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走来,苏锦早已见识到凤阳宫的富丽堂皇,但是在进入屏风后,看到柳知默的时候,才知道,皇上确实是给了她几乎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柳知默素衣黑发,一身青色的长裙,外面披着白色的大裘,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没有任何注视我,依旧是不施粉黛,若不是因为这是凤阳宫,而她就端坐在这里,谁也不会相信,皇后竟然是这样的打扮。见到苏锦进来的瞬间,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身上披着的大裘也落在地上,旁边一个侍女连忙伸手去捡,柳知默却丝毫也不在意,冲着苏锦走过来,终于拉住苏锦的手,还没来得及开口,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我没有想到,我们还有再次相见的一天。”
苏锦也反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说道:“我也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皇后娘娘。”
柳知默回头说道:“我与苏姑娘有些话要说,你们先下去吧。”
四个宫女连忙行礼告退,只留下白芍和青莲在身侧。
柳知默拉着苏锦坐在自己的身边,看着她,拉着她的手,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她说:“怎么瘦了这么多?”
苏锦笑道:“我这些日子在外面奔波,旅途上吃穿用度总是不方便的,回来养些日子就好了。倒是姐姐你,明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怎么也不好好爱惜?”苏锦一边说着一边将宫女放在旁边的大裘拿过来亲自替她披上,这凤阳宫里确实如青莲所说,即便是这样冷的冬天,也温暖如春天一般,即便她进来不久就脱去了外面厚厚的披风,如今也觉得有些热呢,但是柳知默一直待在这里,手却是冰凉一片,苏锦怎能不为她担心。
柳知默大概也知道自己的症状,所以她看到苏锦替她披上衣服的时候笑道:‘反正披与不披,与我都没有什么要紧。’
“话不能这么说,姐姐你身子不好,应该好好照顾自己,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小皇子想。”苏锦说道:‘他这么小,什么都要依仗姐姐。’
说起这个,柳知默低下了头。
苏锦也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但是话已经说到了这儿,她就不能不问一问,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慕凌辰生这么大的气,将她禁足不说,还把她唯一的指望交给别人抚养。
柳知默听了她的话有些恍惚,她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煊儿那孩子了,听青莲说淑妃对他很好,照顾的很周到,长的也很快,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已经比之前又高了一个头了,小孩子嘛,什么都很快的,就像忘掉她这个亲生母亲,也很快,现在他虽然没有改口叫淑妃额娘,但几乎已经把她全忘了,只当淑妃才是他的母亲。
每次青莲都劝她,说要不给皇上认个错,别的不说,孩子这么小,总要跟在自己额娘身边才好,她也知道青莲之所以告诉她煊儿的近况,就是想让她去向皇上低头。
但是她觉得这样也挺好,他用煊儿的性命要挟她,她不能死,但是王爷已经死了,她若是再每日面对着煊儿,恐怕自己做出什么事来,何况,她这样一个娘亲,煊儿干脆忘了也好。
她自从禁足之后越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太医院送来的药从来不肯喝,刚开始只是偷偷的倒掉,后来被青莲发现了,任由她百般劝解,也是不肯入口,她本来身子就弱,又心如死灰,不肯用药,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身子已经越发虚弱了,青莲看着心疼,她知道柳知默是怎么想的,皇上不让她死,但是她也不想活,所以就这么拖着,等到哪一天自己的身子拖不下去了,她也就解脱了,所以她也不想见煊儿,尽管午夜梦回,自己常常听到她在梦中叫着煊儿和王爷。
苏锦看柳知默迟迟不说话,仿佛陷入了沉思,便看向青莲,青莲有些抱歉地对苏锦说道:“姑娘如今越发恍惚起来了。”她轻轻叫了叫柳知默:“姑娘?姑娘?”
她才仿佛刚反应过来一般茫然地看着青莲,青莲指了指苏锦:“苏姑娘跟您说话呢?”
柳知默哦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苏锦:“妹妹,我现在记性越发的差了,你方才说什么,我都忘了。”她说着对着苏锦笑了笑。
苏锦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她刚才摸着她的手已经感觉到她身体不好,没想到竟然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连精神也不怎么清楚了。
她想了想没有再问煊儿的事,打算换一个话题,但是她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问她什么,她想问她在这里过的好不好,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虽然什么都是最好的,连伺候的宫人都是最体贴入微的,她过的却一点儿也不好,她还想问问她之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答应了入后宫,又为什么落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但是话到嘴边,她就问不出口了。她瞧着柳知默的样子,美依然是极美的,大概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更添了一层病态美,只是整个人瞧着都不对了,之前在王府见她,她虽然也体弱,但是一派天真单纯,连苏锦也羡慕她,后来她到了瑞王府,骤然听说端王关在牢里的消息,那时她见到柳知默的时候,她虽然悲痛,但依然不失纯真,尤其是在她听说自己有了孩子之后,苏锦都还记得她是那样小心翼翼地将手抚在自己的肚子上,轻声问她“我真的怀孕了?”她是那样欣喜,高兴中又带着不可思议,那孩子对她仿佛是人间至宝,她那样小心地护着他,爱着他。
苏锦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叫了她一声“姐姐。”想起之前种种,已经泪流满面。
柳知默看她忽然哭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来替她温柔地擦了眼泪,笑道:‘这是怎么了?咱们好容易见一面,怎么还哭起来了?真是小孩子一样。’
苏锦不敢哭出声音来,怕惹得她伤心,也怕让外面的宫女听见,徒生事端,生生地将心底的那股悲痛憋了回去。
“我为姐姐伤心,姐姐当初是那样的不谙世事,天真烂漫,如今却被困在凤阳宫中。”
柳知默仿佛也想起了自己之前在端王府的情景,说道:“天真烂漫又有什么好,到最后什么也不知道,若是我能像妹妹一样聪明,说不定还可以挽回。”
“乾坤已定,岂是姐姐可以一力为之的,姐姐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保全煊儿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苏锦趁机又想劝她:‘姐姐可听说过一句话?情深不寿啊,姐姐。’
苏锦看着她说道:‘姐姐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想说什么,我与姐姐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也知道姐姐心中所想,如今这般所为的又是谁,只是大局已定,姐姐想必也知道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苏锦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她除了告诉柳知默这件事她根本改变不了,只能接受,她也想不出好的办法来劝她,她想说煊儿,又不忍心在她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她自己都找不出一个好的理由让她振作起来,保重自己的身体,又怎么能说服柳知默呢。
看她忽然不说了,柳知默看着她,苏锦也看向她,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忽然就笑了起来。柳知默说:“妹妹怎么不劝了?”
苏锦笑道:“姐姐是聪明人,我又何必拿那些老掉牙的道理来劝姐姐呢,姐姐想必也用这些理由劝过自己许多次了吧?”
柳知默点头:“我自然是劝过自己的,那个时候,我总想着不管怎么样,我还有煊儿,为了他,我就算不想活,也必须要活下去,所以那个时候,虽然我不想见他,但只要他来,我也不曾说过什么,毕竟他给了煊儿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让他可以在这个世上存活下去。”
没想到苏锦不敢问的,柳知默倒是自己说了出来,大概是刚才苏锦说自己不想劝她,也许之前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也许就在苏锦说的时候,她觉得终于有一个人可以理解自己了,所以她主动说起了煊儿。
“可是姐姐为什么又把煊儿送走了呢?”苏锦看她主动说起便问了这件事,毕竟她心中始终疑惑,皇后之子送给嫔妃抚养,史无前例,这明显是皇后开罪于皇上,失宠的标志,柳知默做了什么事让慕凌辰可以做出这样的决定。
柳知默笑了笑说道:‘我不过是发现,一个人,不论本来是什么样子的,只要沾染了权势,总会变得不一样。不过,谁知道呢,也或许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只是我们都被蒙蔽了而已。’
“姐姐说的是皇上?”
“他说过会好好照顾王爷,但是却把我进宫的事情告诉了王爷,王爷在牢里不吃不喝只求一死;他说会将煊儿视如己出,我当然知道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惠贵妃他们有了皇子之后,他再也不提立煊儿为太子的事了。”
“姐姐想让煊儿做太子?”苏锦有些惊讶,在她的了解中,柳知默完全不是贪恋权势的人,又怎么会把自己的儿子推到太子的位子上。
柳知默冷笑:‘世人都以为皇上有多好,太子又有多好,但这些我从未看在眼中,我不过是从这件事知道了,在他的心中,终究是权势更重要。其实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恨他,明明说好留王爷一命,却暗地里告诉王爷我的消息,让王爷痛不欲生,也让我死后无颜面对王爷。’
“姐姐恨他,我知道。”苏锦拉着柳知默的手微微用力,她想让已经有些陷入疯癫的柳知默镇定下来。
但是柳知默却仿佛已经被仇恨的情绪控制了,她继续说道:“他要王爷死,那我就要他死,所以我给他的粥里下了毒。”说道这里,柳知默忽然笑起来,笑的十分凄凉,又仿佛有着解脱的意味。
听到这里,苏锦大惊,拉着柳知默的手说道:‘姐姐你糊涂啊,这宫里都是皇上的人,你怎么,你怎么能做这样的傻事?’终于知道一向对柳知默颇为纵容的慕凌辰为何发如此大的火,苏锦心中也不免叹息,她做出谋害皇上的事来,他既没有昭告天下,也没有伤害她的族人,只是禁足,将她的孩子交给别人抚养,是不是可以说慕凌辰对柳知默,终究还是纵容的?
柳知默却看着她笑了笑:“我自然知道这里都是他的人,我做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但是我就是不想装下去了,我想反正王爷要死了,他因为这件事赐死我正好,我就可以去陪王爷了。”
说着她忽然低下头来:“可是我没有想到他还没有赐死我,就先赐死了王爷,把煊儿也带走了。”
苏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柳知默的恨她能理解,但是慕凌辰毕竟是皇上,他在位几年,对柳知默也算得上是深情了,一个自己最爱的女子为了另一个男人要自己的性命,换了谁也不能忍受,更何况他还是皇帝。
柳知默看她不说话,笑道:“妹妹是不是也觉得我疯了?”
苏锦伸出手来抱住柳知默,这一抱她才发现柳知默比她看到的还要瘦,隔着衣服甚至能摸到她背部的骨头,苏锦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姐姐,我知道你的痛苦和难处,这样也好,以后姐姐也不必见他了。”
柳知默在苏锦怀里忍不住抽泣:“可是我却因此害死了王爷。”
“王爷,他终究是会死的。”苏锦说道:“即便没有姐姐,历代哪一个上位者可以容忍自己曾经的竞争对手呢?”
“可是如果不是我,说不定他还可以在牢里活着。”
“端王恐怕也不想在牢里苟且偷生,死了,也是解脱。”苏锦安慰她:“相比起来,还是姐姐更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