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雄山见孙延观眼睛正眺望天际还残留的晚霞与深沉暮色出神,笑着说道,
“孙指挥,当世可不是谁都有机缘见到泸水的――这一路虽然注定是前所未有的艰辛,却也有洞庭湖难得一见的风景!”
“张参军所言甚是!”孙延观谦恭的说道。
“此行很难从沿途获得稳定的补给,我们要携带大量的补给从洮源出发,人马也将分作三部分,一部以辎重马兵为主,主要负责骡马队及补给的运输,一部护卫骡马队及辎重补给,一部作为前哨,负责探路以及尽早铲除沿途可能会遇到的威胁,”张雄山看向孙延观,“孙指挥,你可愿统领前哨兵马!”
此次西进的商队,主要武力有两百名护卫骑兵、百余见习武吏,但之前主要是从东川路、西秦路借道,相对安全,同时也要接受两路监司的监督,除了少许前哨骑兵提前出发侦察沿路的情况外,主要人马基本上还是都紧跟着骡马队一起行动。
现在情况就不一样了。
契丹残部近一年时间来转移到洮源,就跟当地的吐蕃部族发生多次激烈的血腥冲突。
这也意味着他们从洮源南下,沿路遇到的吐蕃部族,不大可能会对他们抱以友好的态度,随时可能遭遇袭击、劫掠――同时他们途中也必然需要进行必要的补给,不得以的时候也需要用武力进行解决。
前哨兵马实际上将承担最为主要、最艰巨的作战任务,不仅仅是探路、刺探情况。
精锐骑兵乃是楚山最宝贵的战力,这次随行的两百护卫骑兵就有两名指挥使、四名都将统领,但张雄山将前哨兵马交由孙延观统领,也是认定孙延观是更合适的人选。
“恭敬不如从命!”孙延观长吐一口气,拱手说道。
回到驻营,张雄山将骡马队各级执事、管事以及队率以上的武吏都召集起来,商议南下之事,包括补给的准备、向导以及通译的人选等等,也有一部分伤病没有办法上路,要与匠工留在洮源,都需要做妥善的安排。
天黑之后,侍卫走进来禀报:“萧郡主来了!”
孙延观很多事情都不了解,陪同张雄山、徐灌山走出营帐迎接萧燕菡,就见她身边除了两名侍女外,还有邬散荣以及萧泫二人陪同过来。
孙延观心里疑惑,萧林石真要做出什么决定,怎么可能叫萧燕菡过来相告?
孙延观不作声,看到张雄山、徐灌山将萧燕菡迎进营帐之中,请萧燕菡在主位坐下,然后他们与邬散荣、萧泫分别在萧燕菡的下首对案而坐,他心里更疑惑了:这里是萧林石安排他们入驻的营区,要算铸锋堂在洮源的临时驻地,张雄山这时候就绝不能以契丹旧将自居,即便是萧林石过来,也应该是张雄山坐主位。
“这事你不能怪我大哥犹豫不决,”
萧燕菡坐下来,跟张雄山说道,
“看过徐怀的信后,石海将军、撒鲁合他们都倾向南下大理――他们什么想法,你们也应该能料到,对于没有根的契丹人来说,大理确实是令人向往的一片沃土,但前天夜里将各个部落的头领召集起来,商议这件事的时候,却遭到强烈的反对。你们能想到是什么缘故吧?”
张雄山点点头,表示他们出发前,制司就想到过这种情况。
对萧林石、石海以及撒鲁合等人,他们站在契丹残部最终、也是最根本的利益上,南下可能是保存契丹血脉最好的选择。
然而这条路太难走了,十万契丹族人,可能都未必有四五万人能走到大理,更不要说抵达大理之后能不能扎根下来,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扎下根来,都是未知数。
具体到个人,想到要付出这么大的牺牲,特别是契丹残部的中下层部族首领,去搏一个未知的前程,又有几个能坦然接受?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他们现在选择投降赤扈人,情况可能都比南下要好。
契丹内部出现激烈的分歧,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张雄山也并没有信心能说服萧林石等人痛下决心率契丹残部南下,有时候甚至并非萧林石个人意志所能决定。
契丹残部南下,与大越的猜忌并没有彻底消除掉,甚至被迫与高峻阳撕破脸,转入洮源。
萧林石当初的决定目前看并不像是最好的结果。
相反,燕蓟契丹在投降赤扈人后,境况也没有他们当初想象的那么糟糕。
更为关键的还是赤扈人横扫天下的兵锋无人能挡,契丹残族内部太多人被沮丧、挫败的情绪所笼罩,又看不到出路在哪里,这使得萧林石、石海、撒鲁合等人也遭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威势远不如前。
一个人的权力与威严,是不断需要新增的利益或者说胜利来进行巩固的。
要不然的话,不管决策多么正确,选择多么英明,也会不断遭受质疑。
“你们刚刚离开,我大哥又将诸多部族首领召去商议,”萧燕菡说道,“考虑到吐蕃诸部的仇视,作为先遣兵马,你们仅四五百人先行还是太少了,我大哥准备另调千余人马与你们同行,但族中反对声音还是太大,很多人根本就不愿意尝试走这条路。最后争执下来,我大哥决定按族落行事,由一批愿意南下的族落,与你们先行,其他都继续留在洮源继续观望形势,又或者说南下这条路确实可行,且不需要太大的代价……”
萧林石离开云朔经府州等地南下,追随他的人马非常复杂,有契丹残族,有当初依附于契丹的诸蕃部,还有被徐怀重创的西山胡,而陈子箫、张雄山这些燕云汉人,则直接投往楚山了。
迁到秦州之后,契丹残部主要还是以游牧为业,保持着传统的部落构成,所以也维持传统部族议事制度,同时由各部族抽调健锐,编成一支常备军,由萧林石与诸将统领――也因为南下人马的复杂组成,部族首领与萧林石麾下部将,并不统一。
现在分歧这么大,直接从常备军抽调千余人马先行南下的反对声音太激烈,萧林石只能安排愿意南下的一部分族落先行南下。
“邬将军与萧泫将军,要率领族人先行与我们南下吗?”张雄山有些疑惑的看向邬散荣、萧泫问道。
萧泫原是萧干的部将,汝颍会战时刺杀萧干秘密投降楚山,之后在楚山的安排下前来投靠萧林石,并将家小从云州秘密接了出来――萧泫其实是没有退路的,他现在就直接带着家小跟为数很少的族人,跟他们南下,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邬散荣跟楚山更是老相识了。
不过邬氏族人很少,可能就二三百人,他本人又是萧林石依仗的大将,张雄山很难想象萧林石会放他带着二三百包括老弱妇孺的族人先行南下。
“邬散荣是护卫我携柏儿跟你们一道南下!”萧燕菡说道。
“啊!”张雄山都有些震惊,压低声音问道,“情况严重到这一步了吗?”
“情况还没有那么严重,但再拖上两三年后,族人又看不到一丝希望,那就难说了――大哥他也不想冒这个险,所以安排我与柏儿跟你们先行南下……”萧燕菡说道。
听萧燕菡这么说,张雄山当即走到堂下,扑通跪在地上,行礼道:
“雄山见过夫人!”
徐灌山陡然想明白过来,拉着稀里糊涂、满头雾水的孙延观,也走到堂下给萧燕菡行大礼。
“我南下还是会留在大理,为迎接族人做好万全准备,不会随你们去京襄见徐怀的……”萧燕菡说道。
“这是当然。雄山敢保证使君知道消息后,会尽一切配合夫人!”张雄山说道。
第三十二章 失守
“使君随同王禀、王番相公在岚州时,就与郡主相识,之后使君守朔州、进剿西山胡,以及泌水、千里奔袭太原等战,郡主都给予很大的帮助,暗中结下情缘,诞下小郡王,暂时寄养萧帅膝前……”
萧燕菡携带萧柏一同南下,事情非同小可。
这段无比漫长、无比凶险的征程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张雄山都不确定他与徐灌山能安然走到大理――接下来不仅仅负责统领前哨兵马的孙延观,张雄山还将几名都将、指挥使以及骡马队两名执事找过来,将这些原本绝不能泄漏半分出去的机密相告,确保途中不管发生怎样的意外,都要优先保护郡主萧燕菡与小郡王萧柏的安全。
孙延观既然能为洞荆联军有数的悍将,自然省得楚山能崛起,必然会有很多的故事;甚至江湖也传闻徐怀与契丹残部有晦昏不明的牵连。
只是孙延观怎么都没有想到徐怀不仅与萧林石的胞妹萧燕菡有如此过往,竟然还生下子嗣,此时寄养于萧林石膝前。
当然,了解到这里面的秘辛之后,也就更清楚这些秘密为何不能泄漏了出去半分――朝廷本身就对京襄猜忌,对契丹残部也有着“非我族类”的戒备,这事要是泄漏出去,还如何了得?
接下来十数日,众人便是筹措南下之事。
萧泫在汝颍会战期间还是萧干的部将,其时萧干被围困于颍水以南抵死不降,萧泫不愿意同归于尽,在张雄山等人的游说下,刺杀萧干之后假死脱身――而在萧干死后,包括萧泫嫡系部属在内,总计有近三千契丹族兵卒投降,之后又被徐怀以交易战马的名义送到秦州。
萧泫在赤扈人那里是绝对找不到退路的,他这次将率领部属及家小两千余众先行南下;除此之外,还有邬散荣以及另外七家小族落愿意先行南下。
与铸锋堂的骡马队合并之后,整个南下的人兵高达八千余众,其中可以充分护卫及作战主力的健锐约三千五百人众,也有逾五千遇到严密保护与照顾的妇孺同行。
除了一万五千余马匹外,还携带五千头骆驼上路。
张雄山这次带来的百余匠工,也将分出半数跟随着先遣部队上路。
不管有多大的犹豫跟激烈反对,也不管是不是防备他日可能会发生的变故,萧燕菡率领萧泫、邬散荣诸将先行南下,核心目的还是要用尽手段在泸水之畔争出一片地盘来。
唯有如此,留在洮源的契丹残部才会有更多支持南下的声音出现。
除了从现有俘虏里寻找熟悉路途的向导外,张雄山派出数名死士翻越岷山、邛崃山返回泌阳,通报萧燕菡与小郡王先行南下的消息……
……
……
如血夕阳将欲坠下山巅,成千上万的甲卒像潮水一般杀入上洛城。
城墙上的守军被杀得胆颤心寒,放下刀盾哭喊着乞命,但攻城甲卒残酷无情的将锋利、冰冷的长矛捅进他们的胸膛,带出一蓬蓬血流在夕阳下飞涌、喷溅。
漫山遍野都是“屠城!屠城!屠城!”的呐喊声,丹江的流淌声却是那样的无力呻吟……
姜平带着几名斥候藏在城外的山坳里,居高临下目睹虏兵杀入上洛城中,心里很不好受,这时候有数百守军从南城门奋力杀出,往丹江右岸的滩地突围。
不过,很快数百虏骑从上洛城东码头方向,快速扑杀过来,意图将突围的守军拦截在城下予以歼灭。
从上洛城往东南方向一直到商洛城,乃是丹江上游流段在东秦岭深处、地势最为开阔的河谷地区。
两城之间的丹江流段约九十里长,沿岸谷宽丘浅,地势平坦,丹江干流迂回蜿蜒,形成一系列开阔的湾道谷地,沿岸村寨栉比相连,乃是商州最为富饶的川塬地――除此之外,商州境内绝大多数地区都是东秦岭的深峡险岭。
商洛旧名坞,卫鞅封邑于此,改名为商,又称商於,世人遂将丹江这段绵延九十多里、左右约十数里纵深的河谷地区又称为商於塬;又将起始于渭南蓝田、终止于南阳内乡、横穿东秦岭、连接秦楚的八百里古道,称为商於古道。
在攻陷蓝田之后,数万陕西敌军兵分两路,一路奔洛水上游的洛南而去,一路就直接往商於河谷西北段的上洛城而来。
由于商於塬的地形特点,姜平很难想象杀出城的千余守军有能力摆脱虏骑的纠缠顺利杀出重围,他不忍多看屠城的惨剧,便带着数名斥候往山后的密林里退去。
天色很快就昏暗下来,虏兵在上洛城烧杀掳掠,四处纵火,在暗沉的夜色之下,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的上洛城是那样的刺眼。
姜平等人披星戴月,从险僻小道赶路,于次日午时赶到商洛县。
相对开阔的商於河谷,到商洛城东的凤冠山就戛然而止。
丹江从凤冠山西山脚下绕过继续往东南方向的群岭之中流淌,但接下来的流段沿岸都是飞猿难渡的陡峭峡谷,不再是开阔的浅丘、河谷。
这一流段的丹江,不仅沿岸没有陆路可供人马通行,河流之中也是礁石密布,难通舟船;却是从商洛穿城而过,往东一条驿道在群山之间延伸,六十里外就是赫赫有名的武关。
先秦时期的商於古道,是从武关往东延伸,直到南阳西部的内乡县,所行都是陆路,但前朝时藩镇割据,河淮等地不受当时定都关中的朝廷控制,漕路中断,为了更有效的将东南财赋送入关中,前朝在丹江开僻航道一直到荆紫塞一带,再从荆紫寨往武关开辟驿道。
因此东秦岭之间的秦楚故道,武关以东部分在前朝之后就实际变成两条线。
而整个商於古道,最为险窄的部分,就是商洛县到武关这一段。
姜平带人从南城门走进商洛城,就见城中一片混乱,到处都逃难进来的难民、逃兵,他待要往县衙方向走去,就见刘武恭与陈松泽从另一条巷道迎过来,说道:“使君来商洛了,在西城门楼那里!”
“上洛失陷后惨遭屠城,使君也知晓了?”姜平问道。
“知道了!顾琮杀出重围,刚刚从西城门进商洛!”陈松泽说道。
姜平随同刘武恭、陈松泽往西城门楼走去,从登城道走上城墙,第一眼看到浑身浴血、衣甲残破的顾琮。
“顾少君!”姜平行礼道。
昨日姜平在上洛城外的山里看到有千余守军杀出上洛城,但被数百虏骑在河滩地里缠住。
姜平猜测顾琮应该就在这支杀出城的守军之中,没想到他最终能侥幸杀出重围了。
顾氏众多子弟里,顾琮不仅武艺高强,同时也是坚定的主战派。
他身为顾继迁长子,早在府州时就率部戍边,赤扈人第一次南下,也是他率千余精锐代表顾氏勤王驰援汴梁,之后与刘衍等人从汴梁杀出重围,重归建继帝麾下效用。
之后数年顾琮一直率部在陕西与虏兵作战,也凭借自己的战功封侯。
这个冬季,东川路内部有很多放弃蓝田、商州的声音,也是顾琮坚持亲率精锐坚守蓝田、上洛等城,不愿意放弃东川路反击陕西的桥头堡。
虽说在虏兵凌厉的攻势下,顾琮最终还是没能守住蓝田、上洛,甚至丢兵弃甲,损失惨重,自己最后仅率少量的残部狼狈逃到商洛,但对这样的人物,姜平又岂会有半点的轻视、不敬?
不过,顾琮对姜平、刘武恭及陈松泽等人,神情却是那样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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