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正色道:“我不是一个挟恩图报的人。”
宋根生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时红时青,在“爆发揍不过”和“不爆发憋着伤身”之间挣扎,又怂又刚的样子像极了爱情。
二人往村子里走,一路沉默了很久。
顾青忽然道:“根生,我刚才说忘记了很多人和事,不是骗你的。”
宋根生迟疑了一下,道:“我相信你。”
“还有,我不会杀你的。下午在山上,我只是闪过了这个念头,到现在仍充满了罪恶感。”
宋根生呆了片刻,终于释怀地笑了:“你这两日变化很大,我差点不认识你了。”
顾青也笑:“变化确实很大,别人若再欺负我,我断不会忍气吞声了。别人若欺负你,我也不会忍气吞声。”
宋根生沉吟片刻,低声问道:“你说的那个‘煤’,真的很重要吗?”
顾青想了想,道:“很重要,不过我还没想好用它来做什么。”
宋根生担心地看着他:“你千万莫用来炼铁,会被问罪的。”
顾青笑道:“不会的,我没胆子挑战王法。”
顿了顿,顾青又道:“发现煤的那个坑已填平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保密,对任何人都别说,包括你爹,行吗?”
宋根生指天发誓:“打死我也不说。”
发誓的样子太像渣男,顾青顿时有点担心了,定定地看着他。
宋根生不自在地道:“你不信我?”
“说实话,不信。”
宋根生急了:“我非无信之人,如何你才肯信?”
“我只相信死人。”
宋根生:“……”
顾青忽然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吓你的,莫当真,活人里面你算是比较像死人的。”
……
回到家的顾青心情是喜悦的。
今天终于能吃上肉了,想想就觉得幸福,幸福里又夹杂着一丝心酸,心酸里又掺进了几分对未来的忧虑,毕竟明天的肉还不知道在何处。
过日子要精打细算,顾青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他习惯了家里摆满了各种日常用品,无论用得上或者用不上。
现在最大的不方便就是家里的日用品太少,家里没铁锅,只有一个煮饭用的破陶罐和一个陶碗,做菜的调料更是少得可怜,顾青翻遍了整个家,只找到了一小坨粗盐,除此再无其他,甚至连油都没有。
不可置信自己的前身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难道他每天真的只吃米饭,别的都不需要?难怪自己长得细胳膊细腿,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丁二郎那种货色都能让自己受伤。
顾青想给自己做一道红烧鱼,然而没工具,思来想后只好决定做简易版的鱼汤。
盛了小半罐清水,将鱼和虾放入水中小火慢炖,待水沸以后放入白天在山林里采来的一把野菜,以及少许粗盐,竹箸轻轻搅拌,很快陶罐内散发出浓浓的鲜香味道。
顾青鼻翼抽动,满足地叹了口气。
坠落人生的最低谷,一碗热腾腾的鱼汤便是阴暗谷底里的一线光亮。
盛满一碗汤,顾青双手捧着陶碗,小心翼翼地凑到碗沿轻轻啜了一口汤,鲜美的味道在舌蕾炸开,顺流入腹,温暖着一颗孤寂的心。
顾青咂咂嘴,给自己添了半碗米饭,鱼汤泡在饭里,他吃得很慢,每一口汤,每一粒米,都要在嘴里细细地咀嚼,不舍地吞咽。
粮食危机近在眼前,如今真的是吃一口少一口,所以他对每一口入嘴的食物都非常珍惜。
咀嚼得再慢,半碗饭终归还是吃完了,肚子不到三分饱,顾青又端起陶罐,将里面的鱼虾捞出来吃,仍然吃得很慢,鱼刺虾皮也舍不得吐出来,嚼碎以后吞下去。
如今是八月,正是炎夏时节,这年头没有冰箱,做出来的饭菜必须当天吃完。顾青于是省了心理挣扎的过程,很快将鱼汤也吃得干干净净。
肚子仍没饱,但……只能如此了。家里有存粮,可必须要有严格的计划,因为顾青也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从别的途径挣到钱或粮食。
吃过饭,顾青将陶罐和碗洗涮收好,然后坐在门槛上托腮望着夜空里的星月。
都说人在吃饱喝足后,精神会陷入困乏,容易对人生产生迷茫,可他只吃了不到三分饱,此刻竟也迷茫了。
前世在孤儿院里一如今生此时这般孤寂。伤春悲秋的人总喜欢将自己比喻成流星,划过漆黑的夜空,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长痕,顾青呢?短短三十年的人生逝去,他留下了怎样的痕迹?
一无所有从孤儿院出来,读书,工作,升职,后来有了成绩,有了属下,也有了一群为他开疆拓土的年轻人,整个团队以他为灵魂,忠实而彻底地执行着他的意志。世界刚给了他一丝暖意,转瞬又将他推进了冰窟。
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下一步做什么?
顾青很迷茫,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若只为了温饱而活着,他觉得不甘心,若走出去搞什么皇图霸业,他又觉得很中二。
自己有如此不平凡的经历,注定不会平庸下去,没准时代的大浪潮会推着他走向高处,那时的他,身不由己地站在世界的巅峰,一脸人生寂寞如雪的俯视芸芸众生,心头掠过“输了她,赢了世界又如何”的沧桑念头。
啧,更中二了,抖鸡皮疙瘩……
总之,好好活着吧,命运怎样捉弄他那是命运的事,此生若有幸,但愿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炎炎夏日,夜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热,山村里很清凉,夜风拂过,甚至有一丝寒意。
顾青坐在门槛上,回首自己这个破败的家,看着家里简陋到发指的摆设,破破烂烂的床榻桌子,他忽然决定给自己定一个小目标。
先解决粮食危机吧,然后把这个家充实起来,若能盖个新房子,添上新家具,各种日用品齐备,做几件合适的衣裳那就更好了。
至于娶老婆生娃这件事……
肉不好吃吗?大房子住着不香吗?挖坑埋人不快乐吗?
要老婆干啥?
第六章 所谓盛世
如今是大唐天宝九年,距开元盛世已过去整整九年,开元盛世既然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自然有它的底蕴。尽管年号变了,当初那个励精图治的皇帝性格可能也变了,但天地间仍回荡着几分盛世的余韵。
大唐的兵锋仍然所向披靡,只是暮气已现,征伐敌国时不再频传捷报,偶尔也听说了一些败绩。
历朝历代军队征伐敌国的胜负,似乎都与天子勤勉的程度有关,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将韦后集团诛灭,两年后登临大宝,手持国器,坐北面南而王,登基后的李隆基励精图治,力挽大厦之将倾,亲手打造出了赫赫有名的开元盛世,不得不说,早年间的李隆基是个了不起的帝王。
可是后来,盛世变得不那么像盛世了。
早年的政策埋下的隐患,渐渐露出了征兆。将大唐边疆划为十个藩镇,各镇节度使大权独揽,军政财民诸权集于一身,藩镇渐渐成为一方诸侯,中央朝廷对藩镇的掌控越来越弱,藩镇为了扩充军备拥兵自重,对子民的徭役赋税也越来越重。
当底层子民的负担越来越难以承受,所谓“盛世”看似光鲜,实则烈火烹油,危若累卵。然而那位稳坐长安龙庭的圣明天子,却仍沉浸在亲手打造出大唐盛世的成就感里不可自拔,他沉醉在杨贵妃的温柔乡中,对待朝政民生不再像从前那般勤勉用心,将相权交给李林甫杨国忠这样的奸臣,而他的心思却已渐渐转移到华清池里,梨园乐班里。
盛世看起来仍是盛世,没人察觉大唐万里疆土上,渐渐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暮气。
顾青定下的小目标,对石桥村的田舍农户来说,难如登天。
盛世里的石桥村,农户们大多是无法保障温饱的,若遇风调雨顺的年景还好,若是遭了灾,村里农户的日子就难过了。每年交完官府的赋税后,剩下的粮食必须有计划的吃,每天只能吃那么一点,同时他们还打猎,捉鱼,挖野菜,将所有能吃的东西混在黍米里,如此才能跌跌撞撞活过一年。
年复一年,这便是石桥村的现状。没人想过改变,因为农民靠天吃饭,没人知道如何改变。
顾青不想当农户,他并不歧视农户,他只是不懂种地。从个人利益出发的话,种地无疑是回报率特别低甚至为负数的一种职业,而且还要承担不小的风险,农户无法改变命运,是因为他们除了种地和卖力气,便没有别的能力了,但顾青不一样。
想要改变现状,首先要赚钱。
可是顾青现在手里的筹码不多,唯一能利用的便只有今日发现的煤了。民间炼铁等于作死,顾青目前没胆子挑战王法,剩下的还能用煤做什么呢?
顾青坐在门槛上,望着夜空里的星辰呆呆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夜晚的凉风拂过肩头,顾青觉得有些寒意,起身叹了口气,回屋睡觉。
脑瓜子疼得厉害,想事情太累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无所有的开局,如果这一世的人生是个游戏,而命运是操纵游戏的人,那么一定给他调成了地狱级模式,想要不丢人头打通关的话,一定要八字够硬才行。
第二天一早,顾青走出了屋子,他打算在村里逛逛,找找赚钱的灵感。
这是穿越以来顾青头一次在村里亮相,效果很感人。
村民们三五成群聚集各处,顾青刚露出友善可亲的微笑,村民们却轰的一声惊惶四散,好像顾青变成了一个屁在人群中炸开,把人全熏跑了。
顾青的笑容僵在脸上,呆立原地久久不动。
这就是人生寂寞如雪吗?这就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吗?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霸啊。我暴力,我打人,我挖坑,可我知道我是一个好村霸。
站在村子中央的老槐树下,顾青的表情有点尴尬。
大抵还是前天揍了丁家兄弟的后遗症,小绵羊突然黑化成了大老虎,想必村民们都不大适应,尤其是丁家兄弟双脚都差点被废,这般手段令大家有点畏惧了。
此刻的冷场跟顾青想象中的不一样,在顾青的认知里,自己打败了旧版本村霸,救乡亲们于水火之中,按理应该被众星拱月般拥戴,为何乡亲们见了他就像见了鬼一样?
心情有点郁闷,顾青冷着脸转身往回走,走到家门口,宋根生正在自家柴扉前来回踱步,神情焦躁不安。
见顾青回来,宋根生迎上前,拽着顾青的胳膊进了门。
“丁家兄弟要害你,你……出去躲躲吧。”宋根生焦急地道。
顾青皱眉:“我只不过废了他们的脚而已,多大个事,为何要害我?”
宋根生瞠目结舌:“……”
脑海中依稀听到三观碎裂的声音,是幻觉吗?
废了人家的脚还不算事?
“你为何知道他们要害我?”
宋根生回过神,叹道:“今日我出门,见几个人聚在大槐树下窃窃私语,不时朝你的屋子指指点点,我看了他们一眼,都不是本村人,听说这两日丁家兄弟在家养伤,托人去邻村捎了口信,估摸是找了帮手来治你,今早我遇到的那几个外村人,便是丁家兄弟叫来的。”
见顾青面无表情不发一语,宋根生叹道:“前日我便跟你说过,丁家兄弟断然不会善了,他二人向来气量狭小,有仇必报,你差点要了他们半条命,怎能不被他们记恨。”
顾青沉吟片刻,道:“一直忘了问,丁家兄弟究竟有多坏?”
宋根生吃惊道:“你难道不知?”
顿了顿,宋根生又释然:“忘了你有脑疾,忘记很多事了……”
顾青嘴角抽了抽,总觉得“脑疾”跟“脑残”是一个意思,又拿不出证据,不方便打死他……
“丁家兄弟也是孤儿,阿娘在他们很小的时候病死了,父亲在五年前入了府兵,征战吐蕃时死在沙场上,留下丁家兄弟二人,俩兄弟没人管教,开始时为了一口吃食跟别人争抢,后来慢慢的习惯了用拳头来得到一切,如今他们已不亲自种地,靠发一些偏门财来维生,日子过得比寻常村民还好……”
顾青感兴趣地问道:“他们发什么偏门财?”
宋根生叹了口气,道:“村里贫苦人家多,养不活儿女的人家便将女儿发卖出去,十一二岁便让她们嫁人,或是卖入大户人家为妾为婢,丁家兄弟便在中间牵线,村里很多女儿家就是被他们带出村的,签了契书,按下手印,女儿便被他们带走,回来时扔几十文钱,也不知他们在中间扣了多少。”
顾青皱眉:“这是人贩子勾当啊,丧天良的。”
宋根生无奈地道:“能怎么办呢?家里确实养不活,不给她们寻个好人家,一家子都会饿死,卖出去反倒是有条活路,其实这是你情我愿的买卖,不能说丁家兄弟错了,乡亲们恨他们是因为他们在村里太霸道,恨他们欺凌乡民鱼肉邻舍的行径,对他们牵线卖女儿倒是没什么忌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