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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cp 孤独的罪犯

2025-02-23 11:26 p站小说 3650 ℃
上周,下了一场大雨,一条贯穿整个村子、首接村镇尾连城市的河水因山里泥流的混入而变得湍急起来。

天空灰白,像生斑的墙壁。云朵模糊,呈丝缕状织在灰白天空中,让注意到的人暗自揣摩,是否有只体积与大地持平的蜘蛛躲在黝黑的地洞里,是不是因为它的魔法才召唤出这样一场蛮横无理的暴雨。在视线尽头,数座纵横交错的山脉笼罩在层层叠叠的雾气中,间或从里头窜出几只婆娑的鸟影。森林肃穆地伫立在绵长的雨中,像等候指令的士兵。这场雨已经连续下一周了,如今它再接再厉,要把连绵不尽的势头延续到第二周。坐在屋檐底下的农民曾忧郁地和同伙的人谈起这雨,说它来得不是时候,下得太久,会淹死庄稼,给一年的收成带来破坏。坐在灰暗深处的他们忧心忡忡地说起雨和村人的更多隐秘时,猫儿蹲在未被雨水浸染的石阶上互相示威,炸毛,低吼。

几只迷路的飞蛾围绕着托架式路灯盲目地飞舞,用它们臃肿的身躯撞击明亮的灯光和做过硬化处理的玻璃罩,还有它们身边同样狂热的飞蛾伙伴。鲜有行人会从雨伞底下抬头上望这群可怜虫。他们匆忙行进,抱着衣服会被雨水和泥水打湿的焦虑,怀有得知村人秘密和奔赴一场幽会的谨慎,或是以一种漠视生命也漠视生活的冷淡态度,从路灯投射出来的团状光芒中摇身一晃,晃入黧黑的雨夜,留下一个铁铸的背影。

翠青的野草飘如海浪,顺着风的呼吸一股股地往一个方向倒去。当先前的风声赶上前边的草浪,接替自己前辈的工作干着和先前毫无分别的事时,被它留下来的草浪来不及休息回气,刚扭转身子,就被后面赶上来的另一阵风声指挥着向前扑去,发出淅淅飒飒的哀嚎。这哀嚎声叫乌云处隆隆滚动的雷听见了,叫立在野草中央、已有几百年历史的老樟树听见了,更叫田野里无言守护土地的高粱们听见了,从高粱上空掠过的鸟儿听见了。那只极具探险精神的鸟儿毫不在意沿途树木的劝告,只身涌入不祥的冷雨,从弥漫着白蒙蒙水雾的山林里扇着翅膀飞出,化作一团在天空中移动的、黑魆魆的阴影。经过这场闹景时,那些野草的刺耳哀嚎声、乌云里面的雷霆发出的冷笑声、老樟树的叹息声及高粱们的低语混入它的身体里烹煮到烂。一股焦烂的气味在它体内沸腾,使它头晕眼花,差点在空中维持不了平衡而坠下。这只鸟儿不断拍打着沉重的双翅,承受着无数降落下来的雨滴的舍命冲撞,在近乎永恒的夜晚里艰难地飞行。

夜晚悄悄过去,白天按时降临。天空中,雨势时大时小;土地上,树叶摩擦的声音时响时稀。贯穿整个村子的河流上方,几阵如幽灵一样的雾气慢慢飘荡。连续几天的大雨折断了一些缺少活力的树木的枝条。沿岸的它们忍痛望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部分跌入河水中,顺着水势翻滚,流到自己再也望不见的地方。一些湿润霉烂的树枝走了好运,避免了流浪的苦难,呈壶口状堆在河流的一段——再好运一点儿,没准还能和自己的生身父母遥遥相望,偶尔打一声招呼,以慰藉彼此孤单的心灵。在这一段河流中,水滴下坠融入水面,凭借自身的重力摇撼了一旁以漩涡为中心旋转的泡沫。在这一段河流上面,高挂枝头的树叶簌簌发抖,在冰冷的摧残中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啸,心有不甘地跌落下来。河流顺着壶口状的树枝堆微微上拱,在细碎的、接连不断的、互相交汇并穿透的涟漪中反射出迷人的微光。

雁铃家砖房房顶的瓦片上骨碌碌滑下一道清澈晶莹的水流,精准落进用石灰做成的、上面半空的管道里。先前那只神容疲惫浑身湿透的鸟儿好不容易稳住重心,安然降落到管道的旁边。它微闭双眼,等待呼吸平静下来,体温恢复正常。等到双翅不再像先前那样要命的酸麻后,它睁开眼睛,猛抖落毛羽上的雨珠后,打了个猛烈的哆嗦。它颤抖着湿润的羽毛,小小地跳了几步来到管道旁边,滴溜溜圆的眼珠直瞅着天空与遮掩了小片天空的大茶树。瞅了一会儿后,它心里闪过几丝悔恨。立马意识到这一丢鸟想法的它感到不快,厌恶感更加强烈。鸟儿生硬地掐灭了动身往回飞的念头,喉咙里啾啾振动,发出模糊的埋怨。接着,它低下脑袋,把短喙浸在流动不平的水流中,用形如蚯蚓的舌头卷起冰凉的液体,裹入自己虚火躁动的肚子里。

这时,一条毛发垂软、面容疲惫、由于常翻垃圾桶常啃田地里的野菜根而营养不良生了癞皮的饿狗踉踉跄跄地走入鸟儿的视野,吸引了它的注意。这只癞皮狗疲弱地晃动着身后的狗尾巴,狗眼里像燃烧着火焰,熠熠发光,以一种异常的激情往四处张望。在鸟儿的注视下,它从朦胧不清的雨雾进入清晰可见的树景,踩碎了不少病怏怏地平躺在地上的叶片,令万分痛苦的它们发出清脆的嚎叫。经过一阵剧烈的甩动甩落身上的水珠后,它弯曲四腿,趴在地上,闭目休息。接着,它忽略鸟儿无邪的注视,睁圆一双敏锐的狗眼,明光闪烁,觑着自己身下的泥土。它绷直肌肉,两只前爪开始刨起湿软的泥土来。鸟儿自然不清楚癞皮狗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它微撇着头,虽做着有些不屑于观察癞皮狗动作的模样,但视线仍旧不离癞皮狗的身体。癞皮狗刨了一阵后,又抬起脑袋仔细地闻了一会儿,确认吸引自己的致命气味确实源自底下的泥土后,它全神贯注地刨土,拼命地把前爪刨出来的土推到两边。它的背部渐渐下降,两边的泥土渐堆渐高,有不少往上抛去又自高落下的土粒土块摔在它的背后,其中也有些泥土报复性地砸在它拖在地上的、湿沉沉的尾巴上。

昨夜,它与几条看家恶犬因为互相看不顺眼而爆发了一场不流鲜血但费嗓子的战争。生死不顾天运也要听命于己的个性让它在不合理也根本没有任何狗的逻辑可言的狂吼中压了几个狗兄弟一头。向来养尊处优不怒自威的狗兄弟们感到吃惊,见这条营养不良、身体也没它们强壮、模样也没它们俊朗的癞皮狗这么威风,自然感到生气,觉得丢了自己和主人的面子。于是它们团结起来,兄弟一心,其利断金。几只家犬默契地舍弃了往日的优雅和礼貌,在沉重的雨声中迸发出略逊于癞皮狗的野性,隔着一道漆黑的铁门朝杵在铁门外的癞皮狗发起挑战。几个狗兄弟孜孜不倦地鼓舞肺部,持之以恒地祝福不断呼出雾气的漆黑狗鼻及臭味浓厚的、接连向外喷出丝状口水的狗嘴巴,与那条冥顽不灵又固执可恨的癞皮狗对吠了一夜,遭了大半个村子的嫌恶与诅咒。幸好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狗兄弟的主人终于忍受不了无休无止的噪音,从舒适的睡眠中瞪圆了血丝密布的眼球,一把将被子掀翻在地,几个大步奔出屋门,顺手抄起门旁的扫帚追着一个与癞皮狗嗓音和气势都持平的家伙狠打强抽,就这样打断了狗与狗之间的至高之战、荣誉之战,否则双方都会在不清不楚的担忧、强烈的痛恨及难以克制的怒火中把这场战斗持续到第三天甚至第二周末尾。

几条忠犬夹起尾巴往里退去,搐动着下巴朝外面发出模糊的叫声。癞皮狗自以为自己在这场值得吹嘘的战斗中取得胜利后,高傲地调转身体,不再理会几位失败的狗兄弟的挑衅与叫骂,在雨中昂首,相当有劲地踢打着水流从马路上冲蚀下来的石粒。可惜好景不长,没一会儿它的精神气就蔫了下来,像着霜的茄子。它步伐不稳地在这场可憎的雨水中行走,有好几次因为发烧而要跌倒在地。可它却不愿自己会有这么可笑的、毫无意义的、没有创造性的死法。它强撑着身子从水流中站起,经受着大雨,狠狠摇动自己的头颅,嘴里逸出愤怒的呜呜声,想把天上的乌云一块又一块地撕咬下来,吞进自己干瘪的肚子里充饥。这只癞皮狗也确实拥有异于常狗的执着和定力。它倔强地维持自己在雨中行走的孤独形态,直到视线越来越模糊,不断下滑流入眼睛里的雨水终于使意志顽强的它长久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幸运的是,在脱力至昏迷之前,它嗅到了一股如梦似幻的、微弱的肉香。这股肉香激发了它求生的狗性,使它感到异常的亢奋和清醒。它的记忆亮的刺眼,使它扭头硬挣,摆脱了湿漉漉的死亡。它深深地喘息着,感觉心跳如鼓,震动着自己的胸腔,叫嚣着要从骨肉塑造的牢房里脱逃。已经回忆起自身遭遇的它开始低声咒骂,之后火气上头,骂声越来越响亮,演变成凶恶的狂吼。吼声凶恶,使淡青池塘里的鲤鱼感到恐惧。它小心翼翼地放慢摇摆尾巴,浅灰色的背鳍恰好贴着动荡不安的水面。这举动使躲在树底下的鸬鹚捕捉到它口中吐出的泡泡在水面上破裂的声音,并引发了它的食兴。那只行事谨慎的鸬鹚把对癞皮狗的埋怨置放到一旁,扁趾摁入浅水,开始想象鲤鱼近纺锤状的诱人形状。它微微压低脑袋,悄悄提升下喉的小囊,一双明目偷瞄着鲤鱼。水中的倒影被从颠簸不停的树叶上滑落下的雨珠撞得粉碎,鲤鱼不动声色,感受数道微弱的波纹穿透它的背鳍。少顷,鸬鹚忽叫一声,颈身脚三处连成一线,锐利无比,从泼天洗地的雨中撕开一道豁口,惊扰了泰然自若的池面,在淋漓的水气中展出金属质感的光亮。

癞皮狗毫不在意鸬鹚和鲤鱼的故事。老实说,现在它正气头上,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除与自身命运息息相关的事物之外的东西。现今,它正在用十分可憎的语气咒骂着什么东西。雨点密集,声音嘈杂,我们得再靠近点才能听清它究竟在咒骂谁。幽灵踏着雨声接近,癞皮狗自己却泡在火热的混沌中,受五蕴之苦,破嗔痴两戒,正没完没了地向万物宣泄自己的忿恨。

癞皮狗不断变换着词汇去咒骂老天爷,咒骂因护主过激而受其排挤的、到最后甚至被逐出家门的前主人,咒骂把一切看在眼里、把一切都付与无止无尽的低语中的、最后又全都对其遭遇表示漠不关心的村民、植物及家禽野兽。接着,它抱着更加混乱也更加猛烈的愤怒去咒骂那些再现自己愚忠面容、仿佛要把嘲弄自己的尊严当作长久兴趣的看家狗,还有饭来张口的、成日游手好闲、喜欢把自己伤疤揭起来当玩笑的混账猫!接着,事态转变很快,咒骂声蓦然停止,癞皮狗的神容变得悲悯起来,柔和起来。它反过来怜惜自己,以旁观者的口吻对自己表示同情,给予适当的鼓励。然后,它以虔诚的态度反复询问心中的圣灵,高贵的狗王,万能的狗神,证明自己不是在自欺欺狗——就像《哈姆雷特》那般精彩绝伦的戏剧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在宏大的故事背景中,担负着伟大责任重大使命无上光荣的它为自己给出的答案感到满意,并施展行动,得到最终结果。

最终结果出乎它的意料,气味源头是一具尸体,男性的尸体。他脖子上留有几道紫黑色的环状痕迹,仿佛昭示着凶手是用怎样的手段令他抵达死亡的彼岸。

癞皮狗晃了晃脑袋,抛开许多无关紧要的念头,咧开一张臭熏熏的嘴,露出尖牙利齿,从他的手臂和脚掌开始啃起。鸟儿畏缩着身体,先前还是侧着身体远望癞皮狗,此时已经把整个身体转过来了。它好奇地观察着癞皮狗的行动,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杂念。癞皮狗的整个背部向上拱起,显出节节的脊骨形状。它很小心地品尝这已经变了味的食物,用舌头舔开苍白肌肤上的泥土,用牙尖划开他霉烂的衣服,用狗嘴亲吻留有新鲜淤泥气味的肉块。在它的意识里,男人的尸体并不如鱼虾新鲜,也不如鸟儿的尸体那样便于食用,更不如屠户撇下的肉、村人忘了防护而留在餐桌上暴露在空气中的熟食温暖,富有营养价值,但它至少还有填饱胃囊的作用。他身上的肉足够多,虽然味道不够好,但勉强还能维持住它这一条命运多舛、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好过的狗的生命。

癞皮狗如此安抚自己桀骜难驯的灵魂,效果尚佳。

在它放空大脑啃咬尸体脂肪过多的肚子时,房屋的门倏地打开了。鸟儿吃了一惊,没有转头去察看门里的景象,而是如弹簧似地压低脑袋,足部用力蹬地,翅膀往两边大大展开,在极短的时间里飞速逃进大雨滂沱的另一世界。同样听到了声响的癞皮狗猛回过头去瞧了一眼,从黑暗发现了两对似乎完全相同的、闪烁着忧郁和恐惧的目光。它立即蓄足后肢气力,努力奓起难看湿软的毛发,绷直胡须,缩回尾巴,耳朵耷拉下来。在两道不清不楚的注视中,它吃力拔出因陷进泥土而留下爪印的双腿,慌忙叼起从尸体上面扒下来的肠子,在湿润的水泥路上拖出一条深黑色的痕迹,碰开了沿路无辜倒地的叶片,以一种十分滑稽的模样奔入不息如画的雨雾中。


[chapter:1.喝彩]

木门被砸得梆梆响。雁玲在床上翻来覆去,她把头紧紧埋在褪色了的鸳鸯被里,五指死死揪着棉被。烦躁仿佛是勒住心脏的细线,用轻柔的力道反复摩擦着心肌,消磨她所剩无几的耐心。焦躁衍生出破坏一切的冲动,通过黑粗的指头泄放出来。雁铃的指尖扭曲了针绣的“百年好合”四个字,以及彩绣的、长着秀美羽毛的鸳鸯。她拿起床头的梳妆镜看了又看,姣好的脸蛋因为畏惧而变得苍白,病弱的气质令她感到胃部绞痛。她牙齿颤抖,上下两排牙齿吭吭交战。雁铃的右手下意识地抚摸着从母亲那里传下来的戴在左手手腕上的银镯。陡然间,她觉得手镯温热,似是彰显了传闻中的奇迹,又念着自己应是走投无路,进了绝处,于是开始向自己从未真正敬重过的神秘祖先祈祷。

“先祖啊,倘若你们还愿意认得我,认得我是你们的后代,就请您们助我一臂之力吧!先祖啊,我丈夫是个混蛋,我的人生是个悲剧!这几年来我吃够了苦,干足了活,尽了妻子应尽的责任,甚至还当了我那个糊涂鬼的仆人,给他做牛做马,烧饭买卖。可只靠一个人支撑起来的算什么家,一个人挂念的婚姻算什么婚姻呢?那男人,那男人根本就不愿爱我啊!他思想僵硬,还停留在自己没成年、没有独立起来的时候。他只把我当作他生活中唯一可以彰显他存在合理也是唯一可以供他排解不良情绪的玩偶,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尊严和思想的人来看!他欺辱我,在做爱的时候掐我的脖子,扇我耳光;在因我疏忽而犯下微不足道的错误后,只要当时他情绪不好——是的,只要当时他情绪不好,他就可以拿我当沙包,拳打脚踢,亲吻他前几天就在我身上造就的疤痕,舔走我酸涩到足以腐蚀地板的泪水,扯着嗓子斥骂我,口口声声说做这些自己也不想干的事情、令他自己也觉得痛苦、悲伤甚至绝望的事情就是为了解决他自己的心理疾病——他朝我吼叫,不断解释说自己是为了我和他的将来考虑,一旦符合条件的外力降临,只要时机成熟,自己会蜕变,从丑陋的毛毛虫变成美丽的蝴蝶,从腐烂的尸体变成光焰熊熊的凤凰。”

“是的,他曾亲口对我说过,他会尽丈夫的责任,让我获得作为女人真正幸福;是的,我曾亲耳听他说过,他会接受爱人的能力,并把我们都从苦难里拯救出去。最要命的是,在他的说法里,我嫁给他后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为什么?因为是我自己不信任他,不理解他,让他感到痛苦,让他感到没办法,损耗了他的耐性,不仅使他错失了对抗命运的良机,更没有顾及他的情面,理应遭受他的毒打——既然如此,那我成什么东西了?我还能算作是一个人吗?而且,他连一点人的尊重都不愿意给我呀!他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多么奇形怪状的畜牲啊!再这么跟他过下去我真的要疯掉了,我真的要疯掉了!尊敬的先祖啊,帮帮我吧,帮帮我这个老是挨他骂受他打的懦弱鬼吧!求您们行行好,施举手之善,帮我逃离这份可悲的天命,我——我不想再这么活下去啦!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哎呀,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这个苦命人啊,求您们啦,先祖们,发发慈悲吧!哪怕只是赋予我一个难以把握的机会,给予我一句预示将来的谶语,我都会觉得万分感激的。我发誓,我愿立誓言,会在将来给你们买好多纸钱,买好多金银元宝,烧香祈愿,给你们积你们的阴德的。先祖们,其实您们肯帮我这个可怜虫就已经是相当大的功德了。好心的先祖啊,救救我吧,救救您们可怜无助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后代吧!求求您们啦!”

  夜下的山坳里始终回响着木门被敲击的梆梆声,雁玲哭泣着,直到那梆梆声压制了她的哭声和祝愿声,她才心灰意冷地抹了眼泪,翻身起来猛地撤掉门闩,扔到石棉瓦上。她光着身子,嘴里止不住地吐出污秽的言语。这时候,她没有注意到左手手腕上的银手镯在散发着暗淡的光芒。倘若她注意到了,也只会觉得是照进屋子里的月光所形成的反射现象罢了。

  隔着门,雁玲就闻到了那股汗液与酒精混合的味道。她男人跌跌撞撞地从门槛外跌进来,不经意间扯烂了贴在门上的秦叔宝门神画。两张受风雨漂而洗得近乎纯白的纸片被一双胶鞋踩到地上,受迫啃咬泥巴。

  一阵热辣的痛感随即在雁玲脸上烧起来,是她男人给了她一巴掌。掌声响亮,盖过了她的心跳和呼吸。男人的声音在这片蓦然吐出的静默中显得格外刺耳。

  “操他妈的,贱人!老子敲门敲的那么响,你没听见?你怎么会没有听见?耳朵聋了是不是,蠢东西!说真的,再这么下去,你干脆死了算了,死了算啦!”男人口齿不清地叫嚷着,夹杂着肉油酒沫的唾液淋在雁铃的脸颊。雁铃不抹去粘在脸上往下滑落的肮脏唾液,不气恼,也不害怕,目光迷茫地注视着她的男人。

望着这样的雁铃,男人气势忽软,眼里闪露出悔恨的泪光,却也只是霎时。没一会儿,连凝在眼眶上的泪也不擦,他开始责怪她,仿佛理所应当。

他是这么责怪她的:“真的,你死了算啦。这样对你我都好。因为我确实是个混账,没法改变,也不愿改变。我试过了,次数多到数不完,这你也知道。但你不知道的是我最近已经看出来你对我的容忍接近极限了,对吗?你即将要展开你合乎道义、公正、无敌的复仇,将要因此受刑的人必然是我,我猜的对不对?就和几个朝代以前的剧本里编纂的一样,承受苦难的人将向苦难的源头发起挑战,不畏任何后果……哈,你果然不知道。”

说完话,看到意料之中的反应后,他顿时有了力气,眼神变得邪恶,整张面容闪烁着快活的光辉。他先是把神情呆滞的雁玲推搡到木床边,骑在她身上,然后左右开弓,开始殴打她,不断加重力道,变换方向、角度及位置。他动作娴熟,神采奕奕,目光里满是病态的喜悦。他在欺辱雁铃的过程中,在许多轻飘飘的口哨声中迷失了方向,觉得自己在这卑劣方面上已经取得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绩,取得了自己绝不可能在现实中得到的荣誉、他人的认可、大师的头衔。他意识到自己再这么干下去,再这么做没良心、没人性的事,再坚持那么一小会儿,自己就会得到解脱,从可怕又无法理解的世俗中脱身。这里的脱身既不是死亡也不是成仙,更不是得道。他扭曲地笑着,嘴里不断嘀咕着,心中的魔音异常清晰。它为他喝彩,召集同伴在他四周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并态度诚恳、甚至有些谦卑、恭敬地对他说,他将会成为一位受千万卑劣之徒崇拜、拥护的巨人。

雁铃很自然地捂住自己发痛的部位,男人比她更加自然更加快速也更有力道地抓开她紧紧护住的手掌,要往她发痛的部位上打,加剧她的痛苦,取悦他堕落的灵魂。还没打多久,雁铃的惨叫也没进他耳朵几次,他的另一只手迫不及待,往他胯部伸去要解开他的皮带。

这是他一贯的作风,排解性欲的同时,用暴力巩固他在这场婚姻里的地位。她男人这幅恶心的德性是在结婚后的一个月才显露出来的。她前几年被自己儿子气死的婆婆对自己儿子的劣性知根知底,却因抱孙子的愿望过于强烈,几乎完全忽视了自己儿媳的感受。哪怕确实有几个邻居看不过去,偷偷劝说她离开,也只能得来她泪流满面的苦笑。嫁人后,若遇人不贤,她能逃到哪里去?她父母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自己也没有足够的胆量去反抗这件不公的事情。她害怕就算她的父母知道,也只会对这样的状况默而不言,机械地甚至是习惯性地让一代的仇恨和冤屈通过血脉和记忆流传到下一代中。在小心翼翼地和同村几个女性的交流中,有个一直低头思考的年轻女学生开口问她是否考虑过自杀,她对其报以复杂的笑容。接着,她很快就读懂了女学生说完话后的另一阵沉默。雁铃感知到她沉默的背后意思,一件令她毛骨悚然、胆战心惊、一个人在家次次回想时又会嘿嘿傻笑起来的事:让她的丈夫去死。

  这个决定深深烙在雁玲心口,发着惊人的热量。当此时她又想起这段时间重新构思出来的杀人计划后,她既恐惧又兴奋。可这个宝贵的决定却是在刚才从她要杀死的人亲口说出来的。意想不到的发展让她浑身颤栗,六神无主。

  没错了,求人不如求己,问完鬼佛还不是要靠自己动手?这种人活着不仅浪费粮食,还浪费我的生命,他还是死了好,死了好……她想。她已不大记得谋杀计划是何时开始编织的了,兴许是在他养成酗酒后便打妻子习惯的时候,也可能始于他瘸了腿不再下田的那天,又或者是在很久以前的某个下午,她提着半桶尿素,擦去额角汗渍,在会议室找到他,他与村长及几个有名的闲人围在朱红的小方桌上打牌,脸似乎因频繁饮酒而变得红肿,吃吃笑着,嗑着瓜子,唾沫横飞,溜须拍马,丑态尽显。那时,雁铃忽然感觉到活着实在是件很没意思的事。

在雁玲眼里,这个男人已经变成了一堆纯粹且没有灵性的腥臭肥肉。她愈发厌恶这堆臃肿而肥腻的肉。每天踢打自己的、抱着自己睡觉的,偏偏就是这样一堆令人作呕的肥肉。虽然他有一次良心发现,跪在漆黑的床上向自己磕头,吐露心声说娶到她是三生的福分,又后悔自己犯下的错误,发誓会做出补救,可之后呢?照样是从前那个浑浑噩噩糊里糊涂不知天南地北我是谁的混蛋!上苍哪,试问这样可恶可憎又令人作呕的东西,我干嘛要把他当我的丈夫,把他当一个人来尊重啦?

雁玲认为她的男人不具备生物合理存在并自由发展的资格的想法愈加强烈。除了如行尸走肉般活在世上,他一无所有。

   既然如此,他消失了不是更好吗?对我来说,心理阴影没有了;对他而言,让自己精神近乎分裂却又每次都扼制不住要去做的恶事也没有了。嗯,对的,正如他所说,恰如其言,对我对他都好。只要由我来做,就能帮助深陷苦痛的我;只要我能成功,就能使我的丈夫脱离举步维艰的困境。这件事我非做不可,必要做成。两全其美,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一炮双响,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做的事情了!绝对没有了!

  雁玲觉得眼前仿佛蒙了黑纱,微弱的月光在尘埃的底下流动,在土房里染出清丽的景光,并在积灰的彩电显像板上抹出了个幽蓝色的光点。她机械地注视着那光点,直到她感觉她男人的力气开始放弱。是了,这么长没运动,还老是要和我上床,精力肯定不如以前旺盛了。她男人的汗珠滴到她胸脯上,手也再无力气打她了。蚊帐仿佛银色的帘幕,放映着男人奋力蠕动的模样。他蠕动,喘息,抓住雁铃下意识反抗踢动的大腿,从肥胖的脸上抹了把不知是油脂还是汗水的液体,像极了一头正在进食的老迈野猪。雁铃翻了个白眼,尽量不去看这糟心的一幕。

  “嫂嫂,你歇歇吧。”林子的声音忽然从封闭的黑暗中开了扇门,门外的光芒朝里面探视。啊!被光芒吸引住视线的她差点叫出声来,对了,对了!就是这个男人,彻底燃起了她的杀意,引她堕入阴暗的念头里。他在春天里回来,从北方回到这偏僻的山间洼地。

   真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雁玲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震慑住,她开始回忆与林子的相逢,他结实的肩膀,温暖的汗水气息,还有那一幕,令她记忆犹新的一幕: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林子干完重活后在井边用桶舀水,脱光上衣裸露上身,将水从头顶灌下,胸部肌肉晶晶闪亮。天空辽阔,云朵绵软,形成鲜花的形状。太阳从这个男人的头顶缓缓落下,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就立在她的眼前。那时她脸红了,感到害羞,觉得自己不要脸,因为自己有男人,自己有丈夫,即使他是个窝囊废,即使……要命的一刻偏要挑这时来刺穿她浅薄的谎言:林子带着无邪的好意靠近了她,温柔地接过松香,对雁玲说烫猪毛不是女人干的活。她当场愣住,两只眼睛停留在林子俊朗的、土黄色的面庞,接着再去看他伸展的手臂,那只样貌绝对能胜过自己丈夫的手掌。那引人注目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雁玲手背,令她脸颊发烫,种下绮想。

  从此,雁铃对林子热切的憧憬与日俱增,想让她男人与世长辞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而如今,这数次从自己手中转瞬即逝的机会又出现了。也许这一次她真的下定了决心,也许这一次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要为自己的生活争片明亮的日光,为自己争一分希望……在男人把所有肮脏而浑浊的欲望都倾泻到雁玲身体里时,她忽然放声笑了。骤然间,她觉得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掌握着至高的权力。她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又像是在涨水期的江河里逆流而上的、坚不可摧的龙船;她感觉自己已经飞上了天,撑着一只竹竿,跃入天空,把弹性十足的云朵摘撷,放入自己张开的嘴唇细嚼慢咽。既然我有如此神通,就算那肉与我粘连在一起,就算他把自身的部分灵性泄在我身体里又能如何?他既有如此大胆的举措,就一定要为这份大胆付出相应的代价!否则,世间还有怎样的道理可教人服气?

男人不知道雁铃的心理活动。他仍旧伏在雁玲赤裸的身体上喘息,他头脑昏胀着挪动自己酸麻的大腿,刚想揣摩雁玲笑声里的意义,只感觉一条灵巧的小蛇攀上了自己的锁骨,继而攀上颈椎。它扭动着冰凉的躯体,一圈圈缠住男人的脖子,而后陡然收紧!耳畔一直回荡着雁玲的笑声,甜美而恐怖的笑声化作泥水渗入皮下,凉透了骨头,冻僵了流动的血液。前所未有的快乐包裹了雁玲,她双手紧紧拉着缠住男人咽喉的灯线——她并不急于索取这个男人的性命,她只是在可控范围内慢慢收紧灯线。雁玲享受着男人破风箱般的急喘,欣赏他盛怒而又惊惧的表情,连他死命挣扎弄出的小小动静也使她感到无比愉悦。她实在抑制不住这种难以言表的兴奋,只能通过笑声才得以排解。她用手背擦去额头的冷汗,邪恶地笑出声来。雁铃从没想到一个人亲手毁掉另一个人的竟是那么的刺激,那么美妙。

  她男人终于放弃了挣扎,臀部肌肉往中间压缩,形成两块如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雁铃收紧灯线,连喘息的间隙都没留给他。那可耻的生命终于认清了真相,从艳丽的晕眩中清醒,苍白着脸往外伸出自己的双臂。一瞬间,脖子的绳分离自己,穿透胸脯,缠绕住自己的心脏,压制了自己狂舞的心脏。他从未想过就是这样一个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赤裸着身子、总是在挨打时哭着求饶、平日里对自己的不闻不问视而不见的女人,握住了生死的权柄,跨越了她自己的谵妄。

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痛苦感减少了,呼吸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困难了。他乍然觉得轻松,感官的感知力也比以前的任何时刻都要强大。眼前的景象、耳边喋喋不休的低语、从未真正被他接受过的爱意一股脑地倒进他身体里,又很快从他缺少生机、爬满蛀孔的肉壳里漏了出去。前所未有的体验令他生出纯粹的喜悦。

于是他松开钳紧雁玲双臂的手。他的指甲从肉里拔出,茜红的血液便顺着雁铃的臂膀流到他的锁骨上。还在残害生命的雁铃享受着残忍的、恶毒的、报复性的快乐,皮肉痛苦的短暂加剧刺激了她,不但起不到制止作用,反而使她笑得更欢快了。

  雁玲刻意延长了他的寿命,然而他还是死得太快,不仅身体的一部分还留在雁玲体内,连抽搐的刹那涌出来的、一束束蓬勃兴起的精液也在她体内流淌。对她而言,这无疑是她所经历过的、最为惊险也最令她印象深刻的交媾。

  此外,她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就勒死了他。这是合理的,她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变得壮实,她男人却在酒精的沉溺中日渐虚弱。

雁玲意犹未尽地看着男人的尸体,久久凝视,抚摸他脖子上的勒痕,仿佛孩童抚摸他的塑胶玩具。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下体自然排斥出来的残余精液染深了被单,敛了眸,收了视线。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发现她的癖好相当变态,也发现自己没有感到多少羞耻。之后,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男人的尸体、性的回想和死的妄念上,因此她不能注意到银手镯上的光芒越来越亮,已经可以视为一种奇怪的现象。

屋外,一切阒寂,夜停止了旋转。它把瑰紫色的衣裳挂在山脉顶部稍微扁平的角上,视线放空,虚浮在天空中。稍大的窟窿和密密麻麻的小缝隙静止在生命和大海之上,星月偶尔通过这个窟窿和这些缝隙投来冷漠且毫无关心的一瞥。地上的野草窸窸窣窣,发出梦的呓语。处于野草中央的老樟树岿然不动,眯着眼斜视在中央处引发一阵骚动的高粱。田野里的高粱在接住天上那些有天权又享天福的神明的注视后,激动非凡,不能自已。它们不断拥吻迎面而来的风,持之以恒地舞动着性感的身体,要与更多性感的身体发生碰撞。它们富有节奏又有力度地摇晃自己漂亮饱满的穗状脑袋,让生命的水滴融入扎根的土壤,与同样欢声笑语的高粱同胞齐声歌唱,来啊,朋友们,让我们一直手拉着手,肩搭着肩,怀揣着永不被什么事物打倒的信念和热情,纪念星月来之不易的一瞥,纪念今日欢腾和谐的聚会,纪念伟大的高粱先祖,纪念毫不知情、仍旧顺从自然规律办事的山河树木,纪念或酣睡或沉眠的动物和我们夜不能寐的第二主人——最后,更要纪念我们自己,因为世上再没有谁能比他们还要理解我们,支持我们啦!同胞们,我们一定要为他们祝福,一定要祝福他们哪!啊,各位,不要吝啬自己的才华,更不要畏惧外物的批评,这份美德泛滥成灾,任何律法都没有相应的效力制止;又因美好的时光转瞬即逝,断不可错过,再想把握恐怕会后悔终生。啊,让我们一起朗声祝福他们吧,因为这并非是什么可耻的事;让我们一同祝福这群可爱又呆笨的高粱吧!让我们热诚地祝福这群难忘且快乐的作物吧!祝福他们永远健康,一生平安,生活幸福,后代进步,更重要的是,高粱的历史永远辉煌!啊,同胞们,我们切不可忘我们的第一主人始终是我们自己,而非亲手栽培我们,却又要在我们熟透时欺辱我们身子、劫走我们果实、抢夺我们子嗣的人!他们吃我们是无可厚非的天理,否则腐朽会提前降临;而我们在大地上生活,在大地上延续千秋万代更是贯穿他们和我们及无数种生命的无上真理!啊,同胞们,再来一次吧,再来一次吧!为了这值得纪念的一天,值得纪念的景象和值得纪念的时刻,高声欢呼吧,尽情歌唱吧!赛过无边无际的死亡,超越皎洁的月光,甚至无比炽热的太阳!它们每次激情歌唱,都会在田野里捎来一阵凉爽的风。这些凉爽的风尽职尽责,效率极好,高粱们的信息几乎是在眨眼间就传遍了整个地球。

最先听闻这份讯息的野猫却感觉无所谓,用它圆嘟嘟的脑袋蹭了蹭毛乎乎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它遽然注意到远处有一双闪烁着绿郁郁光芒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于是它转过头去,与另一只野猫对视。在告知这个识趣的家伙此处是它的领地,也确认它走开后,野猫感到神经放松,心情愉悦。它昂头向夜,夜不动,仍沉浸在与白天的幽会回忆中。野猫弓起身子,调动四足,绷直腿部,咻的一下越上屋檐。它趴在乌黑的房顶上,孤傲地凝望着摇曳在田野里的、如痴如醉的高粱们。当它感觉到屋子里透露出淡淡的死亡气息后,它抬头向天,从小小的身子里挤出几道凄厉如婴儿啼哭的叫声,惊扰了栖息在林子里的飞鸟。这叫声唤醒了困在回忆之中的黑夜。总算记起了自己职责的它立即摁下控制天景的开关,扯过放在浅睡的山上的衣服,使它着凉,打了个喷嚏,震下不少白花花的雪片。无暇去听山的抱怨,夜穿好了衣裳,使自己附着在浩瀚无穷的天空上,比先前更紧,也更牢实。夜又开始旋转,像滚动中的车轮。天空隆隆作响,云朵半睡半醒,忘了缝合它们逐渐分裂而不断张开的空隙。月亮和星辰转移了它们的方向,数道明亮的银光穿过幽静的树林,照亮了堆积在水边的松软淤泥。被淤泥紧紧包裹的河水安稳流淌,哗哗歌唱。它的歌声清脆悦耳,与高粱盛大的呼声、天空宏大的运作声、月亮及星辰微弱的转动声并行,且越来越响亮。哪怕在回荡在山坳之中的猫叫声消失后,河水清冷的歌声依然萦绕在村子与田野之间,如一阵不真实的雾气,久久不散。

  鸡鸣第一声时,雁玲开始哭了。她望望男人臃肿的尸体,感到痛苦,又觉得自己可怜。我真的这么做了,我真的成功了。她抹了把泪,露出苦笑。我真的杀人了,杀了我自己的丈夫。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刚才欢笑着把人勒死的凶手正是自己。

死了,他的确是死了。那我该怎么处理他的尸体呢?自首是不可能的,我没那个胆量。可时间一长,村里熟识他的人肯定会发现有些地方不对劲,会发善心,发得很厉害,也很决绝。他们,他们会去报警,为解决谜团而去报警。雁铃皱着眉想。

警察总会来的,没错,他们总会来的。她漫无边际地想。

这是一批很有责任意识的人,正义感十足,比她这个杀人犯更配得上爱和生活。罪犯怎么能在社会上立足,怎么会有脸好再活下去的呢?到时候十几个身着制服头戴警帽的警官举着手枪趁黑夜行动,打着手电筒,推门而入,让灯光照明被惊醒的罪犯的真面目。当他们知道罪犯的真面目后,他们也许会吃惊,也许会对我这个可怜的东西表示同情,又或许会对我的亡夫轻蔑一笑,使作为其妻子的我感到羞愧,会对我为何不逃而作出的猜测和臆想嗤之以鼻。接着,六七个警官会围着尸体转来转去,十分理性地分析其死因,小声嘟哝,展开交流,讨论自己的猜想,并不时转过头来观察雁铃的反应。也许他们会在自己认可的猜想里怜悯雁铃,也许这件事根本不会发生。

不论如何,事态一直延伸,四个警官会在讨论结束后走过来给自己戴上冰凉的手铐,站在自己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个方位,把距离控制在一定范围内,避免偶发性事故破坏这次拘捕行动。在众目睽睽之下,邻里不怀好意的低语和不知情的人的热情谈论中,自己会孤零零地走上空旷的法庭,带着第一次迈入新大陆的悸动,使身陷混乱的群众噤声。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聚焦在她一个人的身上。雁铃心跳加快,感知放大,认知加速膨胀。她张开嘴巴,闻到自己胃囊飘出来的淡淡酸臭,感觉到因过度紧张而从额头上淌下的冷汗,在所有人庄重的注目礼中,差点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但最后她还是做到了,雁铃讲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却没有收到任何反应。这很正常,杀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就该收到这样的反应。于是她在观众面前认罪,令辩护自己的律师因才能施展不出而感到失望和挫败。咔咔咔,白光闪闪,一张张照片锯下雁铃说不清是冷漠还是茫然的神容,呼天抢地的询问和话筒像海水爬到她如沙子胡乱堆挤出来的心脏上面,打湿一片。

在这趟海水携走那些符合它心理预期的部分重量后,群众默默收回视线,让俯首认罪的雁铃呆望自己裹在鞋子里面又轻轻抬起的脚掌。唰唰几笔,大字报撰写完成,一件可能会在什么网站上被人翻出来细细咀嚼的案情出现在世界上。村民市民国民网民议论纷纷,没多久又全身心投入自己的生活中去。作为被讨论的犯人,雁铃会锒铛入狱,吃牢饭,啃窝窝头,咬烧饼,喝拌着发馊榨菜的稀粥,听犯人的脏话,受闲人的猜忌,看被冤枉入狱的、屈指可数、勉强能与自己共情的几个人慢慢失去了自己的温度,在完全没有尽头的噪音和骚动中渐渐迷失,身销形朽。糊里糊涂过完许多个白天后,她会在苍白的月光里反复思索着自己苦涩矛盾的前生,并被杂乱的念头搅得心烦意乱,头昏脑胀。

如果她真的要死,雁铃下了个决心,她不会在死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安然睡去。她想完整度过那个夜晚。噢,对了,很可能那个夜晚并不会如自己设想的那样难忘,那样具有重大意义,能给自己的人生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也许星月光芒依旧洁白,也许阳光照常从天际升起,室内铃声叮叮当当打响,以示最后一个早晨的到来和前面无数个早晨一样平淡乏味——没错,没错,到时候如果真那么乏味,早点死了也是一场解脱。于是她被看守带出去,吃完最后一顿早餐,上完最后一次厕所。当她转头看着里面的尿液和消化完整而排泄出来的粪便时,她一定不冲。因为光是想到下一个来这个马桶上排泄的倒霉蛋在看到这样的场景后所露出的表情就令她感到高兴和满足,至少自己的生命能在别人的生命里还能发挥一点作用,哪怕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哪怕是不良影响。雁铃会以顽劣的心态兴致勃勃地询问同一批要被处死的人和看守她们的家伙,问她们人究竟是为趣味活着还是为活而活,更要问她们如果一个人不爱生命,那么他是不是无所不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不会花费更多的精力去思考这三个命题引申出来的复杂含义,也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想法。那时,她要笑着看天,因为死已经变成了和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而在死和呼吸之外,应该还有她不够细心而没能发现的东西,一定是有的。那时的天肯定晴朗,必须晴朗;风肯定柔和,必须柔和;云朵的模样最好是棉花糖,因为她犹记得小时候逛庙会的滋味,父亲把她扛在肩上,母亲站在父亲的身边,用袖子抹去自己沾在嘴角的棉花糖。她们一家三口在黄渲渲的灯火里欢笑,雁铃的目光长久地逗留在那个夜晚,难以离开。当她抬起头看见冉冉升起的阳光把蘸蜜似的光辉倒在左右飘动的树叶上,正要感慨真美的时候,对面瞄准她的漆黑枪口里突然喷出一道刺鼻的烟雾。子弹疾速打穿她的眉心和颅腔,痛苦还没如潮水般袭来,少许调皮好动的脑浆已从后脑勺上的另一个小洞口里飞溅出去,要给这分明多彩却又时常从角落里劈出几道灰白的世界一个善意的拥抱……

在她设想自己更多可能会出现的结局之前,房门开了,恰好这时候鸡扯着嗓子向上喊叫,仿佛是一种不祥的预兆。雁铃转头看门的方向,感到一阵眩晕。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揉了揉眼睛。当她再三确认门口的人不是幻象时,她情绪失控,尖叫起来。这一切的缘由都在于站在门口的人是个和她长着一样、还赤裸着身子的女人。


[chapter:2.一件怪事,或者一件好事]

雁铃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不能怪她,因为当她抚摸着自己男人的尸体时,她感觉身体一空,视线里满是黑漆漆的,仿佛闭上眼睛闭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她再睁开眼时,黑暗消退,自己赤裸着身体,站在家门外。她听到了河水流淌的声音,也听到了回荡在山谷里的猫叫声。她感觉到田野里吹来一阵凉爽的风,使她本能地夹紧大腿,肌肤起了鸡皮疙瘩。很奇怪的是,她没有护住自己的隐私部位。更奇怪的是,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几乎没有任何重量。当她因为一种奇怪的感觉而伸手去开门时,她越来越感觉自己迷失在一场荒诞的梦里,先前在和丈夫交媾的时候亲手杀丈夫的事情也是虚幻,因为眼前就以第三人称视角再现了这幅离奇的场景。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揉了揉眼睛。当她再三确认床上的两人不是幻象时,熟悉的重量和感觉迅速回归,她情绪失控,尖叫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妖怪嘛!”

“你是什么东西,妖怪嘛!”

当雁铃意识到自己遭遇一件超出自己认知的事情后,不知所措的她感觉心跳加速,水滴状的胸部做明显的上下起伏。门外的雁铃瞥了一眼床上的雁铃和她男人的尸体后,脸色煞白,转身就跑。门里的雁铃看见门外的雁铃就这样慌忙逃开后,她绷直了背,坐在床上,呆楞地看着门所在的方向。一片锐利的光芒在墙壁和地上剪出门的大致形状,隐约可见灰尘在光芒中上下翻动,像滩涂里的蝌蚪。蝌蚪没游多久便变回了灰尘,只因先前那个跑走了的雁铃又跑了回来。她扶着门框往里窥看,面露恐惧和探究。

“你是我吗?”

“什么意思,你是谁,你是我吗?”

雁铃为她们的对话感到混乱。她不明白自己要怎么跟她说话,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问题。当她注意到另一个雁铃似乎是下定决心并走向她时,她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男人尸体的手臂,没有热量,却给予她勇气能直视那个怀疑自己真实身份的女人。她颤抖着手臂,压抑着莫名的冲动。她放空身心,感觉时间流逝的速度变得奇慢。

当那个女人来到她男人尸体旁边坐下时,雁铃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她不能自主地屏息静气,挺直脊柱,死死盯住这女人的一举一动,看她裸露在空气里的乳房和肚脐,在阴影和月光之间裁出来的绝妙风光,以及那双伸向她男人尸体的手——在她的手指触碰到她男人尸体的手指时,先前的怀疑和警觉都消失了。

“我……”她顿了顿,抬起头来注视雁铃,那张与她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的嘴唇一开一合,吐露话语,“我们一起把他给埋了吧。”

  雁铃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话。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并给予另一位雁铃回应:

“好,我们一起把他埋了。”


[chapter:3.泡沫]

  不知跑了多久,雁玲喘着粗气停下了脚步,转了两圈环顾四周,开始慢慢走。大概是视觉上出了问题,苍穹居然是墨绿色的,仿佛是妖怪的血液。鸦青色的风里,聒噪的声音由远及近,许多张开开合合的嘴巴怀着浅淡的恶意低语:死了,死了……可怜哟……不要脸……谋杀亲夫……还是在他和自己上床的时候……淫婆子……瘆人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雁铃低着脑袋,没头没脑地跑进田野深处,躲进山林深处,不愿环顾四方。四方眨动着无数双戏谑的眼睛,像是倒映在森凉河流里的星星。当她飞快跑过泥泞的小路和堆积着砂石、略显陡峭的山道,踩趴无数毒芹,拨乱更多圣洁的木兰花时,在她的两侧及身后总会冒出数不胜数的窥视,如影随形。她捂着耳朵,不去听穿过她身体的风声。因为风声勾兑了女人的呜咽,哭的人正是自己的母亲,即使有心爱护自己也不能阻止自己成为彻头彻尾的惨剧的女人。命运何其可憎,即使在梦中,也要安排那个男人的幽灵来折磨自己。他活着的时候欺辱她作为人的尊严,死了也不愿意放过她。她恍惚间觉得她男人的尸体一直追着她索命,怀挟怨恨。近了,脚步声近了,如狼似虎,穷追不舍。在这寂寥无人的平原上,越过这与人比肩而立的荒草,这绿色的苍穹。雁玲记得她埋过尸体了,还有那令人惊惧、交叠在一起的锄头声。对了,我有同伙,我有同伙,她和我一样用仓库里的锄头刨开尘土,各自扛着男人的一边肩膀将他拖到坑里,一齐望着往天空抛去的红土将他和裤子里沉甸甸的粪便一点点掩埋。

是的,我并不孤独,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因为我丈夫本来就是个该死的东西,为什么受尽他侮辱的我不能拥有夺走他生命的权利了?

  雁玲不记得自己究竟跑了多久,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不论是滚下悬崖摔到河湖泊里,掉到沼泽困在湿地中间,她都没有摆脱那些藏在风中的嚎叫。它们此起彼伏,乐此不疲地折磨着她衰弱的神经。来人啊,快来人啊!墨绿的太阳残忍地注视着已经脱光破碎衣服的、胡乱喊叫的雁铃。哪怕有人来拉拉家常也好,哪怕我厌恨的家伙走过来给我一拳,吐一口唾沫在我脸上也好……哎,家里的苞谷还没浇呢,谁会有那么好的心肠去替我浇浇水?我?我没办法回头了,我杀了人,死罪。警察在追么?要是追到了吧,他们一定在我身后,我看不见他们。我肯定要坐牢呢,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雁铃瘫软在地上,无力抬头,艰难望天。云彩怎会是一条条的黑色线,那家伙的丧事都还没来得及办,我就这样成寡妇了……

  她的呼吸愈发急促,冷汗浸湿了头发,发丝便一团团贴紧了肌肤。千万句质问叠加在风里,变得扭曲而嘶哑。该如何是好呢,真想大声尖叫,可又疲倦到想要倒头便睡,只是脑子里的声音太杂乱,聒噪得睡不着。雁玲联想到林子将来要娶到的媳妇,心中感慨万千。真羡慕呀,一个女人有这样的男人当伴侣,我却没有这样好的福气。她记起她时常借着丈夫作为兄长的名义,通过林子媳妇给林子寄一些信,她亦熟知了林子的地址,这位令她朝思暮想的小叔子,自己不害臊地写过多少露骨表白的文字,他怎么就不肯回信呢?薄情的人,多想见见他,尽管我已经弄死了他的亲哥哥。

  去北方吧,去北方。忽然感觉到安定的雁玲拨开茂密的野草,视野突然开阔起来,她看到一条把两片野草分割出来的河流。河面金光闪闪,驻着碎裂的太阳。雁铃对水面游动的虾米莞尔一笑,虾米不应,循着水纹游入水草,唯有河里的倒影对她露出同样亲切的笑容。这笑容令她回忆起小时候妈妈给自己扎辫子的故事,令她记忆起黄昏时妈妈在河边捣衣,入夜后在锅灶起火煮饭菜的日子。热气腾腾,烧熟的水雾在雁铃的眼里弥漫开来,汇聚成豆粒大的泪珠。泪珠落下,涟漪泛起。雁铃顺着扩散的涟漪往对岸看去,她看到了自己的镜像。

如果她是自己的镜像,为什么会和自己一样活在世上?她凭什么有可以与我旗鼓相当的生命力?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哪里有资格能被世界认定为我了?

雁铃不能接受活着的另一个雁铃。在这念头闪过的瞬间,对彼此发出一声尖啸的她们抻直双臂,双掌呈爪状张开,从河水的两端扑向对方。当她们发现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打算要掐死对方后,她们开始更改自己的战术,随机应变。雁铃侧身躲过雁铃打来的两记直拳,用上勾拳狠狠地打了雁铃的下巴一下;雁铃猛抬起膝盖,摁住雁铃的脑袋结实地撞了一下;雁铃抽噎着踢打雁铃的腰部时,也在忍受雁铃踢打在她腰部的痛苦。两人愤怒地嚎叫着,开始用指甲刮对方的脸和后背。她们拥紧彼此,脚掌微微后抬,脚趾蜷缩扣进河水的淤泥,暴力性地使她们的胸部推挤到极限。每个人都为她们乳房之间的过度挤压而感到痛苦,难以呼吸。最后她们互相扇打着对方耳光,双腿乱蹬,逼迫对方与自己分开。相距不远的两人弯着腰,剧烈咳嗽了一阵子。恢复不少力气的她们深吸一口气,抬起上身,压抑咒骂的冲动,朝彼此走去。还没走几步,越看越厌恨对方而要张嘴叫骂的她们立刻意识到自己忘记了计算两人的距离,使她们陷入一场尴尬的意外事件中:每个人的嘴唇都印在另一个人的嘴唇上。当她们感觉到对方无助的舌头惊慌失措地伸入自己的口腔,试图从自己的肺部掠取必需的氧气时,每个人都张开双臂抱紧对方的后背,不让对方从这残忍可怖的斗争里逃脱。

两人的脚掌踩在光滑圆润的卵石上,因为争氧胶着而脚心失衡又不慎滑倒。她们跌在干净清澈的水里后,立即撑臂抬身想要压制对方。之后雁铃侥幸压在另一个雁铃的身上,双腿弯曲,臀部后移,避免身下的雁铃通过挺升腰部让自己重心不稳从她身上摔下。雁铃掐住雁铃的脖子,怨恨地瞪着雁铃;雁铃也掐住雁铃的脖子,怨恨地瞪了回去。两人的眼珠瞪得一样圆,两人的手指甲都深陷彼此的皮肤,慢慢抠挖,挖出十条长短不一深浅不同却同样惊心动魄的血痕。因血管开裂而迸出的血液洇染她们鲜嫩的皮肤,细心观看着这场闹剧的野草在两岸轻轻晃动,窃窃私语。

晕眩感转瞬即逝,觉得这样还不够的雁铃松开一只紧掐雁铃脖子的手,突然作出拳头形状要捅入另一个雁铃的阴户。可在她这样做的时候,她感觉到另一个雁铃也在做和她一样的事情。她惶恐不安地朝她嚷叫:

“你杀了我男人不满足,如今还想来杀我嘛!”

“贼喊捉贼!明明是你杀了我男人,可恶的家伙!”

没有更多的话了。围绕“杀人”这个主题,雁铃们喋喋不休地对彼此低语,感觉到另一人的拳头烦躁地撞击着自己的阴户。忽然,她们发出几声不舒服的呻吟,并夹紧大腿,因为两人都感觉到有异物钻入自己的私处。

“恶不恶心啊!”

“你自己也知道!”

口里这么说着,两人却都没把插入对方耻部里面的手指抽出,反而得寸进尺地把更多的手指插入进去。每当她们把自己的手指插入彼此本能地泌出汁液来减少摩擦损害的阴道时,自己的阴道里的胀满感就会越来越强烈,使她们耳朵发烫,额头发汗,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之后,都不肯让步的两人忽然感觉到一种更加强烈也超乎想象的撕裂性痛苦,仿佛要从她们的下体开始整个撕裂开来。在她感觉到这种火辣辣的痛苦时,她注意到另一个人脸色煞白。这个时候她没忘记推动自己的拳头,在摩擦阻力庞大的另一个雁铃的湿热阴道里缓缓前进,使对方的阴阜和自己一样在外部肌肤上形成一个鲜明的凸起。她感觉到自己的前臂的一小部分被这家伙的湿滑有力又温暖的阴道包裹。清凉的水流从她们的腿心处淌过,不但没能缓解她们的疼痛,反而使依附在她私处上的烧灼感更加剧烈。雁铃咬紧牙关,从颤抖发白的嘴唇里发出咯咯的响声。

她不敢再夹紧大腿,也不敢轻举妄动。当她注意到雁铃也和自己一样露着苍白神色的时候,她露出邪恶的笑容。而这时候雁铃也对自己露出了同样邪恶的笑容。雁铃感到恼怒。这恼怒使她完全丧失了理智,陷入疯狂。她绷直肌肉,不顾一切地抽动自己在雁铃阴道里的手臂,使拳头在雁铃阴道里砰砰作响。她感觉另一个雁铃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感知到死亡在迫近的她觉得自己不是在毁灭别人,而是在毁灭自己。可是这念头非但不能制止她们两人,反而使她们变本加厉。呼吸急促几乎断绝的她们把手臂从对方血肉模糊、似乎丧失延展官能的、不断分泌出体液的阴道里抽出时,拳头上沾染的血迹如钢铁般坚硬。从拳头上飞出的血如沉重的石块,呼啦一下,在河水中砸出丰盈的水花。河水混合着她们的血迹向下流淌,在流动的过程中不断沉淀,染红了顺着水势飘动的水草,吓跑了伏在青苔藓上、谛听心声的华鳈。

水花消逝又回归河流的时候,两个雁铃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迅速流失。两岸的野草既没有做出补生命的行动,也没那么狠心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它们神容肃穆地凝望着这两个斗志昂扬、宁死不屈的女人,对她们的同归于尽致以巨大的敬意。

最后,雁铃们朝对方投以没有任何含义的一瞥,眨了眨眼进入无边的黑暗。然后,眨了眨眼的感觉又来了,两人都进入了模糊的另一个世界。

雁铃发现自己没死,只是做了个恐怖的噩梦。外面天光蒙蒙,透过碎花窗帘留下细腻的光辉。她躺在床上,与她的镜像,不,另一个雁铃躺在一起,挨得极其近。她们胸乳相贴,大腿相互交叉,彼此夹紧,仿佛是自发性地要让自己温热的阴户去触碰另一个人伸过来的大腿。她们睡觉的时候溢出不少汗水,每个人都能从几厘米的距离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和体味。她们的细碎的发丝被另一个人的嘴唇咬住,稍稍一挪便会感觉头发要被扯断。她们靠近彼此的一边手臂被对方压在身下,微微一动便将引发酸麻的感觉;另一只手掌塞在对方的腿根,手指放在对方的小巧可爱的阴蒂上。两个雁铃都被对方同样的面容和眼里同样的渴求吸引。她们脸蛋微红,不知不觉靠地更近,她们放在对方腿根里的手指微微一动,摁压在彼此敏感的阴蒂上。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对方的阴蒂充血勃起,与自己乳头相对的另外两颗乳头也硬挺起来,同自己的乳头发生可以忽略不管的摩擦。

在她们没意识到自己即将要亲吻对方的时候,隔壁家的王叔来敲门了。雁铃们这才从睡意朦胧的状态中惊醒。

“猴子,起来没有啊?莫睡咯,跟我一起赶镇子去。”

  “王叔,他……”雁铃瞥了一眼雁铃,要她收口,免得让人听出来她们变成了两个人。雁铃虽然为雁铃快她那么一点把她自己要做的事做出来了感到不满,但还是识趣收口,以免出现什么无关紧要的麻烦。“他不知死哪里去了,一晚没归家。你昨天见着没有?帮我寻寻。”

雁玲心惊胆战地撒了谎,她和雁铃都没穿衣服,只好隔着门喊。

  “好呢好呢,这个龟儿子,我找着帮你收拾他。”王叔卷起沾满红土的裤腿,吃了闭门羹后,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哼着地方曲调,调头走了。

刚走入一个拐角,他脸色一变,眉头微皱,嘴里喃喃自语:“猴子究竟怎么回事?往常这个时间段里,他应该是在家里的。莫非,他真的……”

没一会儿,他放弃了思考,转而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自嘲地笑了一声,说:“真是的,跟那个半疯不疯的猴子待久了,我的脑袋瓜也变得糊涂了。凭他的胆量和习性,哪里会真的把说出口的大话变成现实呢?‘说出口的事就算做过,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也算’,这可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以前就没这么做过,现在更没可能去做,铁定没有。哎呀,我还是少杞人忧天的好。”

回到屋内,躺在床上的两个雁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意识到双方在睡梦中对彼此做了什么事的她们脸红了,立马抽出自己的大腿和手掌,想与对方分开。可因为两人的头发卡在对方的牙齿缝隙里,那根头发的发质也出奇的好,使没在意这件事的她们因为惯性而面对面鼻子对鼻子地撞在一起,嘴唇贴住嘴唇。感觉到这场意外何等尴尬的她们立即往后倒去,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嘴唇,并惊讶地望着对方。这次没有出现刚才的情况,两人的头发依旧卡在对方的齿缝里。

在她们红着脸帮助彼此把对方头发从自己的齿缝里小心拿出去时,每个雁铃都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不去注意另一个人的面部细节。当她们终于把这个恼人的小问题解决后,两人都迫不及待地下床,准备换上自己的衣服。靠近衣柜的先拿出衣服换上,在旁边等待的雁铃观察着她的行动,惊讶于两人身体上的相似程度。当换好衣服的雁铃回过头来,小声提醒雁铃轮到她换衣服时,雁铃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太专注于观察前一个雁铃换衣的过程。她急忙用手臂护住她极其隐私的三点部位。

换好衣服的雁铃愣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行为欠妥,很快就脸红起来,低头走入遮掩了阳光的屋檐,低声自语。留在房间里的雁铃一边穿着自己的衣服,一边小声嘀咕着,对之后的日子感到朦胧的担忧。阳光透过窗子照入屋内,雁铃本人站在阴影之中。

在短暂的时间里,她们都忘记了自己的丈夫就埋在院子底下的事实,忘记了那阵荒唐又奇怪的梦。

此刻,她们更没有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银镯正在熠熠发光,无论屋内还是屋外。


[chapter:4.谵妄]

  “阿嫂,你回吧,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雁玲靠在玻璃窗上,吞咽着先前与林子相遇后的记忆。

令雁铃魂牵梦绕的男人并没有如他身上的阳光气息所隐示的那样过上富足幸福的生活。而且,去寻找林子这个选择似乎是不明智、不够正确的,因为与林子的相遇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转机。当雁铃坐着长途汽车,打出租车,不断询问路人确认自己的方向,疲倦地览完笼罩在一场尘雾的城镇中或是机械森林在黑夜中磷磷闪光的景色后,她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她花了两三分钟敲开房门,一股淡淡的的麻痹感袭来,迅速蔓延全身。林子坐在简易板房里,赤裸着黄褐色的上半身,红色的安全帽吊在脖子上,像光秃秃的树枝上未系紧的丝带,摇摇欲坠。他一只手夹着烟嘴,一只眼斜视着与膝盖齐高的桌面,吞云吐雾,和工友们在浓重的烟雾里咳嗽,喝茶,啃瓜子,打麻将,闲话连篇,面容轻佻,全不理会站在一旁的雁玲。当雁铃耐心等待这群人喝完了茶,啃完了瓜子,搓完了麻将,忍受了几个不够礼貌也不够尊重人的荤味玩笑后,一直有意躲避她目光忽视她存在的林子似乎是第一次感知到她的存在,离开座位,转头,并做出惊讶的样子来到她身边,以一种歉疚的语气问她:

“阿嫂,你来干什么,我哥呢?”

雁铃颤抖着嘴唇说:

“你哥……你哥还在家里呢。先不说他,林子,这些年来,阿嫂给你捎来多少信件,你咋不回我呢?”

林子低头,加速走过雁铃的身边。雁铃不依不挠,伸出手来拽住林子的手腕。

“嫂嫂,何必呢?”他好像为这样的对话准备了很久,“我清楚你的意思,也清楚自己的境地……”

“你就那么厌恶我吗?”

林子啧了一声,转过头来,以一种颓废的愤怒去看一脸悲伤的雁铃。最终,他没能说出一些狠心话,而是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以一种无底的失落对她请求:

“阿嫂,你回吧,请你回去吧!我真不是你要找的人,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说完这一通丧气话,他扭转身体从雁铃身侧划过,态度坚决地离开了。

雁铃立在原地,看着林子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他即将消失在她视线中的时候,雁铃才回过神来,拔步赶上。她追赶林子到一定距离后,刻意放慢了脚步,避免被林子发现自己在跟踪他。她观察到林子拐了好几个街道,通过小区自动升降杆的空隙走进去,走上楼梯,在几层的高度中停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门前,并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她看到林子在兜里掏钥匙时花了很长时间,嘴里嘟囔着,脸色因为气恼而变红。她同样看见了林子在进门之前很敏锐地转过头来,很准确地往她这边瞥了一眼,但似乎是因为角度问题没能看到她,又或是在逃避她。总之,他没有任何迟疑地再转过身体,全身投入门内,回手关门,一气呵成。

雁铃感到苦恼,纠结着要不要进去。当她想起林子的话语,还有另一个雁铃做出的牺牲后,她心里的疑虑马上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她转过头,怀着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迫切心情,想要回去,回到另一个雁铃的身边,回到自己的家,回到自己一直想象的生活中。

可一旦讲到她已经完全变了样的生活,她就没法克制住自己不去想在找林子前的场景。

当她与另一个自己讲起自己梦中的决定时,两人不得不直面她们根本想不到的也绝对接受的事实:某种意义上,她们确实是同一个人。但诡异就诡异在现实绝不允许人可以完全分裂成相同的两人,何况另一人还可能是因为一些魔力而忽然出现的。在那时,已经因为遮掩丈夫死亡真相、欺骗生活照旧、忍受着另一人是否会背叛自己的疑虑而交替离开家去干活去买东西去烧饭去排泄去睡觉而神经衰弱的雁铃们言辞不当,触及彼此的心理承受极限后,她们语气变得尖锐起来,试探性的交谈变成逻辑混乱分析,然后进化成没法化解的争论。两个雁铃都觉得对方变成了她们亡夫的影子,每个人都能从彼此身上看到自己最厌恶也最害怕的东西,一种曾属于她们丈夫、如今却在自己身上再现出来的疯狂。她们开始激烈争吵,互相推搡。很快,两人动了手脚,揪着对方的头发,扇打着脸颊,踢打着另一人的腿,尽自己所能要把对方打倒。最后,分开的两人气喘吁吁,同时捂住额头渗出的血迹,都是既惊讶又恐惧地注视着对方。那时候,她们闪过很多的可怕的念头,没有理智的念头。但很快她们又都忍住了。因为当她们脑海里闪过自己分明是在跟自己过不去的念头后,眼里都流出了泪水。接着,她们都注意到彼此正在流泪时,两个人都遏制不住心里奔涌而出的同情,齐冲过去拥抱对方,靠在彼此的肩头上一同啜泣,感受同样鲜活的体香和温度,珍惜互相理解的瞬间。最后,她们互相妥协,其中一个会去找林子,寻她们——或是只有她一人的转机,剩下的那人则会留在她们的家,掩盖丈夫被她们弄死的真相,应付那些即将怀疑到她们头上来的村人。

村人始终是雁铃们绕不过去的阻碍。雁铃走在归途的公路上,路的一边溪水潺潺,倒影着飘动的云朵与广阔的天空。她下意识地计算起自己从家里拿回来的钱,后悔起码应该再多带点好在外地买些特产水果和特色商品回去。坐在两趟似乎毫无意义、最多只能了却她一个妄想的长途汽车上,唯有几辆脚蹬式三轮车和冒着浓重煤烟的拖拉机给她带来安抚的感受。座位上手掌干瘪的老人,欢声笑声过分喧闹的小孩,以麻木疲倦的面容倒映在后视镜中的司机。经过短暂的窥视,她吃惊地发现在仅有的几个乘客中,她的年龄居然是正中间的。这一发现很快就丧失了它的价值,起因是太阳落下,几只鸟儿在通红的火球里展翅翱翔。接着,又有更多与之不同的鸟儿从各个方向飞出,还没来得及令雁铃思索其源头,探究这些鸟儿短暂聚会于汽车之上的隐秘,它们已经清啼几声,以示告别。所有的鸟儿都掠过大地,飞向更远的天际。当她幻想着鸟儿的爪印会光顾哪处悬崖的岩壁,回到哪个树枝巢穴里时,田野里传来一声呼唤,将她唤回了现实。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叫着她自己的名字。

  雁铃先是一愣,而后抿着嘴唇,快步走过去,想抢在她前头告诉她。她越过用两条表面粗糙、铺在一起的长石板做成的石桥,石桥底下淌过一条清澈的溪流。溪流水浅,里面卧着几块光滑的卵石,卵石旁边映照着两个人扭曲的身影。

“村里人似乎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劲了。”

“林子拒绝了我。”

每个人同时出口。很快,每个人都皱着眉头回味对方的话。当她们好不容易搞清楚彼此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时,两人都为同样清晰可见的未来感到害怕。

溪水淙淙,流淌的声音渐渐上升,高过搬运植物颗粒的蚂蚁,高过飞驰而过的车辆,很自然地躺在云朵的身上。云朵置若罔闻,以一种超然脱俗的心态慢慢飘着,慢慢飘着。


[chapter:5.自未来]

据历史记载和我个人的研究,21世纪无疑是最混乱最诡异也最辉煌的世纪,往后再没有哪个世纪能与之相比。举个例子,举几个容易被怀疑又容易遭到谩骂的例子吧(因为留在地球上的生命都有收集过去资料的习惯,也有与彼此沟通、探讨生命、设想未来的积极意愿,只是有太多次聚会总以不欢而散作结尾。聚会的时候,大家都各执一词,沉浸在各自的痛苦中,没功夫搭理别人,互不理解,态度无礼,擅长记仇,气量也很小,没打起来的主要原因是现今地球生命总量已远远低于以往任何一个灾难年代),第四次世界大战、地外与地底生命的直接干预、遭到怀疑和排挤的星际联盟、自由人与伪人的争端、国王级AI智慧生命发布的全球宣告、邪恶能量态生命制作的复制体、间歇性集体幻想、岛国接连沉没、因核废料排放过度而诞生了一种超越人造新冠病毒的更加厉害也更加恐怖的疫病等。除这些难辨真伪的资料以外,还有更多值得描述、更多应当记载下来的好东西都消逝在最近再度兴起的动乱中。先不管那些道貌岸然、以病态的心理沉浸在自己身份中的坏蛋们吧,因为如果真要提及他们这些近乎是跨越时空的、和漫威漫画里极大多数的征服者康一样孤独成疾也一样无可救药的疯子,恐怕要花费我好几年的寿命才能把他们足以甩开地球上四大文明古国、太阳系联盟的历史讲述完整,且不受任何知见的干扰。

嗯,所以,我们还是说回21世纪吧,这个21世纪。呃,讲出来你们(也就是能在智慧生命总量不足一万的现今地球上听到我留在录音器里的声音的幸运儿)兴许会觉得好笑,我始终有种预感,就是被2106年的ai生命以一大串真实案例分析结果指明的“机械与数字的妄想症”,没错,就是这种怪异的症状,有不少20世纪的天才在科幻小说中指出过,但在几千年的惯性作用下,人们始终压根就不愿把它当一回事儿——又说偏了,又说偏了,也许我也和自然人一样老了,脑袋不灵光了——总而言之,诸多迹象表明,我就是为这21世纪而诞生的。我,要么是一座有独特作用的纪念碑,要么是一阵碰巧飘过又碰巧选择停留的雨云。

不谈那些麻烦的事,也不讲那些多到根本没法讲全的证据,让我们一路向前,往前推进,去而不返。

虽然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所掌握的事实究竟正不正确,完不完整,但据这些勉强有可信度的、或许还经过人意修改的史料记载,那时的科技以不正常的速度剧烈增长,经济膨胀远超于上世纪的世界经济大危机,霸权主义为了巩固地位,缓解内部压力,通过诱导他国挑起战争、最终直接加入战争的蛮横方式来达成目的……嗯,但真要分析那个时代的话,还是饶了我吧。这不是我回顾过去的根本目的。我回顾过去是为了使自己有一丝飘渺的存在感,激发潜在的生命力,知我是我,而非逐渐腐朽、慢慢丧失自我价值、在堆满锈铁的旋转星体上迷路的技术材料。

我是在最近一次太阳系动乱中被一个保持着孩童心智的科学家制作出来的。他是个感情观念模糊的可怜虫,恋旧情结严重,性情急躁,总想着要做成什么来证明自己,极像《公民凯恩》里面的男主角。在一个没有太阳的白天,他受了动画《攻壳机动队》和《阿基拉》的启发,心血来潮,在垃圾堆旁把我给创造出来了。可正如他之前创造出来的许多产品一样,我也没有从他那里得到应有的宠爱。又因为我的表现与他预料中的不一致,使他情绪失控,叫他不得不铁青着脸,朝我破口大骂,把我赶出了我的生身之地,我唯一可以称得上是故乡、唯一可以算得上是根的地方。唉,我没法回去,只能做一个流浪者,一个拾荒者,四海为家,天为被,地为床,星星摇成玻璃窗。嘿,可我却不大怨恨他。恰恰相反,我还挺感谢他的。我记得有句话给我留下的印象还挺深的,不过现在好像是忘记了……哦,对了,对了,我没忘记,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啦,那句话应该是这么说的:

没有我父的创造,我们就无法迎纳生命;没有对我父的悲悯,就成就不了现在的我们。

很适合我的话,我猜是从次级ai生命那里流传过来的。在我看来,进化完全等级也高的ai生命可不会允许自己会有如此“不健康”、如此“不自然”的状态。

为解疑惑,容许我对先前的自我介绍作一次补充:我是一个仿生人,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我为自己能真切感受这个地球(即使完全是一座大型垃圾场)感到高兴,也为自己能对所有的事物产生相称的思考而感到自豪。自然而然,我会和许多生命做梦,在梦的维度里游览诸多光快陆离的景象,并眷恋那些给予我极大震撼的世界。再详细一点,我是一个靠椭圆形特制动力炉的、以落后了数十万个版本最近还因为区域性酸雨而老化得特别厉害的数据处理单元作脑部官能的仿生人,不能星际穿越,因为没有接受过正经教育;不能通过高精度仪器做各个时空的幻影,因为心智不成熟;最糟糕的是,不能离开已成为废墟的地球,缘由并不复杂,通过近来几次聚会我可以得知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地球又一次被星际联盟抛弃啦!可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我在世界的边缘徘徊,而不在众生之间流动。几十年的流浪,几十年的日升月落,四季轮转,做了几十年旁观者的我已疲于维修自己,倦于诗写、描绘能给予我愉悦感受的艳丽景象(是的,我把那寄生虫似的爱好从核心处扯下来了)。此外,与其他生命沟通的想法不仅不能如过去一样使我感到任何兴趣,反而会令我感到恐惧,觉得危机四伏,草木皆兵。我活像一只鬼鬼祟祟的老鼠,把待在古老的地球上探险、寻求埋藏在废墟地下的宝藏当作我消遣余下时光的惯常活动。有时运气不好,碰上了那些收集材料或是带着重修过去遗址的念头的家伙,我就不得不集中加大腿部和胸腔核心的运行功率,往反方向跑了。

我之所以喜欢探险,乐意去当古老的教徒,不外乎通过思考过去能使我大脑部位咔嗒一声响,零件启动,相互协调,一同工作,从几个特意留出的小孔里排放出高热量的蒸汽(我敢打赌现在排放出来的蒸汽肯定没有七十年前那样热),引发一下内部电流活动,给我带来类似自然人吸毒、生命交媾的快意,还有颓废的、自毁形式的欢乐。哈哈,在废墟里生活还没这种欢乐可真是要命。

其实这种不健康的快乐不只我有,许多生命也有,比如说蛋里孵化出来的,晶矿里蹦出来的,娘胎里成长起来的,还有星体消亡后自然成形的——呃,我还是缩短一下介绍吧,录音器快没电了。而且我现在还待在地球的荒芜地区,有蝙蝠屎也有蟑螂的踪迹,资源短缺,工具稀少,没有基本的电力系统。除了一些可有可无的记录,这儿再无其他生命的影子,连月亮和星星都很少光顾此地,更别提因动乱而离我们更远的太阳了。那是在很遥远的记忆中发生的,树叶苍翠欲滴,玻璃窗外蔓延着浓浓的雾气,一片火红色的焰轮从东方冉冉升起,染深了云朵的容颜。没多久,西方的阴影里率先响起一声刺耳的碎裂声,随之而来的是很庞大的、地壳震动的声音,每个地方都能听到,就连偏僻的角落里都能感受到,那是……

原谅我话痨病又犯了,现在录音器的电量只能维持——半个小时?不,等一下,时间应该刚刚好,我感觉是这样的——原谅我吧,我看过的旧世纪长篇小说实在是太多了。不可避免地,我染上了讲闲话、说废话、自言自语的恶劣习惯。

哎,谁叫我也在过孤独的生活呢?这无可厚非,对不对?

现在,回到正题,好好说明我摁下录音器启动键后要记录的事,一件来自亚洲大陆、中国南方、小小村镇里的怪事:一名受家庭暴力迫害最终使其精神异常的普通妇女,在秘密杀死自己如小丑般矛盾的丈夫后的一个雨夜里,因过度恐惧自己的结局,觉得自己走投无路,遂从仓库里拿了把铲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她丈夫的尸体刨出来,自己躺了进去,并以一种常人想象不到的方式割裂自己的肚子,挖空脏腑等器官,剥下皮肤,露出森白肋骨;当然,动作顺序可以调换,行为动机也可以变得更加合理,或许是干完这些糟糕的事情后她才躺进去的。第二天早上路过的村民发现了这对夫妻,赶紧通知警察。警察赶到现场时,当地居民围着这两具没有挪动过的晦气尸体围成了一个严实的圈,神态各异。警察赶紧通知居民离开现场,迅速对现场进行了应急布置。他们先从报警者了解到大致情况,再叫来几个似乎是经过选举、能提供一些对案情有所帮助的信息的人。虽然这件匪夷所思又真相悬殊的案子到最后都没有被警察和花重金请来的侦探破解,余下寥寥几笔介绍以供后人思考,但于我而言,关于此次案情的谈话内容却还有点意思。我选取了几个比较大胆的、像说心里话的人,记录如下:


[chapter:6.自现在]

一个老人的叙述:“我住在雁铃家的后面,隔着两道围墙,一条石路。我知道雁铃,她是个好人,她丈夫却不是个好人。不用多说,肯定是雁铃受够了她丈夫,热血上头,把她丈夫杀了。她丈夫死后,自己在被人发现真相的恐惧里彻夜难眠,如是几夜,就会自杀。很简单,她丈夫好吃懒做,是个闲人,流氓,没长大的、但余生中只能一直闹别扭的孩子。没人管的孩子是这样的,不懂事的孩子是这样的,闹别扭的、没做好准备的孩子也是这样的。而雁铃呢?雁铃是个好孩子,她是个心智成熟、健康的人,她不该嫁给他,她不该嫁给一个巨婴。她是个好女人,那家伙却不能算是一个男人,说得再难听点,他根本就不该是个人,而是个空有大人模样的、永远长不大也永远不懂事的孩子。雁铃在鸡声响起后就去田里干活,他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雁铃回来准备烧午饭,打扫院子,他却逃出去,故意躲着雁铃,和他的愧疚心,一点家务活都不干,一点正经事也不做,成天和他的狐朋狗友享受着……堕落。”

“唉,他变成这样其实也是有些缘由的,他妈是个控制狂,个性强势,观念现代化,敢于和她思想落后的婆婆对着干。但我估计她自己家庭里的气氛也不好,小时候留下了心理阴影,长大后就有多疑、气急发疯、无理取闹的毛病。终于,她有一次超出了做人的底线,没预料自己孩子的奶奶那么不经气,急火攻心,心脏病发作了。不小心送走她婆婆的生命后,她毛病变得更多更重了,自己也变得更加无法无天,有一次大发雷霆,对上了自己的公公,还把自己的公公气走,叫他在晚上的时候,一个人走到山沟沟里的、养猪养驴的破烂屋子里去,过他自己的日子。我跟你们说啊,那老人惨是真惨啊。他与我同村,年轻时当过抗战兵,本就是个实诚做事、真心待人的好人,中年时成家立业,声名显赫,儿子结婚时村里镇里有名头又有出息的老人年轻人同来贺喜,只为结个良缘,日后好有个帮助,人之常情,世俗道理,没什么好讲的。谁知那个势利眼的媒婆收了娘家人好处,有意漏说那女人家境,那女人嫁入他们家里后,刚开始还好的,后面不知怎么的就开始发疑心病了,发的很凶,很厉害,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她老公和她公公婆婆一开始觉得还没什么,谁知她愈演愈烈,越来越过分,越来越没有个分寸和界限。念着她是自己的儿媳妇和她刚开始的好形象,还有她老公、也就是他们儿子的劝阻,二老就算再失望,再不满意,再觉得没有面子,也都要忍受她的气,任性的气,没教养的气!哎呀,可那老头为什么在和自己儿媳妇敞开心扉说了亮话后,互相闹了一通后,还要跑到破烂屋子里去,且不再回来呢?村里的人还说他的儿媳妇曾亲自去请他回来,但他直言拒绝。如是几次,他的儿媳妇才断了这个念想。关于这件类似谜语的事,我老眼昏花,看不准,还是少说为妙。同为老人,我为他们家的运气感慨。没人知道那个孤零零的老头是怎么死的,没人知道……”

“大家知道他死时是几个星期以后的事情,那时他孙子和他孙子的妈妈怄气,村子里实在找不到倾诉对象才去的……他也不过是个闹别扭的孩子,就是闹别扭闹得实在太久了点,久到自己也烂掉了……唉,真是造孽哟……他妈妈这么造孽,对他又溺爱的很!不提旧事是好,可孽力循环,有什么因就会得什么果,该来的还是要来,这怎么防?防不了啊!于是他也开始造孽,他妈妈怎么对待他奶奶和他爷爷,他就怎么对待他妈妈和他自己……而之后他花光了运气娶到了雁铃,自己呢,是在他妈妈如酒液般醇厚的爱中长大的,一点积攒福分的本事又没有的。雁铃在他这边受够了气,遭够了罪,就算再怎么容忍,再怎么大度,再怎么好,也不可能会原谅他的。何况现在不是以前,时代与时代之间总有隔阂,将来总比现在进步,未来远比过去光明。如果,我是说如果雁铃真忍不了,杀了她男人——为什么我觉得一定是雁铃杀的?凭经验和直觉,我觉得真相就该是这样——按这个假设进行下去,我这么跟你说吧,尽管不大尊重死者,也没什么人情味,但我还是得说,因为其他上了年纪的人可能会特意不讲这些话——如果真要说谁不好,那只会是那个男人不好了。他有罪,雁铃无罪。我不是有意偏袒雁铃那边,而凭良心和公义说话。我了解他们这一家子人的过去,麻烦的过去。可这不是能容许人胡作非为、无恶不作的理由。这一切完全是因为那家伙自己不想负责任,他自己没有要做人的心;他被怀恨在心的妻子杀死,他该!他不值得我们可怜,真的。”

“我再问问你们,你们觉得雁铃是真想杀人吗?难道她自己就不痛苦,不难受吗?人心都是肉长的呀!好歹他们夫妻二人生活了那么多年。唉,真是造孽,一个人因仇恨而死,毁灭他的人也因仇恨而亡。接着——不是我说空话,而是我亲眼目睹过——更多的人走来,不假思索地接受自己的使命,拒不承认自己身份以外的东西,继续重复仇恨,多次争斗,让凶恶的火焰从这一处蔓延到另一处,范围越来越大,人数如蝗灾疯狂……到这时候,在死者这一家中,宿命竟然替他们画成了一个接近完满的圆圈,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唉。”

一个女学生的描述:“我……嗯,其实我并不熟悉雁铃姐。我只是从别人那里听说过她的故事,听说过她嫁给了村里一个没本事、没出息的家伙。我妈叫我离他们远点,因为我还不到年龄,我还在上学,我还有书要读,没必要为这些事牵扯进来……我记得,我记得昨天夜里的时候,雁铃家里跑出来一只叼着长条状东西的狗。那是村里著名的野狗,精力旺盛,意志顽强,曾上过樟树偷麻雀的蛋,也曾在森林里与狼搏斗,取得惨痛的胜利。直到今天早上你们来了,把现场封锁起来,把我叫过来做个口供语录的时候我才知道它叼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觉得动物不该吃死人的肠子,尤其是一只生病的动物,一条流浪狗,无家可归的狗,你说是不是?你问我狗叼走之后雁铃家里发生了什么?让我想一想,最近学业压力大,计划赶不上变化,校内活动安排紧凑,作业多,时间紧,我脑力不足,还真不能马上就回想起来当时发生了什么……我记得在狗跑走之后,雁铃家里传来了一阵很奇怪的骚动。我试着打开窗帘去看她家那边,但是雾太大了,距离也远,即使有路灯照明,我也不能看清楚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我是说如果,在她家里有安装监控器的后,查看一下录像回放就能明白了。如果没有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知道男人究竟怎么死的。那时候还没到早上,雾气沉沉,光芒被封锁成多层毛线球的形状。我从熟睡中醒来,神智不清地往附着水珠的玻璃窗外探望,除了离我家远远的、雁玲姐屋子的轮廓,再没其他值得注意的东西了。毕竟我只是个学生……”

一个年过四十的村人:“就我个人而言,我看不起死者的男人,也讨厌为那个男人的罪责找借口的人们。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能猜出来大家的想法和我没有太大差别。他被人杀,被谁杀或者自杀都不大重要。他,嗯,在村镇中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世上有他没他都一样。除了他的妻子雁铃。是的,他死后,要说会对谁造成影响,就只有雁铃那一人了。她实实在在是个好人,老实人。在知道她男人死后,我为她感到担忧;在得知雁铃也死了后,我反倒为她松了一口气。雁铃是个好女人,少见,村里人,无论老少都认同这个事实;她男人是个死有余辜的混蛋,绝大多数人也这么认为。不这么想的只会是与那家伙一同混日子、永不疲惫地聚在一起狂欢的闲人,还有跟他走太近的、生了太多私心的、自己这几年也撞上霉运的王叔了。虽然她男人只差我三岁,但是他家里一个儿女都没有,为什么?他有靠自己的本事做事么?没有。他有负丈夫的责任,行人的义务么?没有。为此,雁铃就不容许那家伙的劣种到她的身子里扎根。我们都知道他是个怎样的玩意儿。我们太清楚了,有很多事,真要说可以说上好几天。”

“就这样讲吧,虽然他母亲确实不是个好人,但最起码也尽了母亲的责任,三十年来把自己所有的心血都注入她儿子大小方面的生活中——可她儿子呢?他究竟是怎么回报她的?不但不愿意给她母亲想要的爱,还要远离她,气她,恨她!他配吗?他母亲把一切都给他了,为什么?只有在她儿子这里,她才能得到自己的救赎啊!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很错的事,可她儿子呢?他给他母亲这样的机会没有?据我所知,是没有的;即使他真的回馈给自己母亲以善意和爱,也肯定是不够的。这是匹藏得很深、装可怜装得很漂亮的白眼狼,放以前我真的想都不敢想:他看起来老实,心理却这等阴暗!要我说,王叔是真糊涂才要帮这家伙说好话!他们两人真是好一对没有分晓的兄弟,从小到大,穿同一条裤衩的两个傻瓜!不提王叔,不提他,只说那位男主角,我们的男主角。那家伙,那家伙偏要在亲戚面前装哑作聋,任何事情全憋在乌龟壳一样厚重的心里,怎样都不肯和别人说的。他不但拒绝与任何人来往,在人际交往上也一塌糊涂;说错了话,不小心伤害了别人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忍受不了痛苦,不知怎么排解情绪;郁闷的时候走了一次远路,花了三天三夜才回来,没有好心人的帮助差点饿死在外面;又到人烟稀少的山沟里寻了好几次死;有一次脚滑,踩到一颗松动的岩石上差点摔死的时候还被偶然路过的人看到!就这样说吧,给这个死人盖一个棺:若是一个人能把抚育自己三十几年的母亲气死,这家伙能算什么东西?他还能算什么东西?”

王叔:“事先,我得声明我不知道他们这对夫妻是怎么死的,也不想知道。这……这是件很难讲清楚的事,但如果你要是听信了前面那些人的话,觉得雁铃男人是个纯粹的坏人,是一只穷凶极恶、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那肯定是不行的,肯定是不行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而且,倘若我们真要凭良心讲话,以公义作为评判一个人是好是坏、做对做错的准则,就必须把所有与之有关的细节拼凑出一个大致的形状,接着,再去梳理信息,得到结论,而不是一时兴起,以敷衍了事的态度妄下断言,将谬论认作不容否定的真理抛在所有人的头上,令他们茅塞顿开,好似醍醐灌顶。这样是不行的,绝对不行。”

“猴子,呃,也就是雁铃的男人,如今躺在大茶树旁边挨苍蝇叮咬的那堆腐肉,他确实是个闲人,也的确是个不负责任的丈夫——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和前面许多人一样,乐意接受他的死亡,因为他确实是太对不起他老婆雁铃啦!但是——但是,凡事都会有个转折,一枚硬币都有它的两面,月亮也有盈缺,花朵也有繁盛和枯萎的季节,何况人呢,何况活生生的人?他以前是个好人,顶真的好人,会主动帮助陷入困难的人,没有任何私心,不留余力;也会为自己的冲动、失控、还有疏忽大意给别人带来的伤害而感到痛苦和懊悔,觉得自己不该那么做,有时候还会因此自我惩罚,要自己记住一个教训。”

“哎呀,这么说吧,小的时候,我挺喜欢拿他开玩笑的。他,他和我岁数相差不过十岁,同村,又是隔了许多层血缘关系的表兄弟。当他一旦容忍不了我的玩笑,或者是别人的欺负,到了极限,打算反击的时候,就会掉下眼泪,一边哭泣一边朝嘻嘻笑着跑远的孩子们喊叫,‘这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得寸进尺,欺人太甚!是你们要我这么做,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呀!我只能自保,我只能自保’。没错,他是这么一个人,是个很难形容、很难被定义的家伙。是的,他不可能完全忽略他妈妈做的事,他做不到。他妈妈的事令他彻底变了个样子,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在他得知他妈妈终于被他气死的时候,他笑的很高兴,又歌又唱,还爬到田原里那个老樟树上面,像只猩猩拍打着自己的胸部,手掌放在嘴前,呈喇叭形状,朝天嚎叫,仿佛他妈妈的死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当时,大家都以为他走火入魔了,被脏东西附身了。村里几个可怜他的、或是好心的、觉得有愧于他们一家的人帮忙给他妈妈举行葬礼的时候,他没到场。我从白天找到晚上,最后在他爷爷死去的破烂房子里找到了他。我看见他躺在碎裂的酒瓶子上面,一只手臂挂在柜子上,把还是婴儿的他与他们一家子的合照碰倒在地上,湿润而香甜的酒液浸湿了他的头发和衣领。他曾亲口对我说过,自己做了好几年没有声色的梦,醒来时又总感觉自己和现实隔了层塑料膜,接触不到,进不来,难以理解,无法形容。老实说,我当时也跟别人一样,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你们问我为什么,那是因为……因为在我的观念里,以前的人,不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都是有病的,而且病的不轻;而现在的人在前人的教育下成长,必然要因为他们而遭受不好的影响,所以他们落下了病根,或许是几年后,或许是没一会儿,继承了父母秉性的他们也要发病,这逃不掉;将来,将来,将来又太远了,实在太远了。哪怕我死后十年,死后百年,千年,万年,哪怕我成为幽灵游荡在整片大陆上,我都看不到,看不真切。我的生命没那么长久,很短,而且我也是个有病的人。我知道我的性子耿直,曾得罪了不少人,可我也没有吸取教训、知错就改的良好习惯。所以,我会一直这样,抱着对他人微不足道的、隐藏性的猜忌和敌视——虽然这和案情没什么关系,但还是请你们容许我这个啰嗦又讨人厌的家伙说完——还有别人暗地里发出的毁谤中经历自己的命运,过完自己的人生。如果过去和现在都不能消除病因,何况将来,还没到来的将来?因此,我对将来的人是否有病报以消极的期望。”

“回到案情,这——狗屎一样又臭又硬的事!我不可能一直在他身边,我不可能一直在他身边!我自己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的能力是有限的。更何况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么对待雁铃是错的,他自己也知道。明明是知道的,但还是克制不住!怎么会克制不住啊,他妈的懦夫!只因他无药可救!再加上他一直被懊悔、自责、仇恨这几种复杂的感情折磨,没法停止,又找不到任何出路(理应如此,再正常不过了),最终他被自己抗拒的、逃避的东西捉住了,搅昏了头脑,到达了自己所能忍受的极限——超过去,人就要疯;让它们越境,人只想自我毁灭——变得糊涂了,不分青红皂白,好坏不分,像个小孩一样,和大家口中描述的家伙一样,再也长不大了。本来嘛,夫妻和睦相处,晚辈尊重长辈,长辈呵护晚辈,互帮互助,其乐融融,家庭幸福美满,大家相安无事,一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有什么问题呢?可为什么诸事总要不顺呢?为什么这么多本是美好、宝贵、光亮的东西非要碎一下,缺一块,暗一点才行?如果真要怪谁,如果真要讲谁有错,而不是找一个意义不明的东西作为替代品,那肯定是他的老娘啦!就是他老娘家的氛围实在是太好了,就是他老娘太会做人了!好端端的放着自己的日子不过,谁也不原谅,一点小错误都不肯放过,只记住婆婆对自己是有偏见的,且记得极牢极死,时间一久,记忆的效用自然会把事实扭曲,她的观念中会出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她婆婆对自己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情,不能原谅、也没有任何原谅的余地的事——可她婆婆真这么做过了吗?她婆婆真对她做过很坏很坏的事情没?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她婆婆供她吃穿,有时候甚至还把她当皇帝伺候着。”

“不是讲夸张话,有一幕我记得很清楚——她大发脾气教训自己老公的时候,她婆婆待在身边压低了脑袋,弯着腰偷觑那边;那边的儿媳妇转头射出不容侵犯的瞪视,她那爬满皱纹的老脸倏地一转,身子瑟瑟发抖,仿佛一个犯错的顽童——真的,村里有几户人家清楚的很,为什么不说就是因为她婆婆家里没主动向外讲过。就是因为她婆婆那一家人傻得可爱,把所有委屈憋在心里,只在家里抱怨,几乎没有跟外人提及,到现在才会变成了所谓的受害者得寸进尺、无理取闹、自证清白的依仗——她自己还疑心重重,记恨着自己的婆婆,跟自己那边的爸爸妈妈对自己婆婆和公公的坏大讲特讲(我之所以能知道,缘由之一是奇迹,第二个缘由是我就该当那个从第三视角出发来补充说明整个事件的人),都觉得公公婆婆不该向他们的亲家——也就是她那一对蒙在鼓里、同样喜好争对错、一旦能分出胜负或是让自己从人群中脱颖而出的机会来了就克制不住的父母抱怨自己的不是,每次遇上了都要说一下,每次遇上了都要说一下——他们一齐责备那两个老人气量不大,也不懂做人的规矩,让他们脸上无光,无地自容;她又联合家里那群不知全貌的、护短的、不讲道理的同胞兄弟,都同意自己的老公没有主见,太听自己父母的话,不适合做一个丈夫;甚至添油加醋,画蛇添足。她无形中给自己儿子带来多少压力都不知道,还叫他别去多想?自己一个劲地觉得自己有多好多好,公公婆婆她老公欠她有很多很多债;她自己跟个宝贝似的,一点瑕疵都没的,只因为别人也这么讲,别人都这么想——我问过村里的许多老人,他们道听途说,一致觉得她自己是个好人,原因是她曾在众人面前哭爹喊娘过,倾诉自己的苦难,表情生动,惹人怜爱。哈哈,真有这种事情的嘛!会哭的娃儿有糖吃?她几岁了,大家又几岁了,一起玩这样幼稚的游戏?过瘾哪?别逗我笑了,真别逗我笑了。她婆婆和公公就算再对她不好,家里吃穿有少过她没?这么多年下来,难道他们没顾及过她作为儿媳妇的情面,考虑过她个人的感受吗?就算她在家里发酒疯,耍脾气,一通胡思乱想后,大闹一场,她婆婆公公,还有她那个多愁善感的、在知道他父亲去世后没多久自己也跳崖自杀的丈夫有跟别人讲过她的缺点没?如果他们真讲过(可以做这么一个残忍的猜想),村里的那些人怎么都一边倒,不分出一部分倒向他们这边,而是全倒向她那边呢?他们受她的气受了几年,忍了多久?再看看现在,人们的所思所想和所作所为,换做是别人,别人忍不忍得住?别人知不知道她在家里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知不知道自己给自己还没长大的儿子留下了怎样深刻的印象?我想问问那些已经省略了雁铃老公的妈妈去分析雁铃老公的人,倘若令他们与他们所批判的、鄙视的、厌恶的家伙易位而处,他们愿意爱这样的母亲吗?他们愿意吗?更进一步,他们会去恨这个花了十几年来尽力弥补过错的、但还是觉得之前的所作所为——包括莫名其妙的怀疑、甚至是敌视自己公公婆婆以及丈夫是无错且问心无愧的母亲吗?他们会吗?他们知道作为这么一个女人的儿子、活在这么一个环境中的孩子有怎样的感受吗?他们知不知道?不知道还把一知半解的结论当作秘不可宣的真相传播出去?偷偷地,悄悄地,让恶毒的种子在隐形的土壤里慢慢发芽,开花结果,并怀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分享式的兴味或傲慢作壁上观?还理所应当、若无其事地觉得这个孩子就是长不大,就是不懂事?咬定这个人生性恶劣,心思阴暗,成年后就是一个该死的东西,没有一丁点儿人性的畜牲?这是什么狗屁道理?世上哪有这样一群人!”

“容我平静一下,容我恢复一下心情。抱歉,抱歉,我冲动了。抱歉,警察同志,我没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啊,感谢你们的理解,感谢你们。我真诚祝福你们,祝愿你们事业顺利,生活幸福,能与善良的人来往,离迷途还不自知的人越来越远。唉,回到咱们的案件吧,它终究要被人解决。他的妈妈,用不明白的恨去覆灭不明白的爱,自己走不出自己建造的迷宫,而把自己变成一个怪物——好了,这下子她终于能满意了,以仇蒙眼,以假乱真——希望这样的案例能警醒世人,这种错误人们永远不能犯——把自己的婆婆气死后,把公公也赶进山里去,自己一个人待在那个风水不对、死气沉沉、遭受诅咒的家里——把自己逼疯。自己一个人发发神经也就算了,偏偏还要用包容一切却又规避过去的、畸形的、病态的爱来胁迫自己的儿子,要他抛弃一切去爱他自己,并在他妈妈和完整的世界中做一个选择!这算什么母亲?这算什么?多么自私的人!她怎么会不明白自己那份盲目的爱根本就是盲目的恨换了个皮套上的啊!这种爱既无法拯救人,到最后还非要把人毁灭不可!因此,她怀着不甘的怨恨心被自己儿子气死,且到死也不明白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不肯爱自己;而她的儿子,她那个可怜的、既不懂得爱别人也不懂得爱自己的蠢儿子,他只可能被雁铃杀死;至于雁铃,我真没那么聪明,猜不到她死亡的真相。讲到现在,我真没什么话好说了。这是他们一家子的事,是他们自己没处理好的问题,是当事人自己都没能解决的毛病,作为外人,作为旁观者,我们不能简单、鲁莽地判定谁好谁坏。因为这事并不简单。它很复杂,也很麻烦,用什么语言来描述都讲不全,讲不通的。真的,我和许多人讲过,他们来劝告我,说老王呀,他们一家人的事,跟乱麻一样,剪都剪不断,理又理不清,你一个人发什么好心,又要同情哪位,吃饱了撑的没事做,瞎凑合干啥啊!今天,我本来打算当个哑巴,做个聋子,扮成一个白痴,随便走到远一点的地方散散心的。可如今你们找上了我,我就算再不肯,再有更多的不愿,也还是要来的。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们真的会找上我。”

警察们:“村民的口供给我们提供了一些能帮助解决案情的有效信息,但经过内部讨论与现场分析,案情还有几个疑点,我们无法忽略,也难以解决。首先,死者是如何用铲子将自己的胸部中间至生殖器官纵向切开的。从伤口的角度、部位、长度及疤痕大小来看,就算死者干了再多的农活,独自承受再多的辛劳,力能扛鼎,也不能使我和许多同事真心信服她系自杀身亡,而非他杀身亡。再者,关于死者丈夫,这个复杂的人,我们不会关注太多他是个怎样的人,因为那超出了我们日常的工作范围。给人民一个交代,给社会一个交代,是我们的首要责任。我们做事得有规矩,也必须要懂得取舍。故而我们只需关注这人是怎么死的。通过他脖子上的紫黑勒痕,淤血发绀、肿胀的颜面部,点状出血、分布较广泛的尸斑,裤子上的精液痕迹与粪便块,结合几位村民的口供可作出初步判断,他是在意志松懈的状态中被犯罪者用结实的绳子或缆线绞住脖子,窒息而死,且死亡时间超过一周,又或许接近一周。村人众口纷纭,言辞不一。比较多的声音是觉得雁铃这个可怜的女人自己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且情有可原;还有人觉得是和雁铃及她丈夫一家有仇有怨的人杀的;另一种可能,半夜,月黑风高,小偷、强盗、在逃犯和在逃嫌疑人翻入他家院子,她丈夫发现并与之发生搏斗后,遭其绞杀,雁铃发现真相后,悲痛欲绝,尽自己最大努力掩饰了几日,可到头来还是跟随她亡夫进了地府;又一种理由,他自己终于迈出了自己不敢迈出的那一步,在那颗爷爷亲手种下的大茶树上上吊自杀。然而,详细死因得法医来了才能知道。”

“其次,关于死者自己,也就是贯穿整个故事的女主人公,雁铃,她的死亡还存在着一些吸引我们好奇心的、可以说是有些超自然的地方。她为什么要掩埋自己的丈夫尸体?为什么不报警?接着,她为什么要在雨夜里自杀?只因为一条流浪狗发现了她丈夫的尸体?还有,为什么雁铃会把自己丈夫的尸体刨出来,自己在死之前躺在她丈夫躺了好几天的、不像样的墓穴里?出于什么?根据泥土上杂乱无章的泥印,取用卷尺,叫来警局里经验最丰富、目光最明锐的人来分析,我们可以得知在雁铃死前,还存在另一个人,一个不知真面目的人。那个家伙究竟是谁?她有什么目的?泥土上的脚印混乱,可知在雁铃死之前,她俩爆发过一场激烈冲突;又因为脚印大小一致,痕迹相似,可知另一个人是个与雁铃身高、体重都差不多的女性。但最令人感到困惑、最令我们所有警员感到头疼的就是,我们搜索整个院子直到我们自己都觉得烦闷,翻遍了所有空间大小能容纳人类体积的地方,询问所有可能知情的人,通过一系列严谨的讨论,经过细致的分析,最终还是要回归到那一连串脚印,从来没有离开院子也没有回到房屋里去的脚印:它们大小一致,我们刚才已经提到。之后,它们靠得越来越近,直至完全融合,再无区别,浑然一体,更没有任何交集。这一双不分彼此的脚印最后奇迹般地消失在土坑的边缘,尸体之前。”


[chapter:7.自过去]

雁铃被雷声惊醒了。她听见天空中很低沉的震动从天空传入大气,大气震动地面,床板微微摇晃,将她从飘在水潭上的木船上晃醒。她睁开眼睛,精神涣散地看着眼前的景物。房间里一片漆黑,静悄悄的,没有蚊虫的声音,外面的草丛里也没有传来悦耳的虫鸣。

雁铃动了动双腿,感觉腿根处有些不适。她听了会儿身后的动静,却听不到她丈夫的鼾声。每次暴力性做爱后,她丈夫就会在她身后打鼾,打疲惫、满足、安详的鼾。鼾声如雷,贯穿耳膜,起先几周她几乎没睡过,白天顶着两黑眼圈,忍受沉重的困意。往后的日子里她反倒觉得这鼾声有助于她睡眠,若是晚上没有这鼾声时,她便会觉得忐忑不安,难以睡去。

如今,她没有听到一丁点鼾声。

雁铃感觉到冷。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赤裸着身子。她蹙额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并不清醒。于是,她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在走出房门之后,她回头看了看床,床上躺着的并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个女人,身形几乎与她相同的女人。她皱在一处的眉毛马上舒展开来。她记起自己睡前干了什么。

雁铃脸红了。她低下了头,看到自己右脚抬起,脚趾搭在左脚上面,搓动着皮肤。

她没穿鞋子,赤着脚离开卧室。地板冰凉,凉意透过皮肤穿入骨髓。她寒毛竖起,神情有些慌张。雁铃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现在的自己又在做什么。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慌乱的蚂蚁,被从天而降的巨大手指截断了归途。

不知不觉间,雁铃已走到屋门前。她刚想握住门把手旋转,一双手掌从自己的腰侧滑到她规模适当的乳房上,把月光的精华抹到她乳头上。雁铃轻声呜咽,闭着眼,屁股下流地往后拱去。那双手的主人有意前迎,一个宽阔的、与雁铃同样大小的坚硬骨盆接住了她的撞击,在她圆润的臀肉上挤出两道固形的波纹。

“我……我们不该这么做。”

身后的人,那个之前背对着她躺在床上的女人,另一个她自己,另一位同样叫雁铃的人,没有给出回应。她同时揉搓着雁铃的双乳,下巴搁置在雁铃的一边肩膀上,目光闪闪,自上而下窥伺着她挺拔的、坚韧的双乳受压挤的整个过程。

“你……别当哑巴,别装聋子……不要只顾着干这种勾当……”

依旧没有回应。雁铃加重了手掌上的力道,推进速度,扩大了范围,在欺辱另一个自己的同时,闭上眼睛,用自己的嘴唇去亲吻她肩膀、脖子、耳朵周围、下巴、脸颊处的肌肤,像是在盖印章。

“再这样下去……我……我……”

雁铃支支吾吾地、没有底气地叫唤。

门外,一种阴森的、凝重的气氛笼罩整片天空。山体神情严肃地检查着身上的树木,树木受压力所迫,焦急号令着叶片及受其庇佑的花草、昆虫、小兽,要他们各司其职,以至少大于平日一倍的工作效率去做事。面色阴沉、身宽体胖的乌云带着轻蔑的表情和它的一干弟兄降临在大地之上,被它们饲养的雷电不安分地瞪向天空,向同类呲牙,对大地吼叫。本性善良的、神态柔和的、皮肤软腻的云朵没有得到任何请求,被乌云们野蛮地拢住腰肢。它们的白眼和抱怨被误认为欢喜和同意的表现。乌云按耐不住了,强行把它们推到自己身上,引发一阵包含原始气息、无关紧要的调笑、没有停歇的打趣和喧哗。无数圆滑、洁净、晶莹的泪滴便在这阵令人敢怒不敢言的喧哗中从乌云相互磕碰的身体空隙以及它们身上不可计数的小孔里坠下。

细密的雨点打在表面锃亮的砖瓦上,敲击高于泥土的石板,撞动脆弱不堪的叶片。山体湿润又松软的表皮经受不住雨军的攻袭,痛呼着往下滑去。它们身上的铠甲被雨点战士们一片又一片地剥离,或是整块撕扯下来。战士们只允许这些浑浊的、浆糊状的身体来呈现他们的胜利,雨的胜利,天气的胜利。泥土骨碌碌落入低洼,折弯绿草,碾碎花瓣,混入河流。变了颜色的河流感到惶恐不安,以比之前更加臃肿的形状和更加蛮横的方式往前奔涌。一些残枝、落叶、树木的一截或一段、飘进来的衣物、塑料、罐头、杂七杂八的物件、碎屑、泡沫在畸变的河流上激荡,一会儿荡向墙壁,一会儿荡入漩涡或暗流。一瓶从上半部分的横截面剪开的、一升容量的饮料瓶不断吸收高出它边缘的泥水和落下的雨滴,在缓慢的旋转中渐渐沉下水面。

黄泥的奔涌、塑料的挣扎、紧密的鼓点、沾水的针扎入皮肤的痛感和起伏的喜悦汇集在雁琳的身体里,凝固成暗灰的一点。这暗灰的一点掩盖了她的视线,隐蔽了她的感知。朦朦胧胧之中,清晰可闻的雨声变得模糊起来,令她感到迷惘,无法确认自己的方位,也无法知晓现在是什么状态。蛇的尖牙、蝎子的倒刺、蜈蚣的钩状爪牙、蜘蛛的绒毛悄悄地爬入她身体里,使她撑在门面上的手掌掌开,掌面与门面完全贴合;一侧脸蛋印在粗糙的门面上,从门缝底下钻进来的风牵着水汽和新鲜的泥土气味击叩她的耳膜和鼻腔;雁铃微微皱眉,承受这些敏感的刺激时,她的呼吸声渐渐沉重。

在一阵高过一阵、一浪赛过一浪的冲击中,她半眯着眼睛去看掉皮的门,手指弯曲扒下一块,企图用嫉妒性的希冀缓解她体内的混乱。可惜的是,她做不到。

眼前,深深浅浅的光晕一会儿砌成门面,忍受着她的撕扯;一会儿随着雨声的敲打和提醒化作柔软的床铺,闪烁着如海棠花的淡红火光;一会儿又在有序的、抚慰性的关爱中融化,瘫软,继续进行没有任何意义的无穷变化。她闭上眼睛,再也不愿看这些景象。她放空心神,通过裹入她体内的几根手指想象着身后的人,并为那梦幻的、转瞬即逝的大胆猜想而颤抖。这种不同于回应形式的颤抖使身后的雁铃更加兴奋。她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的人,不和雁铃身份相同的其他人;她拥有雁铃的记忆,只是为了使两人的乐趣变得更多;她拥有雁铃的身体,只是因为这样会使双方获得的刺激更大。

于是她迷醉了,复现了她丈夫曾施舍给她的疯狂,以一种无礼的激情揪住雁铃压在门面上的乳房(这一举动搓红了她的手背),她狂热地扭动腰身,使劲地撞向雁铃那对因为失去了倚靠而本能后挺的臀部,一些汁液在这怪异的、变态性的行动中挤出,溅在挨了撞击的雁铃的背部,顺着柔和的曲线流入臀缝。雁铃如牛一样喘息着,如狼一般贪婪地用自己发硬的乳头刮蹭另一位雁铃的背部肌肤,如虎一般在她身上留下自己能留下的一切指痕、抓痕、掌印、唇印、唾液、体液。失去理智的她就这样把两人逼上了巍峨的高山。

在那巍峨的高山上,施虐者与受虐者享受着等量的、本质不同的欢乐,在云朵的簇拥下,在鸟儿的祝福中,把地上的风光一览无遗:狰狞的泥流、上厚下薄的雨雾、零碎的叶片、静默承受着水流冲蚀的房屋、或整齐地摞起或分散地摆放的瓦片、一条沉浸在忿恨之中目射火光的流浪狗。她们两人不分你我地感受着对方的心情,跨越所有的限制与隔离分享着每一处景色,无论动静。

雨露倾盆,无所不在。雁铃在雁铃的鼓舞中,率先迎接了她自己的高潮。如果真要打个比方,就是一个不断膨胀至饱满的、质量也有保证的热气球被戳了一个洞,困在热气球里的气一股脑地从洞里奔逃出去,丧失了重量与浮力的热气球自空跌落,被土屑沾染。

雁铃大口大口喘气,等待胸腔里的心跳恢复平静。她身后的雁铃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汗水,下身左右扭动,贴住弹性十足的臀肉,将体内渐渐衰弱的余波排泄到她性伴侣的光滑肉体上。在这时候,她听到门外似乎有些不和谐的声音。

“我们不该这么做……”

雁铃吃力地翻了个身。她身后的另一个雁铃没反应过来,在她翻身的时候重心失衡,导致两人正面相撞,撞了个满怀。

“你是我,我们两人是同一个人。”

雁铃咧嘴一笑,侧着脑袋亲吻她的嘴唇。在她们两人都闭上眼睛接受这个舌齿交缠的拥吻时,二人同等规模的乳房在同样的高度中发生碰撞,互相挤压,顿时,四颗如麦粒一样的乳头交锋相对,激烈竞斗。

“我们应该这么做。雁铃,我心里想的事,难道你就不会想吗?”

雁铃没有反驳另一个自己的话。她摩挲着另一个自己左手上的手镯,聆听她发自肺腑的话语:

“林子拒绝了我,相当于拒绝了你;村里人迟早会发现我们杀了我们自己的老公,这是可以预料到的;而我们两人都不逃,是为什么?因为我们并非走投无路的人。我们还能依靠彼此,最理解对方的自己,不是吗?”

她顿了顿,露出犹豫的面容。她接着说:“我知道你刚才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想出去,也知道你为什么会抗拒我……因为若是我跟你位置互换一下,我会做与你同样的事。而你跟我位置互换一下,你也会做和我同样的事,对不对?”

雁铃没有回答。她刚想把视线移下去,就觉得脸庞两侧被两只手掌夹住。她的目光被另一个雁铃强行上移。她注意到另一个雁铃向自己这边投来哀求的、可怜的眼神。

她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在门外,在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她听到确实有一种不和谐的、像是在咀嚼什么东西的声音存在。起初,雁铃觉得自己在幻听,可能是因为担忧罪行被人发现、神经紧绷的状态而幻想出来的。之后,她通过另一个雁铃的面容,确认了那声音是存在的时候,两人的心立即悬了起来。最后,她们中的一个鼓起勇气,旋转门把手,去窥探门外的声音来源。

那是一条有名的流浪狗,大放光彩的过去暂且可以不提。如今,它受风吹雨打,毛发大片大片混乱地黏在一起,还在她们家大茶树底下刨了个坑。看到它那张还在掉落血肉的狗嘴后,雁铃们的心悬到了顶点。它回头去看门内的两个雁铃时,一只鸟儿正好从屋檐底下飞了出去。

在雁铃们担忧、惊恐的注视中,那只流浪狗动作迅速地叼起尸体上扒下来的肠子,从坑里一跃而起。它的一只后腿像是瘸了一样往内拐,另外三只腿功能正常,因此跑起来的姿态可以用滑稽来形容。

目送着那只狗跑远后,雁铃们忽略了这场仍在下的雨,穿过薄薄的水汽,走到埋尸体的坑的边上。望着这具生出尸斑的、熟悉的、如今肠子还被一条狗叼走、几乎只剩下一截上半身的尸体,雁铃发现自己居然一点感情也没有生出来。难道是因为下手杀死他的罪犯本就是自己么?

她晃了晃脑袋,往屋内走去。

可另一位雁铃还呆在原地,她转头询问:

“你要做什么?”

“报警。”

“报警做什么?”

“自首。”

“自首?是你还是我?”

雁铃不敢相信另一个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转过身子,发现另一个雁铃的眼神里充满了质疑。

“你不信也罢,我自己信就行了。”

“什么信不信的,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吗?”另一个雁铃快步走到雁铃的身前,她有些着急地说,“你究竟知不知道报警自首意味着什么?”

“难道你还觉得这样的事情我们能一直掩盖下去吗?”

她刚想争辩,但看着雁铃那对坚决的视线,忽然又打消了争论的念头。

“那我们已经算是走投无路咯?”

“嗯,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雨水依旧,湔洗了每个雁铃的头发和身体。离屋子近的雁铃回头,一边缓慢地走着,一边对身后的自己说:

“其实我并不能完全知道你在想什么。因为被林子拒绝的人是你,而不是我。那段经历是你的,而不是我的。你去找林子的时候,我一直待在家里设想我们的未来,属于雁铃的未来。我在那片静默中想了很久,真的,想了很久。我发现我们两个比双胞胎姐妹还要亲的、都杀了自己男人也是对方男人的罪犯是没有出路的,真的没有。你找我,在近一段时间里寻我拿个慰藉,我接受,是因为我和你的伤痛依旧是等同的、共通的,我也可以在这个近乎永恒的过程里找你来当我的慰藉。无论之后的经历出现再多的分歧,我们两人依旧有同样的记忆和欢愉,只要我们愿意爱对方,愿意和彼此分享身份……”

“但这必须得有个前提条件,对不对?”

雁铃没有给予回应。

可接着,她的背部忽然遭到一股力量的冲击。她摔倒在地上,感觉一双手掌穿过自己的头发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她始终都没有预料到会这样的突变状况。

另一个雁铃骑在她的背部,使她的整个正面撞到泥土上,呼吸因为胸腔的挤压而变得不顺畅。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雁铃!为什么你要背叛自己!为什么你连自己都不肯放过!为什么你会这么绝情,要把我们唯一的念想都给粉碎啊!”

雁铃在另一个雁铃抓狂的尖叫声中奋力挣扎着,伸直手臂,抽动筋骨,抓住了一块在泥里突出一角的石块。她好不容易在自己快要昏迷过去甚至窒息之前用石块在另一个雁铃的大腿上一顿乱砸乱打,击中了她的膝盖。令她浑身一松,自己有机会从地上爬起。

不过几秒种的时间,那个丧失理智的雁铃又叫嚷着扑向雁铃。已经翻转了身体的雁铃弯曲双腿,提升到自己腹部以上的位置,另一个雁铃再想掐住自己的脖子也是徒费力气。雁铃一只手抚摸着自己脖子上的指痕,另一只手曲在湿软的土上。她咳嗽着,耐心维持着自己的大腿,在等待着自己恢复力气的时候,腿上的重量忽然消失,一张洋溢着愤怒和怨恨的、原本属于她自己的、如今变得异常陌生的脸蛋闪到她旁边,一双纤细的手臂腾出大片绽放开来的水花,十根手指钳紧她的咽喉,肺部和气管的烧灼感带着恶毒的喜悦回归了。

“他妈的!你这个婊子!荡妇!淫人!婢女!母狗!烂鞋!贱货!没教养的东西!你该死哪!你该死哪!”

雁铃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她左看看右看看,发现没有石块也没有树枝,只有几片叶子和黏糊糊的泥巴。于是她抓起一把混合着叶子的泥巴甩到另一个雁铃的脸上,趁她像只未开化的野兽一样嚎叫的时候一腿蹬在她肚皮上,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雁铃往后退到一定的安全距离,在雨中渐渐立起了身体。另一个雁铃费了好大劲才弄干净自己的脸,看到已经站起来的雁铃后,立马收起盛怒的神色,拨上去几条垂下的发丝,换上一副笑吟吟、友好的面容,和声细语地对雁铃说:

“雁铃啊,刚才我是跟你闹着玩呢。”

“闹着玩?”雁铃冷笑道,“你刚才和我们的男人有什么分别?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哟,连自己也骂上啦,你说不定比我还疯——不,你本来就比我疯。”

“我承认我是疯了,但比不过你。”雁铃笑着说,“我确实疯了。我应该和你一样,借自己的身体宣泄情绪,以另一个自己的存在逃避我们本该面对的过去。”

“逃避,呵,逃避。”另一个雁铃讥笑道,“你可别自欺欺人了,雁铃,我们两人都一样!林子拒绝谁,你一个人待在家里想了什么都无关紧要。你究竟想些什么我清楚的很,再清楚不过了。你嫌我烦了,嫌弃这个多余的自己了。为什么?因为一看见她,就会不可避免地去怀疑她的目的,真正的目的。你觉得从祖宗那里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手镯没有那种魔力,自己无心发下的愿成真是假的,像梦一样,自己承受不了下手杀死了男人也是假的。你觉得只要另一个自己消失,那么之前所忍受的痛苦、道德上的谴责、焦虑、你男人的死亡也会消失,一切恢复如初。只要你比先前更加大度,意志更加坚定,心更真一些,你就可以度好自己的一生,跟他妈的圣人一样,完美无缺!坦白说吧,让我这个幻象跟你讲句真话,你被自己的男人逼疯了,老早就给逼疯了!你谁也不愿信任,即使那是另一个自己,完全值得信任的另一个人!你变成了我们男人家那里一脉相承的仇恨链的最后一节,在诅咒的末端!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幸运的人呢,哪里会有呢?屈指可数的人中,你算一个!你和我一样都有把仇恨终结的权力,实施这种权力的方法唯一,说来也简单,就是要我们两人自相残杀,同归于尽!”

雁铃淡淡地笑着,没有任何动作,只望着对面的自己。

另一个雁铃也淡淡地笑着,没有任何动作,望着对面的自己。

两人同时迈步冲向对方,好像一面镜子照映着一个疯狂的女人。她们扑在一处,扭打,扫腿,横劈,抠挖,搔掐,捉挠,撕咬,技巧一样,角度不同。即使两人从这激烈而短暂的争斗里灵光一闪,悟出一些简单而基本的关节技、搏斗技巧和小伎俩,在实战中灵活运用,也没法在与自身同时取得一样进步的对手中占得一丝便宜。

在两人焦急地寻找对方的空档和弱点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因素改变了战局。

雁铃和雁铃打算用以伤换伤、纯拼意志力的办法正面殴打对方,与此同时也承受对方的正面殴打。她们脚步不稳,脸上、额头上、脖子周围、手臂上、肚子上、大腿上、甚至敏感部位上都有对方留下的伤痕肿印,不少地方因为拳头、指甲的刮动而露出了鲜血。更何况这两个肾上腺素一路飙升的女人感受不到太多的痛感,脑海里全是怨恨和愤怒,哪怕被对手抓住机会加重了伤口也只会用相同或是更加残忍的手段去加重对手的伤口。

在她们殴打对方的时候,雨势减弱,雾气渐渐下沉。两个雁铃你来我往,迂回作战,在软乎乎的泥土上留下了混乱的脚印。而就在她们奔波不停、心焦如焚地要结束这几乎看不到一丁点胜利机会的斗争时,一个后退着的雁铃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而往后摔倒,另一个雁铃紧跟而上,借助体位和手里的泥巴(这招数有不少次令她取得先机,也有不少次让她自己吃亏)使倒在地上的雁铃丧失了抵抗的能力。

“是你赢了……随你了,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另一个雁铃吐了口血沫在底下雁铃的眼睛里,用因为面部肿痛而发音不正常的声音笑吟吟地说:“随我,那你还得再等会儿。”

雁铃感觉到另一个自己离开去找什么东西了。她身体沉重地倒在地上,仿佛彻底丧失了生存下去的信念。当她感受到脖子底下似乎有什么硌着她的东西的时候,她伸出酸麻的手臂去摸那个东西。通过大致的形状,她确认那是块大小还可以的、能被现在精疲力尽的自己挖出来的石头。提高警惕心的她才挖了一会儿,就从模糊的、弥漫着血色的世界里辨认出一个朝自己走来的身影。那个身影没打一声招呼,一屁股坐在雁铃的肚子上,差点把她的骨头坐散架了。

“你知道我带来了什么吗?是铲子。”

“你想做什么?”

“我想……”她的指尖顺着雁铃光滑的乳房中间笔直向下滑动,一直到她微微起伏的阴蒂时才停下。“把你的肚子到那儿劈成两半。”

“然后呢?”

“然后我把里面的脏腑等多余的器官全部掏出来,放到一边,自个儿躺进去。”

“神经病。”

“连自己的男人和自己都能杀的人,还能算正常人不成?”

就在那个取得优势的雁铃握着铲子长柄往下观察雁铃身体,思考究竟要怎样才能使得雁铃的身体如皮包般以切口为轴线、两边对称的模样时,倒在地上的雁铃暗自庆幸她没发现自己的小动作,没用粘着泥巴和雨水的手背去抹眼睛,而是加紧挖掘底下的石块。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却有些怪异。另一个雁铃松开了手中的长柄,原地坐下,把雁铃的脚扛在自己的肩膀上。当她挪动着屁股朝雁铃这边靠近时,雁铃的脚渐渐抬升,大腿擦过她的肩膀。当她们的私处以一个极其近的距离感受着另一个私处的温度时,恢复了足够力气的雁铃抬起脑袋,轻蔑地对她说:

“到这时候了,你居然还想来干这些下流事?”

“反正我赢了。你任我处置,你等会儿又要死了,何况我觉得那感觉还不错,为什么不能这么做?”

“我可没那个心情陪你玩。”

“我有就行,而且你似乎欠我一次。”

“实话实说,你现在跟强奸犯没什么区别。”

“别站在道德高地上谴责我了,行不?下来吧,伟人,下来吧。您好好看看我,仔细瞧瞧我,我哪里与您有一丁点不相同的地方了?倘若您跟我换了个位置……”

“至少会有这么一个我反对另一个我胡作非为,至少会有这么一个人觉得另一个人无所不为是不对的。”

“是的,是的,反过来也一样。”

雁铃不再理会雁铃生硬且具有报复性的撞击,也默默忍受着两片干巴巴的、如瘪塌塌的花瓣一样没有生气的阴户之间的摩擦,别样的折磨刺痛了她的乳房,令她还留存在泥地里的手蜷缩得厉害。

另一个雁铃与雁铃有同样的感受。唯一不同在于是她主动发起这场折磨性的性交。为了减轻两个人的敏感部位相互摩擦、酸麻大腿的挪动与不自然的夹紧所带来的不适与磕碰,她从地上抓起来一把泥土,又把从不远处的树叶揉碎,木棍折断,放入两人纵横交错的、腹部以下的位置。在她半睁着眼睛不停呻吟企图用两人相交的痛楚与自己一人的淫兴达到性高潮时,她终于注意到那个处于被动状态的雁铃从自己脖子底下掏出了一块石头。

她惊恐万分地推开肩膀上的大腿,瑟缩着体内蠕动的温软朝雁铃扑去。一股混合着湿润泥土和碎屑的水沫落在雁铃覆盖着淤泥的腹部。她没有遭受半点影响,信心反而比之前还要坚定。雁铃先把另一只手攥住的一抔泥土扔到另一个雁铃的脸上,在她看不清眼前景象而大吼大叫的时候,举起石块照她的面门和额头一顿猛敲硬砸,硬是把这个抬手抵挡的家伙砸倒在地上。

接着,她从旁边的地上抓住铁锹的把柄,步步逼近,把那个不断求饶的家伙逼到埋她们丈夫尸体所在的土坑里。她刚把铁锹举到空中,那个捂着一只流血眼眶的、长着她自己面容的女人扯着嗓子大叫起来:

“住手啊!你……你总不能真的把我也杀掉吧,好歹,我和你男人……我们的男人一样,都是你的家人哪。”

雁铃把举在空中的铁锹放下,面无表情地说:“家?我们的家都支离破碎了啊,能有什么盼头呢?还有,你之前说过的,这份难解的仇恨必须要用我们的死亡来解决。”

“那……那是胡话啊!是疯子的话啊,仇恨怎么能被人当事情解决……你,你怎么能当真呢?”

“对,可谁叫我俩是同一个人哪,雁铃。”雁铃笑着说,“你是我,我是你;你是疯子,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安心去死啦,你死后,作为另一个你,我也活不久的。”

雁铃又把铁锹举在空中,这一次她定是不会再放下来了。

“何况你本来就不是真的啊。世上哪里会真的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呢?手镯真有这样的魔力吗?”

“不,不!明明我才是真的——”

铁锹如倒塌的山体吞噬了雁铃的所有目光。她的鼻骨断裂,眼珠子被铁锹的重重拍击下敲扁,五官扭曲,在坐在地上休息的罪犯的注视中变成了一个骇人的模样。

“你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你是真的,那我是什么?”

雁铃轻轻一笑,按照另一个雁铃、或者可以说是她自己的说法,使用铁锹来割裂另一个雁铃又或许是一个不知名的其他人的尸体。因为雁铃自己也受了伤,没挥几下铁锹就已经有些站不稳了;而且她把那女人的尸体割裂的时候是用铁锹的侧面从上往下砸,有时候还会卡在肉段丝连的身体和骨架之中,要多砸几下才行。因此割裂的结果并不理想,轴线上有许多难看的分叉。但掏脏腑等身体器官的时候还是挺顺利的,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雁铃举起双手,仰头看天,也看自己沾染尸体未干涸的体液和些许血沫的手掌。她突发奇想,把手掌上的体液与血沫抹在自己的脸和身体上。雨点渐大,雨声渐强,雨势渐深,有力地冲刷着她涂抹污泥、碎屑、体液、血迹、肿胀、发青发紫的各个部位和伤痕。痛苦和疲倦像海潮一样袭击她的身体,令她切身体会到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她专注地刷洗着自己的身体,认真地聆听雷电的走动。

天空中乌云翻卷,喧哗不息;大地上刮起一阵呼剌剌的狂风,压弯了野草的脊梁,使高粱和树木噤声。

雁铃独自站在土坑边缘上,两具交叠在一起的尸体之前。她感觉到有些性急的雨滴掀开了树叶的遮挡,浇到她的头上感受浑浊的生命和温热的呼吸。她不在意这些雨点,也不在意大茶树以外的世界。她注视这一对可怜的夫妻,什么也不想。她看了良久,才有所行动。

如她的幻觉所提议的那样,她大半部分的上半身躺进另一个自己的掏空的、露出一块骇人裂痕的肚子里,大腿放在高度宜人的土坑边缘。雁铃深呼吸一口,亲密地感受着封闭在体内的、腥臭难闻的、浓郁的、难以言喻的血肉气味。在闭上眼睛陷入沉睡之前,她忽然从肚子里钻出来,把尸体上的手镯摘下,套在自己另一只没有戴着手镯的手腕上。

看着戴在手腕上的两只银色手镯,望着埋没世界的大雨,雁铃莞尔一笑,再度躺进她自己的尸体肚子中。她闭上眼睛,顺着记忆,追溯自己的过去,思考自己的现在,猜想自己的未来。她闭紧双眼把这三个讨人厌又不得不接受的东西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后,又睁开眼睛,通过眼前这道长长的肚皮裂缝,她看见自己的两只手竟然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她看见这两只手镯银光闪闪,往四处延展,像水中流动的倒影,像种植在庭院里的画蕨,像天上滚过的云彩,也像一双熊熊燃烧的眼睛。

这些无穷的变化只发生在雁铃的视角中。这样美妙的的奇迹兴许会让她跨越许多时空,变换许多身份,收获不同的生命体验。但不论如何,那都是另一个故事了,应该被更加专业也更加厉害的人写出来,而不是被我这个门外汉写出来。这篇故事还有值得改进的地方,可现在的我却察觉不到。为了让这篇故事有首有尾,或者让它在一个近乎完满的圆圈里不停旋转,又或许仅是为了节省我个人的精力和时间,我会把它的开头放在它的末尾,如同一条衔尾蛇:

“上周,下了一场大雨,一条贯穿整个村子、首接村镇尾连城市的河水因山里泥流的混入而变得湍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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