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架构造简单,只是部分部件重量较大,把装好的框安到架子上时,由于拧螺丝使劲,两边受力不均,傅宣燎腾不出手去按,是时濛走过来,一脚踩住翘起的架脚,方便了他的动作。
不到十分钟就安装好了,扶着框架把整个画架竖起来放平,又调整了几处松紧让它站得更稳,拧紧随后一根螺丝的傅宣燎抬起头,就看见时濛恢复了蹲姿,正低头看放在地上的保温袋。
明明说了是给带他的,他却只是看着,明明好奇里面是什么,却连拉链都没有碰一下。
傅宣燎心脏狠狠一揪。很久以前,很多时候,时濛都是这样默不作声地旁观着,想要也不敢说。
明明这些本来就属于他。
傅宣燎站起来,走过去,把保温袋连同时濛的视线一起提到桌面上,三下五除二打开,把里头的食物依次拿出来摆在桌上。
“是李姨和方姨给你准备的熟食。”他说明道,“车里没开暖气,里头的冰袋也没化,放微波炉解冻就能吃。”
说着把另一只鼓囊囊的包拿起来:“这些是你的秋冬衣物,家里能穿的都拿来了。”
时濛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放回食物上,仿佛没听出傅宣燎口中的“家”指的是他们同居过的傅家。
遭遇冷待,傅宣燎也不气馁,问:“画架打算放在哪里?”
根据时濛的眼神指示,傅宣燎将画架抬到了客厅靠近阳台的位置。
阳台朝南,想必日间采光不错。给画架调整到了一个既光线充足又不至被迎面暴晒的位置,傅宣燎满意地直起腰,无意中瞥见摆在窗台上的一只印着卡通兔子的保温桶,还有里面放着的牛肉干,
想起李碧菡曾说过时濛小时候喜欢这些,傅宣燎不禁勾唇,心想他果然没有变。
对一件事的记忆经验在于对两个意象的比较,过去的时濛用每天看同样的动画片、吃同样的东西表达喜欢,现在的时濛用眼神、用行动表达在乎,不同的时空仿佛发生了某种相互作用,让两个看似截然不同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怎么可以才发现,他其实一直都这么可爱。
为了拖延,傅宣燎待在卫生间,足足把手洗了三遍。
等他出来,闻到食物的香味,抬腕看表,忽而意识到已是晚餐时间。
这里的厨房是开放式,一抹高挑清瘦的背影在灶台前来回忙碌,令傅宣燎不由得驻足。
待到时濛托着盘子转过身来,他才匆忙收回视线,欠身拿起刚才组装画架的过程中随手丢在椅子上的外套,挽在臂弯。
“那我就先……”
“吃吗?”
并非出自真心的一句话被两个字打断,傅宣燎近乎惊喜地抬头看着时濛,后者同样看着他,只是依旧没什么表情。
时濛举了举手中的盘子,又问了一遍:“吃吗?”
虽然被昨天的百口莫辩弄得心有余悸,可面对时濛的邀请,傅宣燎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晚餐是昨天剩下的饺子,又切了刚从保温袋里拿出来的一块卤牛肉,剩下的放在玻璃碗里,封盖送入冰箱保存。
待发现自己盘子里的饺子比时濛盘子里的多,傅宣燎后知后觉意识到被留下吃饭只是因为自己帮忙捎带物资,只是时濛表达感谢的方式。
这场景意外地和去年除夕在傅家的场景重合,想到时濛把仅剩的两颗鸡蛋都打在他的碗里,意在把珍贵的东西留给珍视的人,傅宣燎失落之余,更有一种酸酸涨涨的怀念潮水般地漫上来。
他拿了干净的筷子把饺子夹回时濛碗里,理由是:“我不饿,吃不了这么多。”
又发自内心地称赞:“做的很好吃,卖相也好。你连面条都煮得比我好。”
多半是嫌麻烦,时濛没有推拒。
吃完饺子,傅宣燎主动站起来收拾盘子。厨房安了洗碗机,用手机上网查了使用方法,把锅碗瓢盆一应丢进去,按了启动键,傅宣燎松一口气,转过身来,看见时濛就站在离料理台不远处的岛台旁,摆弄上面的咖啡机。
垂首的姿势让他藏在毛衣领口里的脖颈露出来一截,白皙的,纤细的,傅宣燎曾暴力掐捏过,也吻过无数次的。
应该只亲吻的,他这么好,怎么会有人舍得对他不好?
傅宣燎在心里反复地、无声地质问自己。
就在上前抱住这具单薄身体的冲动即将攀至顶峰之际,他看见时濛扭头,举着咖啡杯,仍是那道清冷的声音:“喝吗?”
傅宣燎不假思索:“喝。”
得到肯定的回答,时濛先是怔了下,而后扯动唇角,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其实他很少笑,或者说很少因为开心而笑。就像现在,他清楚地知道傅宣燎有备而来,怀揣着目的和计划,说不定连他动摇的时机都计算得刚刚好。
可他已经输过一次。
一次就够了。
他不打算再给任何人任何可乘之机。
扬了扬手中的杯子,时濛看向傅宣燎,笑容冷漠而讥诮:“你就不怕,我又在里面下药?”
第43章
几乎没有犹豫,傅宣燎说:“你不会的。”
“我会。”时濛说,“五年前,你忘了?”
“那不是你下的药。”
时濛被他斩钉截铁的语气弄得措手不及,半晌才再度开口:“不是我还能有谁?”得到这样的回答,他更觉讽刺,“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傅宣燎解释道:“当年,原本就没有证据能证明是你做的,只是机缘巧合碰到你,才先入为主以为是你。”
时濛“哦”了一声,仍是漫不经心的态度:“那现在有证据了?”
“没有。”傅宣燎如实回答,“但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如果是你,没必要选在那种时候,更不会用那样龌龊的手段逼我就范——这是来到浔城前的那晚,傅宣燎想通的事。
似是有所触动,时濛眸光微颤,随即逃避般地敛了视线,看向岛台的桌面:“难道你忘了是谁,用一纸合同把你捆在身边?”
傅宣燎缓慢摇了摇头,说:“我只记得是谁,帮助傅家渡过难关。”
和预想中完全不同的走向令时濛愣了一瞬,随即似笑非笑地哼出一个气音:“帮助?原来傅总是这么对待提供帮助的人的。”
合同期内抗拒执行义务,甚至恩将仇报反咬一口。
被用生疏的口吻喊作傅总,傅宣燎压低声音:“是我的错……”
“而且,这不是帮助。”没等他说完,时濛接着道,“是投机取巧占便宜。”
实际施以援手的是时怀亦,他只是蹭了个合同为自己谋利,严格说来,算是趁火打劫。
所以傅宣燎想逃也在情理之中,没有哪个心高气傲的人甘心被束缚。
然而在时濛用正常人的思维终于想通的当下,傅宣燎却说:“那也是我占你便宜。”
“你那么好,我非但不知珍惜,还肆意伤害你,这也是我来到这里,要向你道歉的第一件事。”他沉下一口气,“误会了你,还对你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对不起。”
时濛开始后悔提下药的事了。
他一直在避免回忆过去,然而通往过去的门如同潘多拉的盒子,一旦开启就牵出无穷祸患。
他早该不在乎这些,更不该为旁人态度扭转和所谓的“真相大白”动容,可在当下,他不得不承认原本平静的心绪起了一丝波澜。
语言比文字有力量得多,其中的无条件退让更是昭彰无遗。
可笑的是,他提起这件事原本的目的是为了激怒傅宣燎,借此逼他离开这里,最好别再出现。
而对于傅宣燎来说,则是一件幸事,时濛的主动提及为他找到了切入点,将酝酿许久的歉意道出。
哪怕他知道获得原谅没那么容易,至少从时濛的反应来看,全然没有松动的迹象。
自昨日起,时濛的态度就冷淡不已,表面上全盘妥协接受,听之任之,实则内里竖起了所有的刺,连呼吸都在竭力传达抗拒。
时濛没理会傅宣燎的道歉,拿起被冷落多时的咖啡杯,放在咖啡机底座上。
随着流淌的水声,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摆在桌面,时濛站在岛台的一端,拿起一杯慢慢地啜饮。
傅宣燎走上前去,拿起另一杯。
许是因为距离近,时濛发现了傅宣燎右手食指和中指上两块深色的伤疤,并多看了两眼。
“被烟烫的。”傅宣燎察觉后立刻不问自答,“有点疼。”
但我知道这比起你的疼,还差得远。
时濛似乎没听懂他的话,或者根本不想懂。视线再度垂低,时濛放下杯子,抿着唇,双手置于桌面交握。
这让傅宣燎想起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时濛,那时候自己十岁他八岁,面对自己友好的亲近,时濛也是这样,安静而不失礼貌地坐着,紧绞的手指却透露了他的胆怯。
当时应该拉他的手,让他不要害怕的。
现在已然失去立场,傅宣燎的手只伸到即将触碰到缠着绷带的手背,便克制地停住,蜷起手指,悄悄地收了回来。
傅宣燎举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坦言道:“虽然当年,因为这件事对你有了偏见,它是一切恶的开端,可是我仍然庆幸,那天是你闯了进来。”
说着,他呼出一口气,努力让出口的话语不那么沉重。
“要是不愿意想过去的事,那我们就不想了。”傅宣燎偏头看着时濛,“从现在开始,只要是你给我的,就算里面放了毒药,我也心甘情愿喝下去。”
这番无从考证的话,待傅宣燎一走,就被时濛强行抛到了脑后。
他关紧大门,反锁,上楼把起草到一半的画挪到位于楼下阳台的新画架上,抓起旁边窗台的一颗牛肉干塞嘴里,咀嚼间中和了咖啡留在唇齿间的苦味。
这幅画时濛整整画了五天,期间出门买食材都脚步匆忙,在超市偶遇到潘阿姨,聊不上几句就要走,理由是赶着交画。
周五晚上门被敲响,时濛莫名不想去开,通过外头的呼唤声辨认出是谁,才匆匆放下笔,站起来行至门边。
开门后,先闯入眼帘的是一兜黄澄澄的橘子,脑袋从袋子后面探出来时嘴咧得老大扮鬼脸,惊得时濛后退半步。
“有这么吓人吗?”潘家伟边嘀咕边踩着地垫蹭了蹭脚,走进来,把橘子放在桌上,“我妈让给你带的,让你多吃点,吃完家里还有。”
他的妈妈便是隔壁潘阿姨了。时濛道了谢,潘家伟摆摆手说不客气,然后不客气地拖了张餐椅反坐,双臂挂在椅背上,晃悠着问:“听说你一周没出门了,憋在屋里干吗呢?”
家里很少来客人,时濛按自己的想法行待客之道,倒了杯热水摆桌上,就回到画架前坐下了。
回答也言简意赅:“画画。”
“还是给早餐铺挂墙上那幅啊?”见他用左手画得艰难,潘家伟劝道,“那老板娘哪懂这些,说不定以为你画幅画跟小学美术课作业差不多,也看不出个好赖,你这么上心干吗?”
时濛用刚洗过的笔调了个饱和度低的米黄色,涂在包子皮上:“认真和敷衍,通过肉眼可以分辨。”
潘家伟撇撇嘴,从桌上顺了只橘子,悠哉地剥。
“没想到你真是个画画的,先前还以为……”
时濛搬来这里一月有余,早前潘家伟周末回家,就跟着潘阿姨来走动过几回,如今说出这话,自是引起时濛的好奇。
他停了笔,转头看向餐厅方向:“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