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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cp 世界颠倒,天是车轮,地是车顶。我们是生的乘客,是死的故乡

2025-02-23 11:26 p站小说 2100 ℃
插曲

我不大想穿衣服,但也不想全裸躺在床上。缘由是很久以前,我在我外婆家睡觉,我那个小我十几岁的侄女玩性大发,用尖利的声音喊我起来,并一把掀开了我的被子——她看光了我的身体后,以天真烂漫的笑声调侃我,兴致勃勃、不厌其烦地在她家人甚至是我本人面前详述我的身体构造:胸部隆起,下身平坦,长着一张滑稽的、竖着的嘴唇,黑黑的阴毛生在嘴唇的上方,一茬一茬地突出来。在她的眼里,我的身体就和她的爷爷奶奶的丑陋裸体一样奇怪,好笑,不属于我本人,而是属于她的一种消遣。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是早晨,窗帘挡住患有偷窥癖好的阳光,忠诚的地板将其拦住,排得紧密,护住了我的小小世界。我微微点头,向地板表示感谢。地板纹丝不动,一点反应也没回送给我,郁闷就此盖在我的脚上,沁入我的脚心。
由于我缺乏运动,社交活动参加少,除了偶尔做些出格的事情之外,就只能在那万万片孤寂的时光里,一个人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发发牢骚,臆想出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更多个角色来跟自己对话,较劲。而现在时间还早,我还没有起床的念头。于是我松开捂住嘴唇的手,低头往被子里的另一个我说:“别舔了,怪难受的。”
她从我的大腿根处抬起脑袋,将嘴唇上的液体抹在我的肚皮上。
“那用手?”
“你手指甲都没剪过。”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又没有屌!”她不知羞耻地嚷了起来。
“我也没有!”我同样抬高了自己的音量。
我们两人在一片奇怪的静默中专注地凝视着对方。直到那个不安分的、令我感到讨厌的家伙慢慢爬上来,用和我一样大小的、碍事的胸部从上面压住我的胸部,四颗硬挺的乳头像石头一样互相攻击,撞动另一个人的乳房,静默才退回意识的深处。
“妈的,你倒是好好说说看,你要我怎么办?”
她皱着眉头,反复问我。
“滚!我还想问问你你要我怎么办呢!”
我被她的问题搞得心烦,将她从我的床上一把推下。







活埋

楼欣在逼仄的黑暗中苏醒过来。由于手臂、手腕、大腿、脚踝的束缚感和扑面而来的温热吐息异常清晰,胸腔处的挤压感更是难以忽视,楼欣无法抑制自己,张大嘴唇要发出一声尖叫。她的尖叫声并没有真的发出来,其原因是她的嘴唇正赛着一个直径约6厘米的、带孔的硅制口球。
你妈妈的,干什么了!
在她皱眉设想着自己的乳头会不会已经被两个乳夹夹住的时候,一阵轻微的悬浮感令她绷紧了背部、腿部还有肩膀处的肌肉,同时,她规模堪称丰满的胸部因为下意识的平衡而与另外两团软乎乎的东西产生了难以忽视的撞动。
楼欣立马生出自己正躺在女人身上的念头,底下一对明晃晃的、上抬的、看上去似乎有点熟悉的目光也印证了她的猜测。她赶紧抬起上半身想往离开底下的女人,结果,后脑勺磕到了一块坚硬的木板,嘭,楼欣的全身重量压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肉体与肉体之间的相互缓冲刺激了楼欣的皮肤和神经,她上下两片含着带孔口球的嘴唇在重力的作用下吻在下面那个女人的两片嘴唇上。柔软却不湿润,像阴天下的樱花花瓣。
哦,原来这口球还他妈的是公有物。
楼欣想脱离这个吻,舌头从口球的下面发动推力,腰部尽量往上拱起。她的口水就在这艰难的时刻中从她的口腔顺着小孔流入口球内部,再从另一面的小孔流入另一个女人的口腔。女人因为不小心咽下楼欣的口水而激烈反抗,楼欣心中咒骂不断,在抵挡女人反抗的同时有条不紊地实施她的脱离行动。这样艰难的动作很快令她额头处溢出了几珠汗水,而在她不小心近距离接触女人的时候,凭借那缕缕蒸腾起来的汗香,她估计两人的体力相差无几。
楼欣的行动没展开多久,她就感到失望和挫败,甚至惶恐不安。
她之所以觉得失望和挫败,是因为发现自己正在做无用功,她的腰部也被一条弹性良好的绳子缠住,和另一个女人的腰部处于同一平面,都在绳环之内;在她拱腰抬升自己的上半身时,她感觉到自己脚踝正与另一个女人紧贴着的脚踝摩擦,凸起的踝骨在汹涌的骚动中咯咯作响。
她之所以觉得自己惶恐不安,是因为她发现自己与正对着自己的女人的关键部位都被绑在一起,且绑得很牢实,就算她们费力挣扎,也无济于事。此外,得益于女人也开始安分下来,楼欣有了思考的空隙,通过短暂思索,她脑海中闪过一个惊人的念头:她似乎和这个与自己绑在一起的女人处在一个密闭的、狭窄的空间里。她卖力回想,恐惧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一丁点相关记忆,只有今天早上自己乘坐在泰国的大巴车上,计划着要到一个著名景点的印象。
不应该,不应该啊,就算我真被什么恐怖分子、匪帮、黑社会之类的坏家伙劫住了大巴车,凭我的模样,也不该遭受与另一个女人一起绑着置放到封闭空间里的命运啊。我记得我在来到泰国前特地跟密友讲过哪怕真的碰上了这样的突发事件,我也能当个压寨夫人来的。如今现实压倒幻想,真是样衰至极。
楼欣在发散思维的过程中注意到自己的右手处似乎握着一个打火机。她心里欢呼一声,才抓住打火机要好好利用起来,就感觉到一股反方向的、相同的力量抓住了打火机,使打火机在原位抖动。好在楼欣和底下的女人通过眼神交流,两人没费多少力气就把她们手腕处的绳子给烧掉了。在绳子上燃烧的火焰蔓延到她们衣服上前,两人立即将那条着火的绳子丢到一旁,任其熄灭,化作一道散发着焦味的轻烟。
楼欣转了转得到自由的手腕,缓解滞留的酸痛,低头瞄了一眼那个给她带来神秘的熟悉感的女人。
老熟人?我是一个人来泰国的,就算真被什么坏蛋抓住,也不会那么巧就碰上一个同样被抓住的熟人吧?
不知为何,她通过眼神的示意(其实就是看了对方一眼,只不过对方与她心有灵犀,想到一块儿去了,自然明白她想传达的意思)要她们先把全身上下的绳索都给拿掉了再取下她们的口球。为此,在口球和绑带的限制下,她们的嘴唇屡屡碰在一起,挤向一处。摘下腰上的绳子后,楼欣从女人上方爬下,女人自觉往身旁退去。再次撞击到头上的木板,并通过背部感受所处空间的框形边界后,楼欣冒出一个无厘头的想法:我莫不是在棺材中吧?
她不敢细想下去,而是与另一个女人合力,想把她们大腿、脚腕上的绳子也给摘下来。可是空间狭小,最多只能摘下捆在她们大腿上的绳子。女人拿着楼欣递过去的打火机,弯曲上身,抻直手臂,想把她们脚腕上的绳子点燃;她们两人的口球还没有摘下,楼欣的腰不得不也弯下同样幅度。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刻,与女人脸挨着脸,鼻拥着鼻,两人分泌出来的汗水相互渗入彼此的衣领。在女人的尝试宣告失败后,那打火机的火光舞到两人的面前,楼欣和女人的目光一经接触,将双方的面容尽收眼底后,每个人都惊骇地瞪大了双眼,打火机落下的声音显得相当刺耳。起先楼欣瞄到女人的脸庞曲线、一些细节上与自己相似,可她并不在意,归咎于晃动的阴影和紧张的情绪。如今真相摆在她眼前,她没有容身之处,只得消化这个超乎想象的事实,即女人的样貌与她如出一辙。
她的手和女人的手在无声的震撼中一齐拿下她们公用的口球,离了远点,再度打量对方以确认事实后,两人都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肩膀,再重重放下。
“事先我得说一句,我不认为你是我。”楼欣开口说。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后,笑了一声,用与楼欣一样的声音回答:“我的观点正好与你相反,我觉得你是我。”
“什么?”楼欣拔高了音量,质问道,“既然你觉得你是我,那总该拿出点实质性证据吧?”
“今天早晨六点,我用菲诗蔻生姜洗发水洗头,刚才我从你头上闻到了一点相应的气味,想必你也能从我的头上闻到同样的气味;今天吃早餐的时候,我为了辟邪,祈求观景好运,吃了两块糖醋大蒜头。如果你是我,现在心里应该在想‘我们若真是同一个人,以后该怎么办’。”
楼欣轻笑一声,说:“话都让你说完了,我说什么?”
“你可以装哑巴。”
“对的,对的,可我不想装哑巴。”
那同样名叫楼欣的女人及时岔开话题,说:“既然确认了我们两个人的身份,要不要给对方定个称呼?”
“什么称呼,楼欣,欣欣,小欣,斤欠,我,另一个我,喂?”
“最后一个是什么,凑数的吗?”
“不,是认真的。”
“这不好笑,我希望你不要再讲了。”
“好的,请您继续指正。”
楼欣的嘴角不自然地搐了一下。她克制住情绪,接着说:“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在什么环境里?”
她对面的楼欣拿起放在木板上的打火机,摁下开关,冒出来的火苗照亮了四周。空间里的氧气并不充足,加上两人需要吸氧以维持机体的正常运转状态,打火机点起来的火苗就在楼欣的眼里摇曳,每个楼欣脸上的光芒都在闪烁不定。点起火苗的楼欣将打火机放在一旁,倚着壁面。
“我猜是棺材。”她摸着下巴,一边端详着空出几条细长缝隙的木板,一边伸出手来触碰,确认其质感。
“那我就可以据此提出结论,我们两人应该在梦中。在前一个月,我,或者可以说是我们刚看过一部电影《活埋》。那部电影留给我们的印象并不深刻,就算简略看了几个相关的影视介绍和影视剖析视频也没有太大感触。然而,在那之后的第二周周末的傍晚,即前天傍晚,我们的男友,也就是我们的未婚夫,因为理念冲突,三观不合,而和我们吵架,伤害了我们的感情。于是我们找密友诉苦,密友向我们提议,一个人静一会儿,或是独自去哪里玩玩,之后再去考虑这段麻烦的感情。在飞机驶出航道的过程中我们在想:既然人与人之间总是不能相互理解,达到百分百的尊重与信任,付出高于一切的爱,那么我与我在一起,能否做成功呢?不妨以《活埋》为背景,我和另一个我做主角,把我们两个人都放进极端场景里去,看看会有什么样的进展……我想我不用多说了,要么你是我梦里的折射,要么我是你梦里的折射,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可能呢?”
楼欣专注地听着楼欣分析的声音。最初,她咧着嘴,表露出一副饶有兴味的微笑。往后,她嘴角上扬,手掌捧住腹部,放大了笑声,动作也夸张起来。
“你……”一刹那,她收敛了笑容,静止了身体,浑如一个担负着重大责任的人露出严肃的表情,带着一丁点的困惑询问道:“此时此刻?你不是在说笑吧?”
“别在这里发癫,你这个癫婆。你好好回答我,这种可能合不合理?”
“合理,很合理,我的姐妹。我亲爱的好姐妹啊,你说的东西实在合理,简直没有什么比你的说法更合理的了!”她伸出一根手指,揶揄道,“不过,你似乎遗忘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口球,绳子,我们两人身体的紧缚感,拥挤与不自然的亲吻,自恋的指代与隐晦的厌恶。”
“就因为我真的是你,你便可以在我面前胡言乱语,百无禁忌?好吧,好吧。倘若我们的未婚夫现在就在我们身边,我绝对会摒弃前嫌,用亲近的态度去鼓励他,甚至是帮助他来强暴你的。”
“强暴?多么搞笑的一个词汇,何况还是由你,由我自己提出来的。既然这个强暴由我自己提出,那么它就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强暴,不再是世俗中遭人排挤的、厌恶、招来堕落的字眼。它的意思会就此改变。一撇一捺,一横一竖,每一个笔画都将在一个混乱的轴面上旋转,释放一切活力,再被轴面奴役,溶解,铸型,变化为另一个与之可谓是毫无关系的字眼:轻松。”
语音刚落,楼欣便从另一边慢慢接近楼欣。她匍匐在地,手肘和掌面撑着木板,往另一边挪动。两人的脚踝依旧绑在一起,加上空间狭隘,另一个楼欣并没有躲避和阻拦的想法,所以楼欣爬到楼欣的旁边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她低下头,脸蛋渐渐靠近另一个楼欣的脸蛋,直到两人都能感觉到彼此的鼻息和若有若无的汗香才停止。那时候,她们两人又大又圆的、位于左半边的乳房上下挤压,隔着一件尺码修身的灰色背心。
楼欣不由自主地望了望两人相接的胸口,并为那同样深邃而迷人的夹缝而神离思顿。她回过神后,发现身上的楼欣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继续向她这边靠近。不过这次,两人的嘴唇碰到了一起。楼欣刚想用双臂推开另一个楼欣,另一个楼欣仿佛有所预料到似的,双手箍住她的两只手腕,用力地摁在她后脑勺上的木板,跟着上半身往下压来,让那两只手腕和她本人难以移动。
为了躲避这个吻,楼欣抿起了嘴唇;为了让楼欣接受这个吻,楼欣倾注了更多的精力,手背鼓起青筋,舌头钻出嘴唇,用温乎乎、滑溜溜的舌头撬开那片自己吸住的嘴唇。她的舌尖刚触及牙关,另一位楼欣便忍不住推开了她。
那个主动打断亲吻的楼欣深呼吸一下,对另一位挑眉的楼欣说:“别再这么做了,我并不喜欢。”
“为什么?”楼欣认真地说,“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你存在,我也存在,记忆相同身份也相同的人被绑在一起,困在棺椁之中。现实会发生这样的奇事吗?不会,绝对不会。它太无趣,它太僵硬,它是条散发出腐烂气味的百足之虫。这个宏大无边的母亲繁育出百亿个循规蹈矩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能生出一个才思敏捷、洽闻强记的异类?你要学会容忍,楼欣。你要学会容忍我们的无能和无所作为,而不只是做无意义的空想,喋喋不休地讲空话,给自己还没有完全清楚的事情下判断。我们两人虽然同为一人,但出发点略有不同。这微乎其微的不同使本来完美重合的我们相距甚远。但那不要紧,因为现在我在你身边。我们还有机会。我能认识到我们依旧需要进步的事实,而你却不能。你丧失了灵感与活力,相较之前,你变得迟钝起来,呆板起来了。流经你身边的人与事物渐渐模糊,没有固定的形状。为了不触及未知,为了让一切牢牢把握在手心,为了那方寸空间的完好无损,你摈弃选择,待在原地。但你的意志不够坚定。你狐疑不决,踟蹰,既不前进,也不后退。你是个懦弱的人,害怕改变。但那不要紧,因为我在你身边。口球我们可以再拾起来,我们两人可以隔着这个口球来亲吻对方;空气可以被吸干,肌肉的水分也可以被我们挥霍在毫无意义的自我崇拜上;我们大可以伸展手脚,张开大腿,脱下遮掩的料子,真情实意地亲近彼此,理解彼此,接受彼此,再度重合……”
“就算我们死了也不要紧?”
“什么死了?你怎么那么确定我们已经死了?”
棺椁上面传来鼓槌敲打鼓梆的声音。那声音清脆明亮,像一道穿过灰橡的洁白月光。月光渐渐稀疏,碰在一面生斑的墙壁上,翻下几只鬼鬼祟祟的老鼠影子。
“《老鼠娶亲》……绛州鼓乐……”
“哈,哈哈,你瞧,你瞧,我们哪里是死了,分明是舍了污垢,辞别尘寰,登临天墀!仙乐自棺材外面而来,使我们——至少是我——醍醐灌顶。你还没跟上我的节奏,没有开悟是正常的。印象紧随其后,趁我们防备松懈,灌入我们的耳朵,低它一头的我们不得不承受它的压力……”
楼欣用手掌拍开楼欣伸过来的手掌。掌心与骨肉拍打的声音与锣镲敲打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木鱼响,水镲响,夹板一敲,碰铃一撞,更锣摩擦,拍成一列的卵石乘着流水往里面滚来。它们走走停停,断断续续,在它们还未来得及触碰鱼儿鲜嫩的皮肤时,鱼儿率先弹出水面,迎着白荧荧的月光,展出水淋淋的光亮。两只交杂在一起的蟹爪滑入楼欣的腿根,撬开蚌壳,扎进附着泥沙的斧足。
“听啊,听啊,嘟嘟嘟———铛,嘟嘟嘟———铛,嘟嘟嘟——铛,老鼠出洞了。它们蹑手蹑脚,左顾右盼,害怕被其他动物发现,担忧婚礼遭到恶趣味爱好者的破坏,为维护神圣的契约而绷紧神经,汲汲皇皇……”她低头要吻楼欣的唇。楼欣撇头,再度避开这个吻。另一个楼欣见机行事,伸出臂膀从背后揽住楼欣的胳膊,声音低沉,富有磁性,“你继续躲吧,你继续躲吧,你还能躲到哪里去呢?你没有手机,附近几乎不可能有网络。你不能与外界联系。你被一副棺材困住了。当然,也可以说你被你自己困住了。楼欣,我实在不想用这样的话给前面那一句作解释……”那家伙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继续说,“但我想不到更好的了。我得收回之前的假想。楼欣,你被你自己困住了。你不在梦里,你活在现实。你之所以拥有这样离奇的遭遇,被这样一道可怕的预兆俘获,是因为你刚愎自用,固步自封,正走在自我堙灭的路上。也许你还想用用老办法,把这一切用一道尖厉无比的叫声撞开,将头顶那道真假不明、回荡在棺材里的器乐声压下,一路高歌,用一只硗硗大拳捅破黑暗,在一片灿烂的光辉中垂却一个不休的灵魂——可你注定是做不到的。你在打妄想,做白日梦,说痴话,骗你自己。你必须因此付出昂贵的代价,不然一切都要为你停留——实际上还是要反过来,一切永远在逼着你走。你忽略了我,把我撇在原地。我不能主动来找你,你回来找我才有用。老鼠们为了促进形势,维护我们感天动地、与自然息息相关的感情,冒着生命危险赶到这里。它们唱哀乐,是为了唤醒你对我的怜悯——你觉得我在自欺欺人,是因为你还笼罩在迷雾之中——它们唱喜乐,正对应着你的良知渐渐苏醒。你在等什么?你还在等什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难道我还要主动来拉你不成?这是无用功啊……”
楼欣的手抓住楼欣的下巴,强硬地要她的面容转过来。楼欣没有反抗。一个吻联系起两人,相似的温度正通过一条狭窄的桥梁交融。由于两位主人公忙着和彼此打交道,遭到冷落的、悬浮于打火机点火口上的火苗觉得没趣,开始罢工了。
黑暗吞没了棺材里的一切。老鼠轻快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一架为它们准备好的花轿放在空地上。圈着空地的是一片灰暗的草,草丛中闪烁着不少窥探的目光,意思颇多,难以具体描述。老鼠们按耐着激情来到花轿的前面。它们个性天真,却又有些小气,为了少吃点苦头而吱吱乱叫,拌嘴,争道理,牙齿咬住看不顺眼的老鼠的尾巴,一顿拉扯,点开一阵喧哗,使得稳坐其中的新娘感到不安。
乍然,远处踭出一道猫叫,铃铃哐哐的声乐戛然而止。老鼠们当即放下争端,瑟缩着身体,不约而同地望向声音来源。这一副滑稽的景象引来了一道上了年纪的、女性的笑声,也引出了一道孩童的哭叫声。插曲之后,咚咚锵锵的声乐又起来了。在确认完声音源头的距离足够远后,老鼠们吱吱叫着,虽然还在互相推卸责任,但开始在干正事了。四只老鼠走出队伍,抬起花轿,扛在多毛的肩膀上。起初,这队抬花轿的老鼠还因为没对准角度、不适应肩膀上的重量而差点摔倒。接着,它们步入正轨,行动迅速,队伍整齐,声乐节奏分明,以花盆鼓声、扁鼓声为主,其他乐器为辅,兴致高昂,活蹦乱跳。抬花轿的有心关注着花轿里的新娘,不敢太过分地颠动肩膀——尽管它们有意识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坐在花轿里的新娘仍旧没能得到一丝一毫的平静。她感觉天旋地转,强烈的晃动使她头晕目眩,呕吐感与腹泻感油然而生。一阵牛屎猪尿的气味从轿子外面飘进来。
“松开…松开……我不想和你亲嘴……也不想和你做……”
“这由不得你……楼欣……”
楼欣上仰着脖子,给底下坚韧耸动着身体的怪物传达了一个投降的信号,宣示抵抗精神的消亡。另一位楼欣搓动着双腿,闭着眼,伸出舌头去亲吻楼欣的肩膀,翩跹于颇具流线美感的锁骨,浸泡在阴漉漉的皮肤中。她手里捧着一颗沉甸甸的乳房,另一只手捣弄着楼欣温腾腾、缩动着肌肉的隐秘。她动作粗野,信念强大,把两人绑在一起的脚踝擦出炙热的疤痕。
老鼠们欢声笑语,淌着器乐声走到平野。它们尽心尽力,安安稳稳地上了一个还算平缓的坡。器乐声跟随坡度,变得平缓起来。高处规律地长着一丛低矮的花。这丛花色彩缤纷,香气馥郁,令队伍中有些疲惫的老鼠打了个舒服的盹,几乎忘了自己的职责和手上的物什。在花丛深处,站着一个老鼠新娘。她略有困惑地看着这队老鼠,这队老鼠也回以困惑和质询的凝视。老鼠的话语在天空中变得清晰,体贴的云朵已经给它们预留好足够的空间。在高处,老鼠的声音变得可以被更多的生命理解。队伍中打头的轿夫问那新娘:“你等谁?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等我的丈夫。”
轿夫们恍然大悟,器乐声在锣与镲的带领下又激烈起来。新娘更困惑了。四个轿夫放下轿子,轿子里的新娘在轿夫与器乐声的指引下走下轿子。
“你的丈夫在那边。”
将轿子里的新娘牵引下来的轿夫指向另一边的新娘。另一边,又有一位轿夫替这个新娘指明了她的丈夫。两位新娘遥遥相望,互相交换一对诧异的目光,如同站在一面隐形的全身镜前。
“‘不…不可能,我……我的丈夫怎么会是……’”
“你自己?”轿夫们的笑声和器乐的声音融合,变得复杂多变,难以捉摸,“我们不知道你们的真正需求是什么,也不必知道。上头命令我们办这差事,我们就办这差事。你们可以怪我们冷漠,可以埋怨我们多嘴,无所事事,不是把重心放在自己这儿,就是把重心丢到自己永远也不能触及的地方。你们的诘问不无道理,你们的责难恰如其分,但我们依然不会为此改变。倘若我们听从你们的建议,我们就会吃亏,会上当,精明和前锋性的标签会被替换成愚昧与迷信,更重要的是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要远大于所收获的。这不平衡。我们会因小失大,丧失准则,丢掉信心,变得敷衍了事,苟且偷安,不再苛求生活质量和与之相关的一切。这可不值当。上头吩咐过我们,相关契约中又有这样的要求,要我们把一个鼠新娘带到另一个鼠新娘身边。仅此而已。你们问我们肯定是得不到答案的,我们不过是按规矩办事罢了。也许你们该问问彼此。”
一个敲鼓的老鼠收起鼓槌,带着一副戏谑的微笑对相顾无言的新娘们说:“更确切地说,找你们自己问去吧。”
这当儿,一只毛发深黑、有一双绿翡翠色眼眸的猫如旋风一般卷上山坡。老鼠们的器乐声像被一根铁丝箍住,一时之间忘了动弹。片刻之后,老鼠们爆发出一阵大叫,如碎裂的冰层朝四方八极跑开。猫没法阻止这强烈的势头。它只能选择其中一个片段,否则就会白跑一趟。它专注地盯着一只,敲缸鼓的那一只。
刚才与它同一乐队的老鼠都比较敬业,很愿意配合大伙,急匆匆演了一阵合奏。后来,它们发现猫太迅猛,很有目的性,再干下去小命不保,又因为陷入惊恐,慌不择路,索性把碍手碍脚的乐器和工作服装一并丢了出来。
猫飞舞四肢,掀动一路的工作服和乐器,踢开木鱼,踩瘪水镲,践踏夹板,跺跶碰铃,蹬弹更锣,猛地甩头,从昏邓邓的大嘴里射出一条晶亮的线,准确无误地叼住目标的脖子。那老鼠自知命数已尽,遂抬手一放,释了缸鼓。奄奄一息的缸鼓与两根上抛的鼓槌在半空中交错,发出咚的一声,像零碎的雨点拍到雨伞上。雷声凝聚在遥远的星野。
两位鼠新娘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脱离了那三只乐器的视野,逃离了这个危险的位置。三只乐器的上方或远处,流来一道沙,或者一条湿润的河。在这或沙或河的末端,传来了一个孩童的笑声。那笑声纯粹有力,足以勾起所有人对童年的回忆以及对美好的向往。阳光含笑而来,有力出力,把回忆和向往织成毛衣,拿给风看。风轻轻一吹,毛衣乱成雪花,天空登时壮阔洁净,八垓随之转入空阒。上抛的乐器在地上摔个粉碎,一声悠远而雄浑的号角声驰出穹顶。
还是先前那个高处,猫吃鼠,咽肉,吐血沫,拍骨头。猫睡在高处,摇曳的尾巴停下,沿着身躯拐了个弯。猫睡相甜美,一对绿翡翠关在它的胡须上。绿翡翠耍,闹,使出浑身解数,用尽千方百计才把一点微光挤出兽的皮囊。那点微光重量轻,天上磁力大,胜过地心引力,于是微光朦朦胧胧地游向星辰花园。星辰花园外,光影动乱,景观绰下景观,天空消化洁净。雪花六神无主,无依无靠,无骨无定,贴在地上、草茎上、树叶上、动物的皮毛上、河上、卵石上,英英融化,合成万万块送还死神的琉璃。然后,夜色自平地向高处拢来,雷电挣扎着从云朵里伸出绛紫色的触须,星辰拒绝回应。最终,世界以老人的哭声收尾。







蓝血

我是名医生,住在临海的村庄里。我本以为能在一段安宁的时光里享受我所剩无几的孤独,结果一个神色紧张、衣服破碎的男人推着推车,赶着微咸微涩的海风来到我面前,击碎了我恬静的幻想。当时,我正躺在从老家寄来的藤椅上,惬意地看着月亮和它映在海水里的倒影遥遥相望。
这个不懂规矩的男人指着车上两具女人的尸体对我说:“医生,这儿有两个人需要您的帮助。”
本着职业原则和基本道德,我揉了揉绞痛的太阳穴,起身脱离藤椅,走到推车旁边,伸手探了探她们的鼻息和脉搏。
“两个死人?”
毫无疑问,没有打过招呼就要找一个在休憩期间的人去工作,干扰到他的正常生活节奏,注定不会得到什么友善的回应;于是我全不遮掩自己的抱怨。
“我不过是一个凡人,又没学过什么魔法,哪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帮助到这两个死人?”
淌着热泪的他怒步来到我的面前。欻的一下,手臂的轮廓碾碎了天上的星星,星星的碎屑宛若雪花一样飘到他的头顶。在我茫然注视着在他头顶的星星遗迹逐渐消散的时候,他宽厚的手掌在我的脸蛋上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医生,再怎么说她们两个也是您和我的母亲们啊!”
我捂着发烫的半边脸颊,哆嗦着嘴唇,全身贯注地凝视着他的面容,感情饱满,声泪俱下,仿佛煞有介事。于是我只好压下了受辱的愠怒,怀着无与伦比的疑虑凑到两具尸体的面前,瞪大了眼珠,细瞧慢觑,左右对比,避免自己的身体遮住了明亮的月光,给我带来更多不必要的误解。
我渐渐看清楚了这两个女人的面容:柔和的神态,开裂的嘴角,稍稍张开的嘴唇,淤青累累的伤痕,俱与彼此相似,都跟对方呈镜面形式的对称;而在我认清楚这两个女人面部的轮廓同我记忆中的母亲根本没有一丁半点的相像后,愈来愈大的迷惘如一张富有生命的网从下到上地罩住了我;在这张大网即将笼住我的大脑使我陷入更大的迷失之前,那个闯入我阒静家园的男人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闪闪发光的匕首,有力地夺走了我的目光,在我踉踉跄跄做着无用的倒退时,凶恶地捣入我的胸膛;我感觉到凉丝丝的血液如水流一般从我握住他攥紧匕首的手掌处滑下。
这个令我回忆起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的家伙彻底变换了心态,一把从我的胸膛中间抽出匕首,使得挥洒到空中的血汇入幽深的黑夜,制成一面剌剌鞭打的大旗;他目光炯炯,欣赏整个过程;我难以置信地注视着自己的伤口,摇摇晃晃,跌倒在地;他一动不动,自古而来就立在原地,支撑着整片天空的重量,以致它不会坍塌下来,酿成灾祸;他的声音滴满愁毒:
“之前你靠诡计把我父亲耍死,接着又肆意把我母亲玩弄,搞得她无地自容,只能分裂自己以承受这过重的痛苦。这么多年下来,在白天,我的其中一位母亲要做另一位的影子,家务、日常的应酬工作、一些不大不小的琐事会以公平公正的单双日轮换制解决;可到了晚上,就是她们造孽的时候了!二人精心装扮,以同样的情感和态度撞见对方,用相等的力量和手段互相撕咬,彼此折磨。在独属于她们的狂宴中,嚎叫和眼泪从未缺席。作为她们的儿子,我一直待在她们身边,却从来没能得到过正常教育和爱,反而处处遭受这两个母亲的迫害。拜你所赐,我见证了她们演出的每一个艳丽的、平和的、冷冽的、凶猛的部分,收获了很多我本就不该有的体验。如今,闹剧收场,她俩终于都去见阎王啦!我呢,又好不容易在漫无边际的探寻和把我弄得神魂颠倒的调查中找上了你!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医生,一个情真意切的好人儿,我千言万语也感谢不完的大恩人!您说说看,我怎么能忘了送还给您一个难忘的体验呢?尽管这远远不够,我的恩人,一位在公众和社会面前分明是个彻彻底底的好人儿,一名兢兢业业、甚至在同类之中都出类拔萃得有些过分的医生!”
他继而发出短促而疯狂的笑声,迅速蹲在我的身边,伸出手来触碰我不断渗出鲜血的伤口,用掌面遮盖,使我清楚地感受到血管里突突弹跳的声音。
接着,他说出一大串像连珠炮的话:
“兴许拥有许多双明亮眼睛的大伙儿都觉得我这么一个败类是出于对你的嫉妒才找你复仇,而不是为了我的两个母亲;他们会列出许多我主动抛出来的证据向更多人指出我的自私和冷血,戳弯我的脊梁,叫我俯首认罪,以合众人的心意;天下做母亲的看见我这么个标准的负面榜样后,或多或少会觉得有些寒心;这也挺能打击那些将要做母亲的和发自真心爱这些人的人的信心。但这无关紧要,不值一提。重要的,重要的是属于我们两人的事情。我和你。对,对的,就是我跟你。我们两个人之间,再无一物可作阻碍。不妨告诉你吧,我的刀上不仅撒了海龙的骨粉,整块刀身还沁满了我自己的心头血,添加了许多可怕的诅咒。眼见你这幅深受震撼的模样,我辛辣又毒烈的恨意立马变得甜蜜可口了。这可真是称心如愿哪!祝福你的死亡,医生。以往你的确救了不少人的性命,积攒了很多很多的福分,而如今呢?如今却被一个过往的阴影赶上,一把推倒,再也爬不起来!你怎么会觉得值当呢?就因为一个自私的人,一个微乎其微的人?你怎么会心甘情愿,接受这么一个不够公正的结果呢?身为残害你的凶手,我的结局是可以预见的。或许这并不能令你感到安慰。再次祝福你,医生,祝福你能心胸坦荡地步入死亡。以免将来你在地狱里埋怨我给你带来的死亡不够热闹,我还是多做做表面功夫好了:真心感谢你为整个社会所付出的一切贡献,给人们带来的所有援助,还有传达给后代的希望和善心,毕竟你是优秀的人;但同时你也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天赋异禀的罪犯,生来就要毁灭那少数人的生命,尽管你对自己的使命似乎毫无自知之明。没关系的,医生,报应到了。你的死亡进程会很缓慢,你的意识会被无限拉长,你要经受的痛苦连绵不绝,如同蜿蜒曲折的山峰。那山峰你攀登不上!即使你记起了办法和落脚点的位置也会很快滑下,从高处跌落,摔个粉身碎骨——因为你罪不可赦,大于我所造的一切孽障!尽管这远远不够!该死的魔鬼,你的血哪里跟我们一样是红的?瞧瞧啊,你的血根本是蓝颜色的!”







赢家

我是一株长在江边的梅花,旁边紧挨着一株成熟又高大的柳树。每逢凉风淅淅飒飒从那条并不宽阔的、挤在人造建筑和自然湖泊之间的江面涌来,他长长的、柔顺的头发就会凭借风力,悠悠飘来,挠我数条胳膊的痒,使我在一阵和谐的氛围中轻轻颤抖。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很喜欢他对我开这样有趣的玩笑,巴不得一直在这份有趣的欢乐中颤抖,不分昼夜。而如今我年纪渐长,明白了植物的秘密和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知道无止尽的享乐,永远当一个调皮的小孩是不对的,便开始有意回避他的挑逗。无奈的是,每次柳树兄弟见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总会露出一副感伤的模样;更无奈的是,一旦我察觉到他的失落,我也会开始失落起来,还会感到心在痛苦地跳动,叶子在我的多条臂膀的末端上啜泣,发抖。
我还可以举一个我俩关系好的例子:我们的根系在土壤里相遇后会主动避免侵占到对方的生存空间,而尽可能弯曲变形,以至于接近彼此那一边的根都往反方向生长了。我俩都不知道不自然地干预自己根系的发展会带来怎样糟糕的结果。大大小小的疾病我们都已碰到,致命的痛苦却从未光顾我们的生活。这听起来的确有些超现实主义,颇具幻想色彩,然而事实如此,无可否认。
离我们最近的大植物有一个半的柳树兄弟(大约三又四分之三的我)横躺下来的长度,密密麻麻的小植物围绕在我们的一边,形成一条隔离带。隔离带里面是各种落叶、花瓣、树枝的墓穴,极少倒霉的会跌入我们的背后,滚下人工拼砌出来的石面,摔进冰凉的河水。剩下那些好运的则会安详地躺在地上,静静等待自己的运气消逝,时机来临,暴雨狂风将它们送去倒霉者的行列。
早些时候我还会有意为我的残枝败叶计数,思考它们的数量与各个季节的联系,企图通过这个平凡的过程触碰自然法律——尤其是贯彻所有生命的法律——的门槛,可后来我就不这么做了。原因并不复杂,我的年龄持续增长,观念也在不断发生改变,很多过去拥有的习性已经不适用于现在的我了。再者,因为要跟一株并非我家族成员的植物一起生活,我肯定会受他的思维和习性影响,规范行为,改进心态,好让我去适应我所处的环境。当然,这对柳树兄弟也是一样的。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虽然跨越了两个家族,却亲如孪生兄弟。许多小矛盾和纠纷不仅没让我们的关系受到损害,反而使我俩的关系更加牢固。
我和柳树兄弟坦诚相待,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大雨的时候,柳树兄弟会主动把他几条柔嫩的柳枝盖在我的身体上,以作遮风挡雨的作用,虽说作用也不大;由于我俩的位置,土壤肥力始终是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即使会有一些人类机构雇来的工人帮忙改善土壤状况,清除虫害,修剪枝桠等工作,但碍于没有专业性知识,常常会忽略我们特殊的环境,更多时候却是在帮倒忙,尤其是土壤肥力方面上——在柳树兄弟因为土壤肥力问题而心情烦闷的时候,我会主动洒下十几片花瓣,召唤一些在我的荫蔽下筑巢的蚂蚁去将那十几片花瓣埋在柳树兄弟附近的土壤中,靠自然发酵来增加肥力,尽管过程缓慢。
我俩互帮互助,两树一体。我们不分种类、不分你我的情谊哪怕在植物界也实属罕见。
在植物界,植物的语言就是一种感受,需要风、叶子的掉落、种子、花瓣和果实等事物来向外界传达自己的意思。动物——在我看来是我们植物界的天敌——好动,分草食、肉食、杂食几种,或大或小,或凶狠或驯顺,但无一例外,都是要通过进食外物来获取机体内部生理循环的能量,而不像我们植物,能自给自足,饿了晒阳光,渴了地底找。它们生性粗鲁,表现野蛮,不闹出动静来折磨我们植物的神经就不乐意。即便有些植物界的勇士曾给他们吃过一次大亏,但很快就被气急败坏的动物搞出了极其严重、不忍直视的损害。动物和植物的仇恨并不深,主要还是因为我们植物有礼貌,懂分寸,知原则,守底线,文静优雅,友善谦和。这是所有生命的共识,但是总会从角落里蹦出一些喜欢违反常规、有恶作剧爱好的动物,站到我们的对面,用荒谬至极的道理作他们的底气,自以为把我们的性情看个通透,还从一段相当经典的语录中摘下一段,扭曲原意,朝我们——必须注意,尤其是我们可怜的植物——大声嚷嚷:
“假如我们的宝贝植物真的有大家说的那样完美无缺,那它们何必要借助阳光、地下水或者雨水来维持生命?那些多余的养分它们拿去有什么用?它们真的如传言所说的那样坦诚吗?恐怕只是说说而已,唱唱罢了。更何况有些植物还是人类那边通过杂交技术制造出来的杂种呢!你们怎么能那么肯定植物之中就没有像那些杂种的、被驯服的或是被奴役的动物一样给人类效命,帮人类方便的奸细呢?另外,为何要你们甚至是我们这少部分生命都要承认植物天性优良,只因它们寡言少语,不参与任何争端,连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想法都是一件稀罕事?仅出于此,我们就可以推测出你们想要表达的真正意思,那就是地上只能存在一种声音:植物生来就比我们这些生命高出一等,比我们更配得上一切赞誉和祝福。可植物真能配得上这样的名声和地位吗?它们能吗?除了光合作用这或许是唯一具有些微效益的小活动外(在这里可以不提那些没有叶绿体的单核藻类植物或寄生植物),它们给所有生命带来了怎样不可或缺的贡献?它们究竟是赤诚生长的真君子,一个值得我们学习的模范,还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一位将会给我们敲响警钟的小人?细数动植物的历史,我们这边是从来不缺给敌人效命、为疯狂奉献一切的畜牲的,而植物那边呢?我不是在凭空捏造事实,以我自己的喜恶和与时俱进的审美意识来抹黑植物的形象,这很浅薄,也很无趣——植物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打破我们传统印象的、既势利又小气的败类,在我们谈起植物、给植物的印象做个广泛定义的时候又常常遗忘这一特殊现象,真不知是下意识性的,还是由于粗心大意;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了,经过一段时间后,衰老的生命与世长辞,刚成长起来的生命志气勃发,当它们再一次——几乎可以说是没完没了地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不仅遗忘了那些典型的反面案例,还复现了它们长辈曾拥有过的、不大精明的选择(即便遗忘历史的教训这一深刻而重大的问题确实要与现实生活相结合,也就是说这些一腔热血、能创造奇迹的新兴生命可以给自己找到足够合理的、能被更多生命原谅的借口,我们也可以在这一方面上作出我们的让步,但濒临容忍的极限),给植物的名望又披上了一层华丽的衣裳,为将来数不胜数的辩论埋下另一个无解的伏笔——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大大方方地承认植物跟我们动物一样既不高贵,也不值得崇敬,只是一个需要互相尊重、并行成长的同类?为什么我们每次都要为根本问题掩护,几乎从不客观评价各类生命的长处与短处?最后,我想好好问问在座的各位,我们动物和植物的世界有必要到人类社会中去取经,与他们繁琐又虚伪的文化同流合污吗?”
有些心思活络、嗜好叛逆的小动物为这样言辞犀利的论调陷入一种狂热的状态,失去控制,给无辜的植物带来不少麻烦。譬如松鼠,这个不起眼的、喜欢制造反差效果的坏蛋;还有我,一棵态度端正、老实本分的梅树。有一天,它被一些姿态轻浮的大学生赶到了这里。它用自己毛茸茸的脑袋从嫩绿的草丛中拱出一条道路,在交叠的落叶和树枝上一跃而起,跳到了柳树兄弟的脊柱上,正对着柳树兄弟和我说:“据我所知,你们植物是世界上最酸文假醋最拿腔拿调也最不诚实的一类生命。”
在讲完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它晃动着多毛的尾巴跳到我的脑袋上。我并不记得我有招惹过它——真令我气愤,也真令我感到怒不可遏!要是那时我也有动物的嘴巴,我绝对会一口把这个侮辱我和我家族、甚至是所有植物的小东西咬死——鼓着两个如小气球般的腮帮,俏皮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咕呜声后,用它长爪的小手在我树皮上挠出几道难看的痕迹,抹了几口唾沫,又撒了一泡热气腾腾的尿!这尿在我身上留下了一个可怕的信号,召唤了许多无所事事的苍蝇和腻虫,在我身上又叮又咬,还特意留宿在附近的垃圾堆与空壳里,给它们吸收变质的营养行个方便。有好几天我从半夜中被栖息在我皮肤上面的苍蝇和腻虫的呼噜声吵醒,精神萎靡,意志衰落,好在天气回应了我的乞求——没办法,在生死存亡之际,尊严之类的麻烦东西还是抛掉好啦——刮下一场大雨,把这群游手好闲、得寸进尺的玩意赶回它们栖身的暗影中,我珍重的安稳生活才得以回归。
始作俑者,也就是那只松鼠可以随意侮辱植物,完成一场恶作剧后并带着粗鲁的笑声离去,而我呢?我是植物,话无法说,动也无法动弹,只能借助风力发出我的抗议——尽管我们植物最有力的抗议也不过是掉下几片落叶和花瓣,或是在栖身的泥土里很轻很轻地颤动一下;枯萎和树枝光秃纯属响应自然规律,生老病死嘛,一概如此——并在柳树兄弟传达过来的宽慰下接受这份可耻的侮辱,吞下那些无赖昆虫的欺凌,供根系茁壮,枝叶蓬勃。
我有数过,一年下来起码会遭受这样无理由的侮辱四至六次,春季大多一次,夏季最少一次,秋季小动物们都出来找过冬的食物,活动频繁,经常是两次,冬季几乎没有。遭受侮辱的次数一多,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侮辱,就不会被镌刻在我的记忆迷宫中。此外,我所处的位置精妙,地势平坦,坡度较缓,哪怕在周末城市人流最密集的时候也鲜有光顾。
而人类,人类始终是我们植物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他们在我们植物的生命力占据着关键的、难以忽视的地位。且不说我那谜一样的出生和更多秘闻吧,免得它们把这一切弄得更加混乱。我没系统性地复习过人与植物的历史,博学多识的柳树兄弟当惯了哑巴,想法奇特,觉得就算他不说,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突然爆发灵感,知晓他知晓的知识,获悉他不清楚的秘密——不妨顺着这个势头往下说,在那之后,我便会成为我们这一带最博学最成熟的一株植物,柳树兄弟会作为我的陪衬,我背后的支持者,给我这个荣登宝座的新王——我找不到比“新王”更好的称呼了,即便我本身对“王”这一词汇持反感态度。既然人类的国度千千万万,多种多样,那么植物的国度可以是广袤无垠的,也可以有我所处环境这样狭小偏僻、非自然的——提出可贵的建议,指出隐患,排查问题,使我达到多嘴的小植物们意想不到的高度,一举揽下地上万国的荣华。在我尽力回馈我亲爱的国民后——嗳,作为一个还没有成为国王的国王,我已经预感到自己一旦要为这么多植物负起责任,我会膨胀到何等地步了——努力伸展我的枝桠,壮盛我头顶的叶片和花丛,吸引鸟儿——到时候,我一定要让世界上嗓音最优美、声音最空灵的鸟儿们组建一个专门为我们植物服务的乐团,以扳倒其他生命的光彩——我要让它们后悔做它们自己,而不是做我们植物王国的子民——此后,接纳外来物种,包容它们的文化——落后的加以改进,先进的加以学习,同时一定要顾重柳树兄弟的建议,没他我不可能走到那无比辉煌的时刻——我将一统万国,升上天空,触劘风姿绰约的群星,收纳整座世界——在伟大故事的尽头,我依然可以牺牲王权,放弃自我,泯灭我隶属于生命的一切元素,因为我的初心就是要让所有生命平等,而不是为我这单独的个体拥有平等生命的权利——这不简单,听起来也很荒唐——我将以坚韧不移的、无法毁灭的决心达成我的目的,哪怕挡在我梦想道路的最后敌人是我自己。
好在这是一场白日梦,不过是一阵转瞬即逝的、经不起推敲和探讨的妄想。
我现在就可以讲一讲刚才的妄想有什么漏洞,而且是至关重要的几个:首先,所有的生命需不需要我这一株植物所信念的平等?我的举动会不会是多此一举,不仅不会给他们带来帮助,使他们精神健康而饱满,活力四射,还会把他们搅得头昏脑胀,不得安宁,损害到他们本有的体验,令他们丧失判断事况的能力,废缺自我成长的韧性?我真有那么特殊吗?就凭一株小小的梅树?一株连自己真正的根源都不知晓、自己现有的居住地都无法离开的梅树?我真有那样宏大的宿命,那样撼天震地的报应吗?倘若没有——好吧,根本就不可能会有——可我依旧厚着脸皮,没羞没臊地获取一切能获取的力量,苦心孤诣,不择手段,非但没有把更多的生命引入正道,令他们幡然醒悟,打消罪孽,解引超脱,反而使他们满腹疑团,瞻前顾后,舍本逐末,有时为了突破这层可以说是相当多余的限制,翻过这道在最后令他们感到深恶痛绝的障碍,回归自然,恢复健康,戒恶定慧,从一而终,便一定要到是非不辨、真假难分的地步不可——不然——“法在哪里?各位,你们知道的要比我多,这次轮到我问你们了,法在哪里?”——痛苦的嚎叫延亘古今——于是乎,那些生命,我的国民,我的追随者与粉丝,我的教徒与学生,我迷迷糊糊做着奶头梦的孩子,被我用巧合和技艺蛊惑、雇佣的工人,走在我前面开疆拓土的先驱们,跟在我后面意气风发的同胞们,还有无数与我比肩同行、向我看齐的剪影与实体——不论去留与变化,这些生命都将在永恒里犯颠痴之过,迷津失道——那么那个自以为干成了一件大好事的、没有自知之明的、深陷幻境的我算不算一个罪该万死的恶徒?
其次,我的气量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样宽大。我肚子里连我头顶的这片小天空都装不下,还谈什么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国度呢?哪怕柳树兄弟真能忍受尴尬,以舍弃自己无法缺少的清宁为前提,召集过来几个愿意加入我们的国度游戏的傻瓜,但很快——至少是经历一次闹剧之后——大家马上就会回归到各自的生活与工作中去。倘若这个游戏真的能玩大,玩好,倘若一个像样的国度真能被我们建立起来,随之而来的阶层问题更能通过每株天真烂漫、思想单纯的植物的协作和参与而得到良善解决,它,这个看起来已经有帝国影子的国度也会因为我自身没有意识到的、极度的本位主义倾向而迅速崩塌,走向消亡。毕竟首部都出问题了,何况整体?再者,柳树兄弟肯定不会愿意做一个国民的,哪怕邀请他的国王是我,天下最亲近他、也最能理解他的植物。我试探过,结果超出我的预期,他的抵触情绪前所未有的大。我想了很久才勉勉强强想出了一个答案,又或许是我自己觉得合理的一个理由:柳树兄弟本身就是一个国度,一个活着的国度。尚不知晓国度的等级排行是怎么排的我,盲目信任凭借经验总结出来的真理,即一个活着、不断成长、一直扬升的国度要恒强于一个“死气沉沉”、偶尔会泛起波澜、由诸多生命默许存在的国度。前者永远走在后者的前方,后者望其项背,努力效仿,只能当前者的跟屁虫。因此,我可以站在经典的旁观位置上(没准已经走入俗套,倾沦窠臼了)讲这么一句话:‘就算他真的要跟世上最豪华最昌盛的国度相比,也丝毫不会逊色。’
赞誉完我所敬重的、相当于我半个父亲的柳树兄弟,我得接着讲下去了。就算柳树兄弟真的愿意帮我,也一定会被自己的迷惘妨碍——到时候,以往的金玉良言彻底变成了毫无作用的废话——我一旦失败,被外力逼入绝境,跋前疐后,进退迍邅,作为幕后出主意的植物,柳树兄弟的结局可想而知。
诚如上述所言,为了取得最优解,避免那些会出现无法弥补的损害的分支,我只好把握当下,做一棵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梅树了。
想当初,听到柳树兄弟终于肯开金口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听到他跟我讲这样的话后就有多埋怨他。若不是我有独属于我自己的好运,我还真分不清楚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呢。
在我看来——柳树兄弟并不喜欢我发表自己的见闻。他的这种态度确实有些过分。然而,由于我俩感情深重,亲如臂膀,我一直记着他的意思。因此,我意识到自己动怒时,几乎每次都会反省自己,以确认动机合理,心理健康,不会出现不小心冒犯到柳树兄弟的状况;可正是这一种下意识性的、近乎病态的行为,让我越来越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变得是多么的不健康,多么的不自然了。所以有些时候我发怒发得很厉害,完全克制不住心猿,驾驭不了意马,会扰到柳树兄弟的清宁;我对自己的不可控感到愧疚,可另一念头又会在这个节点上从心里窜出,劝阻我,说,柳树兄弟就该承受这样的磨难,不然就是他对不起你,而不是你对不起他;没准那自私的念头讲对了,每一次我不能自已而大发脾气的时候,柳树兄弟最多也只会在我旁边发出一声叹息,再不然就会用他长长的、柔嫩的柳条拂过他身后的水面,惊动吮咬青苔的鱼群——除了鸟儿,除了有益于植物放松心情、小巧可爱、好心肠、生来就是歌唱家的鸟儿们(也许我该包容一下与鸟儿一样亲近自然、活泼、不顽劣的小动物;狗、猫这些与人类亲近的动物就算了),它们的语言和人类的语言一样肮脏龌蹉,难以入耳,杂乱无序,无法理解;我得承认,人的文明虽然在整个地球上取得卓越成就,人的历史似乎拥有比各类生命文明更加多彩的光芒;然而重要的还是在这个拐点上——在我承认他们确实优秀的基础上,我还是要这么讲;也许仅仅是出于自私,或是从小动物们那儿染得的攀比心——相较之下,我们植物文明的历史要远比他们辉煌,我们坚韧又美好的植物生命要远远大于这些傲慢偏激的蛮荒生命。这没有任何理由好说,自然的四季会提供最有力的证明。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一年四季,如星轮转动。也许我们之中有些同类缺乏坚韧的特质,会在漫长的岁月里被自然规律打倒,一蹶不振,再不愿从厚重的安详中站起。可剩下的那些,譬如我,质量稳定,体积庞大(固然不能忽视那些体积虽然渺小意志却无比强大的植物),便会坚守在大地之上,与我们最可畏惧的敌人——腐朽——作永恒的、悄无声息的抗争。在季节更替、一份时光的开头和末尾中,我们和敌人的交锋会变得激烈起来。
冬天是我们最难度过的季节。每逢夜晚,脱发的柳树就会在我身边瑟瑟发抖,有着坚硬皮肤的我虽然勉强能在严酷的寒冷和夜的笼罩中维持着梅花的孤傲和尊严,时间一长,自然也要精疲力竭,露出一副丢脸的、萎靡不振的面容。到那时候,即使我俩——一个向来恪守家族的处世原则,并非吃苦难劳,而是觉得自个儿遭受的一切形式的苦难都是对自己的考验;另一个虽然不善交流,但是思维浩瀚,心灵深邃,每次开口都会带来一系列难以忽视的变化,颇有异类风范——再怎么装聋作哑,也会受惯常造就的沉默折磨,给作壁上观的夜晚和冬眠好梦的动物们提供笑料,全身上下都被一股酸涩的苦楚浸透。
万幸的是,这一年我和我的柳树兄弟交了好运,严寒天气很少,很快就迎来了新的一年。
到了万物复苏、气温回暖的春季,他抽芽长发,我生苞开花,每株植物都有各自的良好发展。蓬勃的生机在大地上隆隆作响,小小的蓝花——经过它们一遍又一遍的提醒,我总算记住了它们的名字——阿拉伯婆婆纳在杉木底下萌动,迷惑了通体全白或淡黄的小蝴蝶,使其在它们身边翩翩起舞;柳絮调皮捣蛋,充满朝气,作风与柳树兄弟截然相反,在我抟控叶螨红团团的葬礼时,又扑又闹地蒙住了我具有标志性的树皮,使我差点为这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出丑;紫堇低垂着脑袋,用忧郁而美丽的眼神静静凝望着金光闪闪的水面;毛竹在风的鼓舞下轻轻晃动,纤秾有度的身子才微微照进光亮,便吸引了不少探寻的目光;诸葛菜直立向上,正对天空,虔诚又无声的呼唤让过路的蜜蜂觉得饥渴;太阳坚定不移,向着西方徐缓推进,对云朵的魅影和大地上的喧哗不偢不倸。
不出意外,这一年将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年。可老天爷偏偏要对我恶作剧——难不成老天爷也是一只松鼠吗?原谅我这敏感而过分的污蔑吧——在一年的开头给我显出一道恶兆,叫我头疼不已,唱衰多时,惹了柳树兄弟不高兴,趁着风大,一柳条抽来,打瘪了我许多花瓣,抽疼了我如大地一样深褐色、使得花瓣在对照中更加艳丽、也使我深感自豪的皮肤。他沉思前事与未来,神色比以往要冷漠许多;空气中的压力增强,风能遭到阻塞;感知退回身体,只关注我自身;我以最大限度来容忍热辣辣、痒酥酥的苦楚在我的脉络里横冲直撞,作威作福,把对大自然的恨意憋在心里,用灵魂沤烂。
毋庸置疑,柳树兄弟业已步入中年,知晓天命,谙熟规矩,泯灭了青年热血和鲁莽躁动的性情,因此总会站在长辈的位置上对待身为后生的我,擅长训诫,偶尔还会展露出食古不化、狃于故辙的姿态,这我可以理解,当然可以理解;但不能忽视的是,即便关于我出生和转移种植的记忆相当模糊,我依然十分清晰我是棵青年梅树这个事实。也就是说,在这个生命最动荡不安的时期中,我恨什么都是可以的,我爱什么也是可以的,有怎样极端的、疯狂的念头都是应当得到准许的——更大胆一点,只要我仍处于这样一个转瞬即逝的、不稳定的、像是在漩涡里踏花醉舞的状态,那么就算我做一些让其他生命意想不到的、大逆不道的事也都是合情合理的。它们应当知晓这个道理。在不小心挡在我这样的青年生命的行进路途中时,它们必须表示一定程度的、至少要让我这样的青年感到合心惬情的歉意和尊重,并乖乖让出路来,否则——最好不要有这样冷漠残酷伤感情的迹象出现——宽恕我吧,各位!大伙只能当敌人啦!
舍弃无谓而激情澎湃的幻象,着重实际,砑住潮汐,给我汹芒翻涌的植物血液转个方向。
我活力充沛,蕴藏在身体里的精神熠熠生辉;我筋强骨硬,代谢功能卓越,头脑灵光,创造力优秀,经常向所处的小世界中传达富有建设性的感受。即使自己始终不能离开自己的出生地一步,不能横穿马路,给那些谈情说爱、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总是叽叽喳喳发出破坏宁静的噪音还不自知的人类扇上几个耳光,让他们收到教训,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也不能一跃而起,俯瞰整片公园,让我的枝条穿透绵绵软软的云朵,将它们从天空牵走,带到大地,放下光滑的花瓣,作为体面的聘礼;更不能穿过江河,飞跃大海,瞅瞅世界各地的天空和夜景是否如柳树兄弟及几个消息灵通的小植物所说的那样有着不同的光彩。
可我就是不能移动,就是不能像那些讨厌而莽撞的动物一样奔波不停,邂逅更多的植物和更多的景观。谁叫我是一株植物呢,谁叫我是一株植物呢?我常常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聊以慰藉,或是找我的植物同胞疏解情绪,可时间越久,我就越发清楚的发现这些举动不仅毫无成效,没有起到治愈的作用,还起了反效果,加深了我的遗憾和失落。不能移动始终是一件让我心情郁闷的坏事。它执拗地淤积在我的心头,像烀烂的面饼(正如前一个月一个人类孩童不小心掉在我身上的那块面饼,黏糊糊、热滚滚、烫晕了不少蚂蚁的面饼),糊住了我许多个泫然欲涕的瞬间。
在我和柳树兄弟的故事继续向下发展之前,我应该讲讲一件和我所生活的世界格格不入的事,也就是我提过的恶兆。这个恶兆并没有给我带来很大启发,而是在我这儿留下了更多需要解开的谜团。我之所以要讲它只是因为我自己也感到困惑,单凭我这一带的植物没法破解,不得不借助风力把这段谜题传播出去,寄望有幸捕捉到这段内容并解开来的有识之士在将来能通过风力转告于我,虽说希望渺茫。
接下来我会以我的视角来讲述那件怪事,但不能确保把每一个细节都还原的十分完美:
周末,风和日丽,河水的表面上流淌着粼粼的金光。我和柳树兄弟借助风力,跟彼此交换问候,谈论上个雨天中各自拥有的感受。突然,一对孪生姐妹似的女子从满是青草的斜坡上滚落。她俩穿着同样的裤子和衣服,有着同样的容貌和声音(我曾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记忆力衰退,把当时的境况记浑了),连爬起后拍打身上灰尘和枝叶的动作与神态都是同步的。
我听见她们的声音,通过她们发皱的额头——人和一些动物有这样的部位——估摸出两人正在辱骂对方。但没多久,两人又一起发出笑声。她们糅合的笑声令我表皮发冷,使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抖落三片稚气未脱的花瓣。
那两个女人一起伸出双手,张开嘴唇,应该是跟彼此讲话。她们的意思我猜不到,她们接下来的行动使我感到匪夷所思。她们的手臂——一条而不是多条,人就是这样的物种——朝对面伸出,手腕翻转,弯曲五根如螃蟹脚一样骨节分明的手指,勾开另一人的裤子——在这时候,她们的裤子向对面敞出一道阴暗的缝隙,透过那道阴暗的缝隙,那两个女人下移的目光窥伺到裤子里面里面的景观。她们又发出一声尖利的、像是在用石头的尖端摩擦我树干的笑声。
我真不想继续讲下去了,触及这些东西会污染我的心灵,使我迷失自我与方向——她们的手指一直下降,掌面慢慢滑入裤子中,裤子与肉体之间的缝隙越撑越大。等到那材质良好的裤子外面鼓成一个丘状时,两人像是被什么动物咬了一口似的叫了出来。
当时,柳树兄弟正在睡觉。他睡觉的时候,就算太阳如火球一样砸在地上,烧光他头发,烫裂他的皮肤,崩裂了岩石,干涸了江海,他也不会有任何触动,一如既往。
柳树兄弟能在如此处境中泰然自若,不动如山,令我羡慕。我没法达到他这样的完璧无暇的境界。我只能尽自己最大力量来放空自我,给自己下暗示,催眠自己,不要再靠风力去感受那两个女人究竟在干什么事。可事与愿违,我正栽在我引以为傲的天资上——那两个发出冷笑的女人将她们的手指一再深入彼此的肉体,探索同样的、状如沾泥的毛毛虫的管道。她们半弯着腰,将米浆似的汁水推到紧缩的深处,脑袋都靠在对方的肩膀,于一阵轻微的骚动中喘气,互相煽动,不断挑衅,下定决心,要分出个胜负。
在她们腰部颤抖、上半身猛地颠簸一下后,两人松软了大腿,难以支撑全身重量而半坐在地上。为了不让自己朝后面跌倒,她们一齐伸手,从另一个人的后背抱住对方。
在她们休息,即恢复体力的时候,她们又张口说了很多我不知晓意思的话,与植物语言不通的另一语言。接着,她们斗的更狠了,扯头发,摔跤,殴打,抓挠,撕咬,扯衣服,扒裤子,蹬掉裤子,踢走鞋袜,浑身赤裸,皮肤沾满汗水,散布着通红的牙印与抓痕,倒在地上一块儿打滚。有时,其中一人被另一个人摁住脑袋,薅紧头发,嘴唇被逼迫着吻上另一个人大腿之间的生殖器——和一些小植物的生殖器些微相像的部位——那被逼迫、感到屈辱的女人自然而然流出痛苦的眼泪,咕哝声断断续续,哪怕自己竭尽所能反抗,也无法制止另一个发狂的、怪笑着的人迎来她的性高潮,一种令我悚然不安的、肉的弹动。马上——我已记不清楚她们究竟谁是谁,这对彼此仇恨的姐妹哪个是哪个——那处于被动位置的人再次翻转局面,颠倒情势,一屁股坐在先前还为报仇雪恨而感到快活的、眼泪鼻涕都没有擦干净的另一个人的脸上,用她那粘着几片在拏斗中碎裂草片的、一塌糊涂的生殖器剧烈擦动另一个人的嘴唇,使自己下流而险恶的情绪在飞速升腾的温度中蒸发殆尽,并用自己青豆状的、因感受到邪恶情绪的膨胀而勃起的、在生殖器顶处的小器官搭在那人的鼻尖,借助两行鼻涕或是泪水的润滑,将自己荒淫无度的快乐一股脑地倾泻出来。那肮脏而奢靡的液体有不少冲进鼻腔,呛住受苦者的喉咙;也有不少陷入嘴唇,奔向瘴气氤氲的胃囊。在永无止境地变换着攻守位置后,二人终于达到了平衡状态。她们大腿交叠,脚掌同时抵住她们印着许多草片形状的屁股;她们优美的、因为收缩而凸显出来的腹部肌肉线条在几棵无言伫立的树木共同形成的阴翳下一会儿重合,一会儿分开;一片平整的、黑魆魆的毛和另一片平整的、黑魆魆的、甚至形状也差不多的毛抹成一块;她们胀热的、红肿的生殖器一边来回撞击另一人同样如此的生殖器,一会儿在无辜遭殃的、被碾得更平更碎的草地上留下一滩色彩斑澜的液体。有的从那无比震撼的撞击中溅出老远,如蛛丝般黏稠,挂在完好无损的草片上,沥沥向下滴,驱走了微小的黑色甲虫,压碎了草蛉的翅膀和四节细足;如同瘤赘一样突出的、处于胸部的脂肪相互推挤,互不相让;她们发白的、干瘪的嘴唇在渐渐无力的亲吻中吐出两条固执的舌头,并将它们的尖端留在另一个人舌头的尖端上;每个人都受尽屈辱,一会儿发出怨毒的嘶嘶声,一会儿在稍显疲惫的讥嘲中流露出象征着失败的眼泪,给另一方取走,视作已经拿到胜利的迹象。
到了最后关头,这一对被这样不像样的竞斗榨干了一切精力熄灭所有气焰的姐妹颤颤巍巍地从满地狼藉的草丛中站起,腿心处残留着不知来源的斑痕和毛发,腿侧、腹部、脸颊、胸部的脂肪、腰、背部上都零零散散地印着牙痕、抓痕、唇印还有几块乌青的肿块。
她们有气无力地说了几句话,感觉像是在告别。尔后,她们又扑向对方——由于脚步不稳,这次她们挨得很紧;因为筋疲力尽,她们打算不做多余的举动——她们踉踉跄跄地在草丛上走着,东倒西歪,好不容易稳定身形,又忽然往我这个旁观者的位置冲来——值得庆幸的是她们晃过了我,而不是把目标对准了我——这一对姐妹越过了花瓣、落叶和树枝的墓穴,滑下人工堆砌的石面,扑通一声,落入凉丝丝的水面。我感受到她们依旧在那跌宕起伏的水面上翻滚,一个人压着另一个想要打翻身仗的人。宛若鳄鱼皮的、亮晶晶的头发和有力的胳膊骨架在水面上接连不断地拱起,随着时间流逝,势头渐渐衰落,水面慢慢恢复平静,跟着却没有出现浮上来的、发肿的尸体。
人是这么死的吗?这便是人的结局吗?难道所有人都要这样活着吗?自由自在地游荡在虚空中,受星体磁场与意识机能的诱导,被两性的欢愉和痛苦捕捉,收获一定质量的血肉。之后从哺乳动物的子宫里孕育,拖着与母亲相连的脐带和她的血淋淋的埋怨出生,等到长到一定岁数时,再和父权交锋,要么获胜,要么惨败。在浩瀚无穷的大地和星空中肆意挥霍自己不断挖掘出来的才能,消耗生长起来的意气,褪去濎滢青涩的外壳,勇猛精进——不论积满淤泥还是遍体光辉——既跟同类相亲相爱,也跟他们哄争阋斗——闹腾腾,乱纷纷,搞得双方都退无可退,走上绝境。一经不慎,两边一齐堕进河水,被冰凉的水流剔除骨肉和脏器,冷却血液,留下执念,幽魂如夭矫的树枝般弯曲,伸长,机械地等待后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接过责任,盲目地把自己破烂腐败的使命传递过去,即使挨了一个耳光,被辱骂被唾弃也无所谓,心甘情愿被其遗忘。最后,续上另一条印象模糊的道路……
在我端详着她们先前缠斗的地方,发散自己的揣想以摸索另一个更加具体的走向时,柳树兄弟醒了。
“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我斟酌了一会儿,回答他:“一个人,不,一对孪生姐妹在那处草地上打架。她们打架的样子很奇怪,针对彼此的生殖器,看上去好像是在交媾,却又怀有毁灭对方的强烈企图。”
过了半晌,柳树兄弟对我说:“通过风能,我发觉到你似乎在等什么东西,那东西是什么?”
我提醒柳树兄弟去注意我们身后浪浪流动的河水,在一片橘黄色的暮色中作出解释:“我在等赢家,一位从河底爬上来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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