、械斗频频,山贼湖匪剧增、横行乡野,州县难制。
就在建继帝执意使胡楷为帅率领襄阳兵马北上增援之际,荆湖南路更是传来惊天噩耗:
荆湖南路转运使司从潭州府往襄阳发运秋赋粮秣,于洞庭湖口为大寇孙彦舟所劫,除开押运军卒、水手两千余人伤亡殆尽外,更有价值上百万贯钱粮等物资被寇军夺走。
“一群废物!”建继帝看着荆南路司八百里加紧呈上来的奏章,气得浑身发抖。
“为御胡虏,养军之资糜费,而江淮荆湖屡屡加征,民众早已不堪重负,兼之数以百万计的流民南下,难谋生计,为盗为匪者甚众,”周鹤看着被建继帝气恼之下,撕成两半的奏章,说道,“这次也是为援楚山,不得不从荆南抽调兵马北上填补空缺,以致洞庭湖口岳阳等地防务空虚,为大寇所趁!襄阳失之粮秣,只是一忧,湖寇得此粮秣声势必然大涨,不想纵成大患,断不能始息……”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朕一意孤行之罪?!”建继帝盯着周鹤,咬牙切齿的问道。
“臣绝无此意,”周鹤惶然揖身说道,“汴梁沦陷,河淮残破,大淮能保半壁江山,令胡虏再难南侵,实乃陛下励精图治所致——陛下为复大越河日,寝不眠饭不思,日益消瘦,天下臣民皆望之痛之。挂万漏一,事有不济,实乃人力时有穷。臣即便有胆妄议陛下是非,天下臣民也皆不服……”
“好了,你也勿需多言,朕已决意御驾亲征!”建继帝怒气冲冲说道。
“陛下,三思而后行啊!”见建继帝非但没有中断出兵北上的计划,甚至还变本加厉决意御驾亲征,不仅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再也坐不住,许蔚、武威郡王赵翼乃至胡楷等人都大吃一惊,纷纷在殿前跪下,劝阻建继帝莫要意气用事。
“靖胜侯乃朕之爱将,倘若有失,朕如断一臂,大越如断一臂,而此时荆南又出大寇,横行千里,朕除了釜底抽薪一战,还有徐徐图之的机会吗?”建继帝眼睛盯着殿前众臣,厉色说道,“难不成,你们这时候要朕放弃靖胜侯,抽调兵马南下平剿湖寇吗?你们就不怕最终什么都没有做成,却叫胡虏杀入襄阳吗?越是艰难之时,越不能分散兵马——朕虽然没读过几本兵书,但这点道理,还是清楚的!也恰恰荆南出大寇,出兵北上更不容有失,除了朕御驾亲征,诸卿还有其他良策?”
第九十三章 出征
唐白河畔的校场之上,建继帝站在车辇之上眺望一眼悠悠白云,又往铺陈开来有数里方圆的军阵看过去,双手握紧扶栏,拼尽全力,近似嘶吼的问道:
“想当年靖胜侯与朕携手守巩县,敌军虽众,却难越城池半步,尔等可还记得?西军东进巩县,靖胜侯又率数百精锐突袭清泉沟敌寨,杀得敌军鬼哭狼嚎,令守陵军一战成名,尔等可还记得?继而转战河东,靖胜侯为朕前驱,破数千强敌于泌水河畔,后援泽州;之后率数千孤旅联络顾侯、契丹,千里奔袭太原,大小十数战,灭两万余众,接太原十万军民南归,此战,尔等可还记得?宣威军败,虏兵渡淮在即,靖胜侯力挽狂澜,令敌众顿足汝颍之间,难以南下半步,尔等可还记得?”
“我等记得!我等记得!”
左右宣武军就是在太原府军及守陵军的基础上组建整编而来,大多数人都曾跟楚山军并肩作战过,这一刻也无需诸将校的示意,将卒们大声呐喊着,回应建继帝的提问。
建继帝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继续振声说道:
“汴梁沦陷,半壁江山皆受虏骑践踏,为挫敌志,以振大越军威,靖胜侯徐怀不忘奋勇之志,八月率孤军奔袭汴梁,千里转战河淮,杀敌无算,令胡虏惊惶,虏兵叛卒如狼奔豖突、不知所措。而为保河洛军民南撤,靖胜侯大功得成,却放弃全身退归楚山的机会,宁可以身为饵,自陷西华城中,也要将虏兵主力吸引在颍水沿岸,不使其得机南犯——你们说,靖胜侯是不是朕忠勇义烈之爱将?”
“靖胜侯乃陛下忠勇义烈之将!”
“靖胜侯乃陛下忠勇义烈之将!”
建继帝又振声说道:“朕还记得靖胜侯曾言,山河破碎,时局唯艰,更需要我等有破釜沉舟之心,与胡虏浴血而战。靖胜侯始终不忘初心、励行其志,但我们是否就愿意坐享其成,是否就愿意坐看靖胜侯身陷敌围而不施以援手?”
“不愿!不愿!不愿!”
“诸将卒是否愿随朕北上,与虏兵背水一战,以解西华之围?”建继帝声嘶力竭呐喊问道。
“愿!愿!愿!”
诸将卒这时候发出山崩海啸一般的呐喊声。
建继帝目光朝站在车辇一侧的周鹤、高纯年、顾藩、胡楷、许蔚等人脸扫过去。
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就算知道建继帝非是他们能操弄股掌之间,但在这一刻听到左右宣武军数万将卒山崩海啸一般的呐喊声,也是心荡神惊。
他们心里也很清楚就算诸大臣拼死反对,只要建继帝决心已下,没有人能阻止他御驾亲征——建继帝可以绕开御营司、绕开枢密院,甚至绕开邓珪、张辛等统兵将领,令左右宣武军将卒听从他的御旨行事。
因为宣武军是建继帝在巩县亲手带出来的精锐,太原军民也是建继帝下令徐怀统部北上援救而归的。
建继帝最后目光落到顾藩的脸上,说道:“周相、高相随朕亲征,顾卿你暂摄中书门下省事,切记勤勉,不得出一丝纰漏!”
“臣当鞠躬尽瘁,以解陛下后顾之忧!”
顾藩揖拜振声说道。
虽说顾藩一开始也强烈反对援救西华,但后续各地噩耗频传,周鹤、高纯年等人以此不断谏阻援应之事,甚至找种种借口拖延北上粮秣的筹措、拖延将卒粮饷的发放,顾藩及晋庄成等都没有附随。
因此建继帝御驾亲征,需要胡楷、许蔚、文横岳等支持北上的将臣随行襄助军政,需要邓珪、张辛等嫡系将领统兵作战,也需要将周鹤、高纯年等人带上,防止他们留在襄阳再拖后腿,也就只能任用顾藩、晋庄成等中立派与武威郡王赵翼、钱择瑞、刘师望等人留守襄阳。
祭过旗后,胡楷先向建继帝辞行。
建继帝虽然御驾亲征,但不要说周鹤、高纯年等人坚决反对,胡楷、许蔚、文横岳、钱择瑞以及武威郡王赵翼也都跪地不起,坚决反对建继帝冒险进入滍水沿岸督战。
最终妥协的结果,就是建继帝可以到舞阳城督战,但不能再经舞阳往北。
在徐怀南归之前,也只有作为枢密使、骁胜军的实际创建者、并在蔡州有统兵经验,坚定的主战派胡楷,有资格到滍水节制诸军作战。
胡楷此时辞行,会在少量扈随的保护下,第一时间赶往滍水,与滍水沿岸的楚山军会合,了解军情;之后才是邓珪率前军骑兵部队北上。
缨云公主也是一身戎装,站在建继帝身旁,看着大军枪戟如林,胡楷与两百多骑兵扈卫扬蹄而行,在官道上卷起漫天烟尘,像烟龙一般往北席卷,小脸因为激动,微微涨红起来……
……
……
朔风吹荡,黄叶凋零。
轻车简从的胡楷,仅用两天时间就与周景、杨祁业及次子胡渝等人,赶到小雀岗。
与出大营相迎的徐武碛、史轸、苏老常、郭君判、徐武坤等楚山将吏在辕门外见过面,匆匆寒暄数句,胡楷就直接提出前往北岸。
此时滍水南北两岸的石砌高墩已经筑成,但还没有最后串以铁索、铺设栈桥,过滍水还是走浮桥。
不过四座八丈余高的石砌高墩,耸立于滍水两岸,是那么的醒目。
杨祁业、胡渝等人看到这一幕,甚至还觉得颇为可惜,毕竟在楚山发往枢密院的正式奏函里,一直都声称建造悬索铁桥,是为了预防下方的浮桥容易为颍州水师摧毁,需要不惜代价建造悬索桥沟通两岸。
然而此时颍州水军早已从滍水-汝水撤走,于颍水下游的汝阴、项城一线,会同诸城叛军封锁楚山潜袭兵马从颍水逃脱。
因此,悬索桥目前看来已无必要,有浮桥足以通行车马粮秣了,但就四座高耸的石墩,建造的代价极为高昂,此时却派不上用场,杨祁业、胡渝等人当然觉得可惜。
为层层栅墙阻挡,同时石渠南接滍水的一侧还没有开凿。
因此无论是从北岸经过,还是从浮桥渡过滍水到北岸,都是没有办法看到石渠开凿现场的情形;甚至走到北岸大营之中,整个石渠开凿的现场,犹为层层栅墙阻挡。
从外部看,就像有一道绵延三四里的长营,横陈于主营的西首。
不过,站在北岸大营的南辕门前,大体能看到进入枯水季之后,滍水、澧水上游来水大量减少,小雀岗段的滍水水位,已经下降到距离北岸长坡约六丈余深的位置。
“滍澧两水,入冬细弱,能尽淹敌营吗?”胡楷微微蹙着眉头,有些担忧的看着滍水流水,看向徐武碛、史轸等人问道。
胡楷、许蔚奉旨拟定北援新策,数次将周景召往枢密院咨询滍水守御之事。
这种见面,枢密院诸房都承旨、副都承旨等官员都会参与,无法暗通机密。而那么紧急的氛围下,胡楷抛开军机大事,私会周密,一旦落入有心人的眼里,也极容易引起怀疑。
不过,建继帝发过那么大的脾气之后,将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甩到一旁,单独召见胡楷、许蔚商议军机,则是滴水不漏。
然而为了绝对保密,在左右宣武军正式从樊城大营开拔北上之时,依旧仅有胡楷、许蔚二人知晓真正的机密。
杨祁业作为杨麟之子,以左宣武军都虞侯出任宫禁宿卫将官,以及胡楷次子胡渝到这时候都还蒙在鼓里,他们一路上甚至还为仓促集结大军北援滍水实在没有太大的胜算而忧心忡忡。
这时候抵达滍水北岸大营,站在南辕门之前,突然间听胡楷看着滍水河,朝徐武碛、史轸等人问出这话,他们都是大惊问道:
“水淹敌营?怎么淹?”
他们探头往滍水看去,见水位在土坡下六七丈深,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这怎么可能?流水也不可能飞过土坡去啊。
史轸微微一笑,朝胡楷作揖道:
“楚山为筹措此事耗半年之功,滍澧二水的水情以及主要吸引敌军聚集驻营的庙王沟一带地形,都是反复勘测过了。眼下只待左宣武军从叶县北部渡过滍水,进入襄城以东预定位置,便会着手筑坝拦河:倘若今冬滍澧二水上游雨量正常,大约需要五六天便能淹及敌军在庙王沟以北的营地。而倘若从今日起,伏牛山东北麓、北麓及叶县、襄城南部、舞阳北部一滴雨水不降,进入十一月下旬,河淮冰封,河流滞停,那就只能僵持到明年春后再看分晓了!”
此时已经入冬,滍澧二水都进入枯水期,不可能出现截流之后大水在须臾之间就能漫灌敌营的可能。
这也是敌军不防水攻的关键原因之一。
在常人的眼里,即便冬季筑坝截流,也不应该能淹到北岸四五十里之外去。
事实上,冬季即便先成功截流抬高水位、再最后凿通石渠,滍水想要淹及敌军在四五十里外、庙王沟北面的连营,也是需要一个过程。
敌军在这个过程中也不可能从头到尾都毫无察觉。
不过,楚山从来就没有奢想仅仅凭借一场大水,就能将数万敌军直接淹灭。
楚山一方面要的是利用淹水,迫使敌军放弃耗尽巨量物资在两三个月之间所建的连营,彻底暴露在营地之外,另一方面要的是用淹水将敌军实行切割,为楚山及援军在颍水南岸创造极佳的会战机会。
当然,最为极端的情况则是在河淮诸河流进入冰封期之间,滍澧二水都极端枯瘦,二水改道也远不足以切断四五十里外的敌军连营,那就只能死守城寨,拖到这个冬季过去,拖到明年春暖花开、滍澧二水上涨之日了。
当然,敌军或许在那之前就会从颍水南岸撤走,但西华之围也将不战而解。
这样即便没有机会重创敌军,但开渠引滍、澧二水入颍水,才是楚山行声东击西之策的根本。
只要完成这个目标,楚山就能在淮上争取到三到五年休养生息的机会,而大越也只需要重点防御淮南,将极大减轻军事上的压力。
杨祁业、胡渝一边内心惊荡的听史轸介绍楚山这半年来的密谋全貌,一边跟随着走进多层栅墙阻隔的石渠营地……
长逾两千步的石渠,除了南侧刻意留下来的薄薄一层没有打通外,其他都已下凿近六丈深浅——只是为了赶时间,真正的石渠部分仅有三四丈宽……
“之前说楚山在滍水筑营,乃是方便靖胜侯潜袭汴梁行声东击西之策,但谁能想到潜袭汴梁才是‘声东’,而滍水则是真正的‘击西’!倘若天不助岳海楼,他这仗败得真不冤啊!”胡楷即便在襄阳已知密策全貌,但这一刻袖手站在高坡上,胸臆间也是波澜起伏。
“潜袭汴梁初衷也只是想着将陈州敌军从滍水诱走,方便赶在入冬之前将石渠凿通——起初也没有料到岳海楼有那么大的定性,竟然死死钉在滍颍二水之间不走,还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聚拢如此之巨的敌援而来,”史轸说道,“有时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徐侯见南归之路被岳海楼堵死,也只能顺势据守西华,奏请陛下与枢相率部来援了……”
史轸接下来也介绍起为截流所做的一些准备。
因为岳海楼死钉在颍水南岸不走,楚山顺势在滍水北岸大造营垒,不仅以开采石料修筑营垒的名义,继续遮掩开凿石渠的真相,同时还紧挨着滍水两岸修造石寨,实际是已暗中将大量的石料用编织的大竹笼储存起来……
第九十四章 截流
阴沉的天空像倒罩在大地之上,冷雨飘零,寒意渐盛的北风吹得枯草倒伏、黄叶飘转,乡野显得越发的荒芜。
当世蓑衣极其简陋,数千将卒跋涉数十里泥泞的山道,在雨中长时间行走,衣甲都被冷雨浸透,冻得瑟瑟发抖,骨子里有着说不出的疲倦。
瑟瑟发抖的将卒,好些人脸涨得通红、嘴唇却是苍白没有一点血红,身子不时的打着摆子,一看就知道是在冷雨中受了风寒,这时候只是咬牙苦苦支撑着没有倒下来。
杨麟勒马停在襄城的西城门前,看到这一幕心疼不已。
这些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将卒,熬过一次次激烈的战斗,倘若病死在冷雨后,老天该是何等的不公啊。
然而这是杨麟也无力解决的残酷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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