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审判这个世界。
懒惰,贪婪,暴怒,嫉妒,淫欲,暴食……
审判众生的罪名,一项项罗列开来――
磅礴大雨中,声声凌厉,教宗本不高大身影,好似一座巍峨巨山,他远远望去,俯瞰整片空旷草野,看着一根根被骤雨打折,几乎垂至尘埃中的草屑,眼中满是冷漠,不屑,轻蔑。
他抬起双手压下。
与此同时,穹顶数道落雷砸下!
比先前还要迅猛数倍的劲风,陡然席卷着地面掠来――
“轰隆隆――”
撑着雨伞的清雀,面色苍白,支撑不住,险些被掀翻在地,只见她反手攥拢刀柄,单膝跪地,堪堪止住身形,但只是刹那,伞骨便被吹折,油纸伞被风卷得炸碎开来,化为一蓬木质碎片烟花。
“砰”的一声,炸雷响起。
陈懿仿佛化身成了这天地间的造物主。
草屑翻飞,被席地卷起,狂风骤雨贴着千里旷野,一路绞杀着莽莽野草,整座世界在落雷之后陷入黑暗。
只剩下陈懿的一句轻轻质问。
“身负这些罪,该要如何救赎?”
然后,整个世界,死寂下来。
大雨之后,天幕仍然低垂,小昭能感受到,有风吹过自己的面颊,但不再是凛冽的风刃……车厢似乎都被刚刚的疾风掀开,此刻似乎是极致的冰冷,又似乎是极致的炙热。
她已经不能用视觉来感知眼前的“景”。
如果不出意外,所有的一切,都在刚刚的神迹中,被摧毁殆尽了。
小昭用力睁开双眼,可是天太黑,她什么都看不到,就连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教宗,也看不见。
“不要用眼睛……试着闭上眼睛去看。”
温和的声音响起,直接落在小昭的神魂上。
小昭怔了怔。
照做之后,那声音再次响起――
“人类所有的罪,来源于皮囊,来源于精神。”
陈懿之音,已不再年轻,像是一坛醇厚老酒,在小昭神海内酝酿荡开。
“信奉主,主会让所有人成为‘完美’。”
小昭听着声音,什么都没有看见,但她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一个问题――
什么是完美?
陈懿轻轻笑了一声。
只一刹,小昭从黑暗中脱离,她明明闭上了眼睛,却偏偏看到了一切。面前的草野景象迅速变幻,黑暗中的天幕流淌风云,那负手而立的教宗不再是一道人影,而是陡然拔高变大,草叶翻飞中一根根树蔓缭绕,扩展――
最终,小昭眼前出现了一株参天巨木。
这株巨大古木,就是答案。
“我们对众生的救赎,便是带领他们,舍弃肉身……”
醇厚声音在穹顶回荡,“然后,成为……永恒。”
所有的一切,在永恒二字脱口之后,烟消云散。
小昭怔怔失神,看着雨后初晴的美丽世界,旷野上的碍眼草屑被拔得干干净净。
整座世界……都清净了。
第1401章 借光
荒芜,毁灭,也意味着清净。
在这一瞬间。
小昭终于明白陈懿口中的“救赎”……是什么意思了。
她还明白了很多其他的事情。
为什么在石山,自己会被小姐如此对待。
为什么在走投无路之时,小溪尽头会如此巧合的出现那辆马车。
为什么自己最终会来到这里。
这些问题,在她看到陈懿,看到那株巨木之时,一下子就想通了――
可她还有一个问题想不通。
小昭低下头来,眼神隐没在散乱的发丝中,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为什么会是……我?”
陈懿笑了,仿佛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问。
教宗的声音像是被大雨洗刷过的穹顶,清澈,干净,温和,有力。
“为什么不能是你?”
他先是掷出了一个并不严厉的反问,然后淡淡笑道:“不要小觑自己,在救赎的过程中,你可以是很重要的一环。”
小昭听出了教宗的话中之意。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取决于自己此刻的态度。
于是在短暂沉默深思之后,她抬起头来,与陈懿对视,“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修为境界平平,容貌姿色平平,身无长物,事到如今……一无所有。”
其实清雀对自己的评价,小昭也隐约听见了。
这是一句实话。
她真的很普通。
“你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陈懿开门见山,道:“石山的那份光明教义。”
小昭眼神恍然明了。
原来……如此。
把自己千辛万苦从南疆接到西岭,为的就是这份教义。她认真看着教宗,站在穹顶与地面切割线的年轻男人,衣袍在微风中翻飞,像是执掌万物生灵的造物主。
很多年前,陈懿就握住了世俗权柄的顶端。
只可惜,眼前这位造物主,并非是完美无漏的……他想要看一看石山那份由小姐写出来的教义,就说明他在畏惧,在担心。
这也说明……影子蓄谋无数年的阴谋,或许会被一份平平无奇,拓印在白纸黄卷上的简陋文字所打败。
教宗看出了小昭的眼神。
他不为所动,只是笑着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真的了解徐清焰吗?”
小昭怔了怔,这个问题的答案毋庸置疑――
自己跟随小姐如此多年,这世上还有谁,比自己更了解她?
“徐清焰加入了北境的‘光明密会’。”陈懿又问道:“她对你提起过吗?你知道什么是‘光明密会’吗?”
一个陌生的,闻所未闻的词。
小昭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从未听说过。
明明在离开天都,来到南疆后,小姐对自己无话不谈的……
光明密会,那是什么?
“创立光明密会的那个人……名字叫宁奕。”
陈懿声音恰到好处的响起。
这一刻。
小昭陷入了惘然。
她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徐清焰对自己微笑的模样――
记忆片段被打碎,然后重组,每一次,都有一个人,出现在记忆之中……从最开始的小雨巷府邸,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是的,小姐并非对自己无话不说……只要那个叫宁奕的男人出现,小姐的世界就会充满阳光,而自己,则永远只能成为一道匍匐灯下的卑微影子。
小昭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十几年来,你对徐清焰奉献了所有的一切,可她是如何对你的?”
“就算你不恨徐清焰……你不恨宁奕么?”
陈懿幽幽道:“在石山被软禁的日子,你忘了么?”
怎么能忘!
小昭内心几乎如野兽一般,低吼了一声,而现实中则是出奇死寂,一手死死捂住额首,脖颈之处,已有青筋鼓起――
她怎么能忘?
在石山被锁押卸权,那种真心被凿碎,信任被辜负的痛苦……比起断腿,比起碎骨,还要撕心裂肺。
这种痛苦,怎么能忘!
在陈懿身旁观看的清雀,神情复杂,她在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大人如此看中小昭的原因。
一个人,经历了多深的痛苦,内心就会迸发出多强大的“念”。
爱越深,恨越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