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在当地停留了半天。
老爷子生前就给自己选好了一块地,向阳的小山坡,脚下有溪流潺潺,倒是个好地方。
他对周野说过,他活着的时候没什么远大志向,死了也只图个清净。
向太婆说让他们请人算好时辰再下葬,周野没这么干。
老爷子在世时为了养他已经过得很辛苦了,没道理死了还得要记挂着庇佑后世。
更何况,周野根本不需要庇佑。
他要的、有的,都是他自己拼来的、挣来的,与前人后世有什么干系?
周野没请人来挖坟,他亲手将老爷子的骨灰下葬,夏鸢在他旁边看着他用铁锹将第一把土洒向那个白色的瓷坛,眼中泪意涌动。
两人跪在老爷子的坟前,周野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他牵着夏鸢的手,只对下面安息的老人说了一句:“您好好休息,我一定不给您丢人。”
这几天以来,他只在灵堂上的时候露出过一次疲惫的脆弱神态。
之后他便一直没再有过那样的时刻。
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周野身上出现了比往日更加坚定深沉的气质。
成长是件好事,夏鸢知道自己应该为他感到高兴,可看着周野淡薄的眉眼,她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只觉得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强弩之末勉强之感。
她强烈地感觉到他在强撑着自己。
并且很快就要到达极限。
夏鸢很想在办完这些事情之后让他完全休息一段时间,她天真地以为只要休息足够,也许他就会好起来。
可周野却根本无法停下。
老爷子没有遗产,名下只有一片荒地,因为常年无人打理,荒草成堆。
周野把这块地卖给了同村的一户人家。
他将这笔钱连同向太婆给夏鸢的,再自己贴了一些,一并凑齐了一万块钱,又尽数还给了向太婆。
这些年他在外打拼,把爷爷安置在村里,多亏了向太婆时常关照,否则老爷子早已断气。
这一万块钱比起这些年来她对他们爷孙的帮助,自然是算不上什么。
但这已经是周野现在拥有的全部。
夏鸢给他的存折他一直放在身上,但他始终不肯动用里面的那三万块钱,尽管夏鸢早已说明那笔钱就是给他的。
处理完地的事情,他们返回向太婆家中。
车上,夏鸢说其实可以不用卖那片地,只要用存折里的那些钱……
但她还未说完,周野便将她打断。
“无所谓。”
那块地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爷爷去世后,这里已经没有等待他的人了。
一个没有人等待的地方,怎么还能算是家乡。
他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里。
车窗外景色飞驰,周野眼中一片漠然。
夏鸢深深凝望他的侧脸,眼中担忧的神色无法遮掩。
她开始深切地感到不安。
对此时失去了一切的周野。
第40章 “夏鸢,你真好。”
两人一共在乡下停留了十天。
夏鸢是在五一假期结束后的第三天回到学校。
是个周六。
学校不用上课, 但辅导员让夏鸢到办公室找她。
她原本也是准备找辅导员销假的,而且她下午还得去一趟补习教室。
当时驶出突然,走得太急, 有很多工作都没来得及交接,不知道会不会给大家添麻烦。
而且周野晚上就要回s市,她还想赶着回去给他做一顿晚饭。
回来后的,被夏鸢安排得满满当当。
这几天过得太混乱,周野几乎没有吃过一顿完整的正餐, 眼见着就瘦了一圈。
看着他削尖的下巴,夏鸢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她思忖着回来之后可以有时间给他补一补, 谁知道他这么快就要走。
夏鸢一边计划着待会儿要去买些什么菜,一边快步往辅导员的办公室去。
路上碰见了同学, 人家叫着她的名字停下来,夏鸢这才发现对方。
“夏鸢,你怎么才过来。”
面前的女生和夏鸢同班,但因为平时没什么交际, 夏鸢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起她叫什么,只记得她好像姓刘。
见她有些着急的样子,夏鸢有些茫然, “我刚到z城就来学校了,怎么了?”
对方说:“哎呀有人举报你蓄意编造身份信息骗领助学金,现在学校准备处分你呢。”
夏鸢一顿:“什么?”
夏鸢是特困生进的学校。
双亲意外过世,没有亲戚资助, 每个月除了当地居委会补贴的几百块钱,再没有别的经济来源了。
这一切都是有证可循的。
但不知道是谁匿名往主任办公室写了一封信,内容直指夏鸢编造身份信息,其家庭非但不贫困, 夏鸢本人还用高档手机,而且还在外面租了高级公寓一个人单独住。
夏鸢起先有些莫名,别的她都认,但编造身份信息这条罪名从何而来?
办公室里,辅导员为这事正在犯愁。
夏鸢在班上是有目共睹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助学金这事如果只到辅导员这里,她肯定是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偏偏有人把这事捅到了系主任那,系主任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一定要辅导员给个处理意见。
辅导员压根就不想处理夏鸢,怎么还给得出意见。
夏鸢一进办公室,辅导员便将她拉到身边来,语气凝重地问:“你老实告诉老师,你家到底是什么情况?”
夏鸢请假的时候说她爷爷去世了,可她的个人资料栏里是没有亲属的,紧急联系人的电话填的还是梧桐镇上的居委会。
本来余芳帮她请假的时候辅导员就有点犯嘀咕,但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谁晓得这竟然成了□□。
夏鸢听完原委,心里渐渐有了眉目。
她只跟余芳说过她为什么请假,但余芳没道理举报她,那就只剩一个可能――她和余芳打电话的时候还有别的人在场。
至于之谁,不言而喻。
夏鸢诚实地对辅导员道:“我父母几年前意外去世,家里没有别的亲戚。如果学校需要证明,我可以回镇上去开证明条。”
“那你请假的时候说什么爷爷去世又是怎么回事?”
夏鸢嘴唇微动,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把男朋友几个字说出口,只说:“是对我有恩的长辈,我回去送一送他。”
听到这辅导员心里就有了底,“那那些高消费?”
夏鸢解释:“我只有一个电子产品,是别人送我的礼物。”
她将手机拿出来给辅导员看,“好像确实很贵,但这是那个人辛苦打工赚来的。”
辅导员扫了一眼她的手机,皱了下眉头,又问:“那你在外面租房子总是真的吧?”
“是真的。”夏鸢没有否认。
她收起手机,目光平静,带着些微冷,“但这不是我的本意。是同寝的两个同学觉得我每天打工早出晚归影响她们休息。”
她没有刻意说出褚静和刘欣然的名字,但辅导员只要问她肯定就会说。
事已至此,她没什么必要替谁隐瞒。
只可惜辅导员没有追问。
夏鸢强调:“这件事情导员可以向我其他室友求证。”
话到这里,整件事情已经非常清楚明白了。
辅导员内心里是相信夏鸢的,这样听见她给出肯定的回答也更让人放心。
“好,我心里有数了。你先去吧。”
夏鸢闻言,没有直接离开。
她对辅导员说:“我现在除了上学,每周还会在补习教室里代课至少四十个小时。一个月的工资刨除课时费,大约一千二百元,加上课时费有时大约可以到三千元。我认为这是我的劳动所得,与我申请助学金的贫困不产生直接联系。我没有编造我的困境,也没有产生任何不合理的所谓高消费行为,即便我有,我也是有底气这样做的。”
夏鸢一向是沉静内敛的个性,遇事却格外坚定,她比她的大多数同龄人都要拿得住主意。
大约是和她的家境有关,她身上有种格外坚韧的力量,由内而外地支撑着她。
她站起身,语气平静,不卑不亢:“这件事无论如何处理,我都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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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因着她这一番话,后来学校虽仍以“作风问题”给予了夏鸢警告处分,并且取消了她的助学金资格,但辅导员力排众议,在新学年一等全额奖学金的申请名单上填上了夏鸢的名字。
夏鸢对此是感激的。
但对那个恶意举报她的人,她也没有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