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又戳了戳:“我觉得你很不对劲。”
山光远正背对她,心里一惊。
不太可能,他一直仔细伪装,言昳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仰过头来看她。
言昳歪着脑袋,道:“这几日的事儿,你不怕吗?”
山光远那张轮廓初现的脸面?无表情,半晌吐出一个?字:“……怕。”
言昳嗤笑:“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山光远又指了指自己和她:“怕你。有朝一日。杀我。”不,是?怕你有朝一日讨厌我。
他身后全是?火海般的红叶,言昳忍不住想起上辈子临终前见?到他的模样,比现在可怕,也比现在生动。山光远表现出的几分弱势,可不会让她心软,她靠着车门,眼神依赖欢喜,心里满不在乎的哄骗道:“我怎么会杀你,你现在是?我手边最?得力?的帮手了。没了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山光远:“……”如果不是?知道她也重生了,这话和这表情他都要信了。
山光远越来越觉得,言昳上辈子似乎经常表情或深情或真诚的,胡说?一些示弱或依赖的话语,但实际都趁此在背后握紧了刀,谁要是?信了,谁就是?下一个?刀下亡魂。
不过言昳从来没对他演过太多戏,可能是?觉得他身上没什?么她想得到的价值?
山光远还没接话,她又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发髻,笑道:“不过我最?讨厌吃里扒外的。若是?谁吃里扒外,我便扒了他的皮,让他的里子被狗吃了才好。”
山光远又仰头看着她。
言昳还是?有了底气,虽在甜笑,但面?上锋芒都与上辈子不大一样。
他十分满意:这话说?的多好,谁要是?吃里扒外,就扒了他的皮!有这份心气,有这种手段,这辈子才能不让人欺负了!他绝对支持!
言昳以为山光远会怕,会惊,或者会顺从,但她没想到山光远隐隐露出赞许和鼓励,转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得好!”
言昳:“……?”
她是?在威胁他哎!
结果山光远像是?老师欣慰的看着学习课代表做出最?后一道数学大题一样,欣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脸“这孩子我没看错”的表情夸赞她?!
……
言昳进了课堂,果然最?受人瞩目的,便是?宝膺回来了。
现在关于熹庆公主?的传言太多了,有人说?她屈辱割权,换得一命;有人说?她挟天子以令太子,其实掌握了大权。宝膺作为熹庆公主?唯一的孩子,自然是?众人焦点,他能回来读书?,至少证明现在熹庆公主?是?很安全的。
言昳瞧见?宝膺,自然欢喜,她刚要上前打招呼,就瞧见?宝膺朝她这边看来。
他微微一怔,想要勾起几丝笑意,但嘴角像是?千斤重,只是?勉强的抿了抿嘴唇。
他外貌上没多大变化,甚至也没有消瘦。
言昳却?觉得宝膺像是?一下子被迫长?大了。
他目光里充满了焦虑、不安与掩饰,这不是?他曾经有的神色……
言昳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跟他打招呼,宝膺也只是?点点头,道:“二小姐,许久没见?。”
并未再跟她多说?几句。
言昳心里惴惴起来,到底是?他家中最?近出了什?么事?
但到课间,宝膺经过她桌旁,忽然扔下纸团。
言昳捏在手里,她出了戌字班的间堂,才在衣袖中展开?纸团。上头几个?墨迹乱沾的字:“晚上,来观星楼。”
下学后,山光远伴着言昳回来,便瞧见?她一路上在走神,她进了屋没有早早洗漱换衣,或躺到榻上犯懒,而是?在找些御寒的披衣。
山光远忍不住问道:“要出去?”
言昳在衣柜里扒拉:“嗯。宝膺约我去观星楼。”
山光远皱起眉毛:“夜里风冷。”
言昳哪能听得出来他是?拦她,只道:“所以我打算穿厚一点。”
山光远又道:“他经历变故。未必,像你想的,那样。”那样良善。
言昳手里拖着一件藕荷色披风,懈着肩吐气,拖着声道:“我知道啊。但我就是?有点担心这个?小胖子。哎,反正也没事,去一趟吧。若他变了,大不了以后就不来往了。”
山光远心里有点闷。
虽然他有时候也吃惊言昳重生后,竟然会对他好——但他们俩好歹是?上辈子有过几年友谊,又有过十年婚姻吧!
哪怕是?怨偶,那好歹婚书?他都保有十年,是?断不了的缘!
但宝膺算什?么?
言昳上辈子压根跟宝膺都没打过什?么照面?,连熟人都算不上,为什?么会跟宝膺关系这么好?
甚至宝膺上辈子都没有多少实权,对她而言根本没什?么利用价值。
山光远又仔细想了想,一下子在震惊中恍然大悟了。
……难道就因为宝膺长?大后模样大变,也算是?大明南北出了名的俊朗风|骚,眉目含情?
达官贵人中模样过人的男子其实也没那么多。
梁栩跟她爱恨纠葛太深,她不一定再愿意重蹈覆辙;韶星津则是?下场不好,性?格也比较古板,她不一定喜欢上辈子的败者。这么看来,宝膺就是?漂亮又没威胁的公孔雀,她就觉得安心又养眼啊。
山光远真是?瞳孔地震。
他虽然知道言昳看脸下菜碟,但他没想到,她竟然会给自己培养童养夫啊!
而且喜欢的还是?白皙贵气公孔雀这种类型的!
这……
山光远想到自己上辈子三十多岁时候的体型、肤色和满身伤疤,以及他确实能不说?话就不说?的性?子,永远没什?么表情的那张脸。
……言昳喜欢的竟然是?跟他完全相反的类型!
完全!相反!
言昳跳出门槛,拽着披风领子,拎着小手袋,要出门的时候。就看到山光远笼罩着一阵阴云,靠着墙边站着,半垂着头双眼失神。
言昳:“?”
他这一天天的,什?么时候情绪波动这么大了?这又是?作什?么妖呢?
言昳戳了他一下:“阿远!”
山光远没回过神来。
不是?说?女人都会吃什?么美白……啊,他在想什?么!
就他那张脸,也跟宝膺不是?一个?路数的啊。
言昳:“哎!!”
山光远倏地一下站直,怔怔的看着言昳。
言昳蹙眉:“你今儿怎么了啊。我先去了,你不用接我!”
她说?着,就摆摆手往外走去。
言昳到观星阁的时候,已?经暮色四?沉,夕阳照着观星楼塔最?上层一点塔尖,眼见?着就要余晖消失,言昳撑着胳膊,爬过观星阁楼下锁着的围栏,爬进一层。一道盘旋的楼梯的向上,能从最?下层,看到这些楼梯的底面?画着和最?高处藻井交相呼应的星图,以珠贝混合着靛蓝的颜料,在昏暗的微光中如星云般流动着光彩。星图标注着东西南北各个?天空的星宿,绘画着土星的光环,言昳仰头往上爬,像是?以望远镜观星、记录的学者,一代代深入星瀚宙宇,越知晓、越迷茫。
她爬到最?上层,夕阳已?经快挪离塔尖,晨昏分界线恰好落在了观星阁楼顶的八面?门洞正中,照亮她上半张脸。
言昳瞧见?宝膺正坐在一个?门洞的栏杆边,身边几盒小糕点,他背对着她,正看着塔外上林书?院的景色发呆。
言昳叫道:“宝膺!”
宝膺转过脸来,他眼垂着,嘴角还是?因为她的到来而露出笑容,朝她伸出手:“你来啦!”
…
言昳靠着门洞边的栏杆,咬了一口糕点,道:“你是?说?你自己都不知道你阿娘在做什?么?”
宝膺点头:“其实我也有两年没见?过她了。我只能从报纸上看到她的画像。”他垂下头,又笑道:“你猜我这些日子住在哪儿?”
言昳摇头:“这附近?扬州?或者是?宁波?”
宝膺摇头:“我去了蜀地。因为我爹娘甚至做好了打仗的打算。”
言昳惊的瞪大眼睛:“蜀地也太远了吧!再说?——打仗?谁跟谁?”
宝膺耸肩:“或许是?大乱斗吧,我爹说?,有些人就希望回到几百年前的模样,有些人却?想各当各的皇帝,迟早要打起来的。而没打起来的时候,这帮人谁都跟谁分不开?。你听说?过卞家吗?听说?他们最?近都有了动作。”
言昳缓缓吸了一口气:“卞家吗……?但最?后还是?没打起来啊,你都回来了这里,说?明你娘和宫里谈出了各退一步的结果。”
宝膺说?话都比以前成熟不少:“是?,我娘就当被软禁这几个?月,是?进宫照顾皇帝了。听说?太子在暗中也吃不了不少苦头,韶骅也差点遭到弹劾。现在大家,就跟站在秤两头似的。我娘似乎也觉得不想太激进,她想再缓和几年。”
宝膺说?了几句又沉默下去了。
言昳看他圆润的侧脸,道:“怎么了?”
宝膺捏着自己软乎乎的手掌:“我虽然看起来好像是?,八面?玲珑,跟谁都能说?上话。但从小我就讨厌我爹跟外人客套、还有所谓的拉扯人脉;我更讨厌我娘那副运筹帷幄,什?么都要算一算的心思。”他又垂下眼:“但是?我好像又感觉,这些是?我逃避不了的,我跑到哪儿,都会有人把我称在秤上量一量,都是?要因我是?个?什?么世子,是?熹庆公主?唯一的儿子,把我往里拽。”
言昳皱眉:“是?你逃到蜀地的时候,也有些当地的门阀、兵阀找到你了吗?”应该是?他也陷入了这场争斗的余波中。
宝膺把额前一点碎发往脑后抹去:“……算是?吧。”
宝膺又看向言昳:“你愿意跟我做朋友,也是?因为我是?世子吗?”
言昳本想否认,但却?又结舌,道:“……我不知道。宝膺,我觉得有时候选一个?人做朋友,一点也不考量对方的条件是?不太可能吧。你是?挺心细善良的,但如果是?个?马夫家的孩子,再心细善良,我也没有了解的机会,也不会想到做朋友吧。但说?是?因为你是?世子——”言昳笑了笑:“可能这话不好听,但我没觉得你一个?世子有什?么价值,或者说?我现在也没觉得能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啊!”
宝膺微微睁大眼睛,竟然窘迫羞愧起来。
他这话问的多么自负。如果是?言昳,也可以反问他:你是?不是?因为我是?白家二小姐跟我做朋友?是?不是?觉得我漂亮?觉得我聪明?
做朋友哪要问这么多,觉得自己开?心舒服,心里不别扭不就好了吗?
宝膺刚要开?口道歉,言昳说?着将一块云糕送进口中,笑道:“不过也是?有好处的,你家糕点是?真的太好吃了。”
宝膺若蚊子般小声道:“是?我话问的不合适了……你别生气。我就是?最?近心里总七上八下的。”
言昳:“还发生了什?么事吗?”
宝膺喉咙动了动,垂眼低声道:“就是?家事罢了。”
看来熹庆公主?这家庭关系,复杂的跟她白府有的一拼了。
言昳半晌轻声道:“我家里也出了好些事呢。或许过段时间,连你也可能听闻。生到幸福美满的家庭好难,不过我也不想再自怨自艾的总说?着爹娘这不好那不对了。总有比我过得还不好的,我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吧。”
她笑了笑:“哎呦,他们就已?经那样了,不是?咱们能改得了的。咱们都好好读书?,等?长?大一些,记着爹妈的德行?,好好让自己别重蹈覆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