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宣燎和那位杨女士仅有一面之缘,心想难怪当年她跑来看时沐,却对时濛不闻不问。而时濛住院她也没来看过,想必是时怀亦打点过,不让她来打扰时家的生活。
这个想法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得到了验证。
“那为什么不在五年前把这件事说出来?”傅宣燎问。
对此时怀亦虽不占理,却仍觉得自己的做法没错:“起初沐沐还在,我说不出口。后来你也看到了,你李姨情绪不稳定,她那样疼爱沐沐,我怕说出来她承受不住……而且濛濛已经回到时家了,他和你李姨有血缘关系,我想着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总有一天她能把对沐沐的爱转移到濛濛身上……”
时怀亦在商场上成就颇丰,手段算得上雷厉风行,然一碰到家事就变得懦弱犹豫,满脑子糊弄瞒混,选择息事宁人的做法完全与他的作风相符。
可是显而易见的,这条路选错了。
并且时怀亦这样做,更多的还是出于为自己考虑,因为事情一旦爆发,李碧菡要追究杨女士的责任,怕就不是家宅不宁这么简单了,轻则对簿公堂,重则生命财产受到威胁,出于避祸求稳心理,时怀亦的做法其实无可厚非。
傅宣燎脑中乱作一团,当下只抓住一个关键词:“这对时濛……不公平。”
对,不公平。
时濛做错了什么,被时家人如此对待,被外人那样指指点点?他本该拥有母爱,拥有朋友,拥有想要的一切。
对此时怀亦理直气壮道:“已经都弄错二十年了,是否把身份换回来,有那么重要?我对他好不就行了?”
傅宣燎恍然明白过来,难怪五年前,时怀亦毫无预兆地开始对时濛关心有加,还将股份转给了他,先前猜测的愧疚的确占了几分原因。以及杨女士对时濛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态度,全都有了解释。
至于从小被调换人生、命运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的时濛,在时怀亦这样利商人眼里,甚至没有时家的地位和脸面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得重要。
可相比时怀亦的泰然处之,傅宣燎却很难不后怕。
毕竟要不是这回被言语激怒,踩了时怀亦的痛脚,这件事极有可能被他和杨女士隐瞒一辈子,然后带到坟墓里去,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能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复盘了长达二十五年的事件经过,心里压着的海绵在反复的挤压中脱干水分,张开密密麻麻的孔洞,轻飘飘的空气填进来,让傅宣燎更觉迷惘。
江雪把警察送走,回到楼上,问傅宣燎:“濛濛他……知道这件事吗?”
这也是傅宣燎想问的:“他没有跟我提过,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江雪眼眶还是红的,没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来,整个人都有点恍惚,思考了一会儿才说:“没有,没说过。他本来就喜欢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给别人听。”
高乐成来了医院一趟,说已经调动所有人手出去找时濛,能动用的媒体也都用上了,现在各大社交网站到处都是时濛的寻人启事,提供可靠线索会获得高额奖金的那种。
“别太担心,一定很快能找到。”高乐成拍拍傅宣燎的肩膀,“看你熬的,几天没合眼了?回家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替你守着,要是时二少回来了第一个通知你。”
连续的熬夜几乎榨干了傅宣燎的精力,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后,疲惫潮水般侵袭,傅宣燎的脚步仿佛踩在棉花上,去到洗手间洗了把冷水脸,然后慢吞吞地抬起脑袋,盯着镜子里面色灰败的人发呆。
刹那太过安静,以至一种荒诞与茫然杂糅在一起的微妙感受,循着尚未填满的孔洞见缝插针地招呼过来。
就是这个人,傅宣燎想,就是镜子里这个人,让时濛挖空心思地抢,用尽手段也要留在身边。
可是时濛知道弄错了吗,知道所有的一切,本来都该属于他吗?
时濛才是该被众星捧月的那个,他原本可以过得潇洒快活,却为了片刻的独占、零星的拥有发疯发狂,丢弃自尊,低入尘埃里。
等他知道了真相,会觉得不值吗?
傅宣燎放弃了休息,打算自己开车到处去找找。并非警察和高乐成办事他不放心,只是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不见了,他实在睡不着也坐不住。
乘电梯来到楼下,傅宣燎低着头挤出人群,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他不耐地皱起眉,回头刚要看是谁不长眼,一道有点熟悉的声音先钻入耳朵:“真巧啊学长,你也在这儿!”
第34章
傅宣燎不擅长记事,对无足轻重的人更是懒得浪费脑细胞。
因此面对自称学弟的张昊毫无界限感的接近讨好,他只有抗拒和烦躁。
偏偏张昊此人脸皮奇厚,看不出傅宣燎不想跟他废话似的,提出去鹤亭小聚被拒后又说请吃饭,再被拒就改成在附近坐坐,再再被拒他还有后招,指着旁边台阶下的吸烟区:“那我们去那儿聊会儿?五分钟就行,不会耽误学长太多时间。”
眼看躲了这次也躲不过下次,傅宣燎心想不如趁这回把话跟这小子说明白,省得以后麻烦。
走到吸烟区,傅宣燎没接递过来的烟,张昊才一拍脑门:“怪我,都不事先打听好,原来学长不是烟民。”
傅宣燎懒得多解释,直接挑起话头:“你来这里干什么?”
张昊此人除了脸皮厚,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能说会道,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短短三分钟时间,傅宣燎就把他家庭结构、从事职业、兴趣爱好,包括今天来医院是为了给从楼梯上踩空摔骨折的母亲送吃的,全都弄清楚了。
“我妈挑嘴,只吃这家的小龙虾。”张昊举了举手中的保温盒,“住院期间医生不让吃重口的,她叫我晚点偷偷带来,这不,我连一次性手套都准备好了,亲自剥虾喂她,我一只她一只,少吃点应该没事。”
这番“孝心”倒是令傅宣燎对他刮目相看,耐着性子听他讲了他们家的情况,然后意外地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靠谱,至少人家是正经做生意的,诚意也摆得足够。
交谈完毕,两人交换了号码,张昊说:“我们家在开发区的厂子很大,产出的建材都是达到国家标准的,欢迎学长莅临参观指导。”
傅宣燎想了想,说:“近两个月不行,有空再约吧。”
张昊表示理解:“我听高哥说了,时二少住院了。”说着他有些尴尬,“上回是我有眼无珠,险些把他当成了学长你包养的……”
后面两个字隐去了,想来不是什么体面的形容。
不过张昊家这种徘徊在枫城顶级社交圈边缘的,不了解情况很正常。傅宣燎原打算告诉他自己才是时二少包养的那什么,想到时濛还没找到,没心情同他多说,道了别就要走。
结交目的达成,张昊乐颠颠地把傅宣燎送到停车场,路上还不忘拍马屁:“二位感情真是好,校园恋爱走到如今,真让人羡慕。”
脚步顿住,傅宣燎眉宇微蹙:“什么校园恋爱?”
“你和时二少啊,难道不是吗?我当年还在教学楼撞见过他去学长你的教室,往你桌板里塞东西呢。”
张昊说着用胳膊肘撞了下傅宣燎,揶揄道:“小情侣之间的浪漫,我懂。话说他塞的应该是画吧?我看就一张薄薄的纸。”
听到往桌板里塞东西,傅宣燎不禁发懵:“你确定……是他?”
“是啊,时二少叫时沐对吧?他那张脸我绝对不可能认错,就上回在鹤亭门口看到的,几年前他就长这样,也冷冰冰的不爱说话。”张昊扬眉道,“后来听人说学长你出柜了,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你俩当年就好上了啊!”
深夜,傅宣燎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
他在很短的时间内接受了不少信息,桩桩件件都颠覆他的固有认知,就算再清醒,也难以立刻按照轻重缓急将其排序,再条理清晰地整理。
脑袋里很乱,错综复杂都是有关时濛的事,他的身世,他的命运,他的偏执,他受过的伤,还有……当年与他的交集。
如今仔细回想,傅宣燎才发现当年收到的那几张简笔画都没有落款。而按照时沐的作画习惯,哪怕仅仅是随手的一张速写,他都会在纸张右下角留下一个“沐”字。
而张昊对时家知之甚少,大约只知道时家有两个少爷,并按自己的猜测将脸与名字对上号,也因此一再将两人搞混。可图像记忆远比道听途说可信度高,既然面容做不得假,他口中的去到自己所在的教室,往桌肚里塞东西的人,便是只能是时濛了。
弄明白这一点的傅宣燎不由得陷入更深的疑惑。
当年的时濛,明明与我几乎没有交集,为什么要送画给我?
画上在操场跑步的我,还有趴在桌上睡觉的我……都是时濛亲眼所见吗?
那么八年前的圣诞节也是时濛吗?为什么当我产生怀疑,向他确认的时候,他却矢口否认?
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我一直以来……都弄错了?
在受到频繁刺激造成的虚假清醒之后,伴随着头疼袭来的便是极度的困倦。
连续几晚没睡,车里暖和,傅宣燎趴在方向盘上,不自觉闭了会儿眼睛。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只看见眼前不断变换的画面,还听见耳畔细碎嘈杂的声音,
他先是看见八岁的时濛躲在桌子下面,将瘦弱的身体抱成一团,待他走近,桌下的人仰起头,他才发现那人有着一双圆眼,笑起来的模样人畜无害,这张脸分明是时沐。
他又看见自己走在学校的操场上,身边的人边踢着足球向前走边与他闲聊,本该是关于时沐的画面,可扭头对上视线,竟发现那是属于时濛的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眸。
时濛告诉他自己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画家,问他要不要当他的御用摄影师。
时濛还总是悄悄跟着他,将他绑在圣诞树顶端的礼物摘下,看见里面的手表,在初雪的夜里笑得唇角微弯。
错乱的时空中,连高中那会儿陪他去游乐园的都变成了时濛。
时濛不会放他鸽子,他们一起吃冰淇淋,一起坐过山车,在最高点大声喊对方的名字。
他还抓住了偷偷跑到他教室看他午睡的时濛,细细的腕子被他攥在手里,总是冷着脸的时濛罕见地双颊绯红,被问到为什么在这里,别开目光讷讷不语。
……
被电话铃声惊醒是凌晨两点半。
看见是蒋蓉打来的,以为有时濛的消息,刚接通傅宣燎就问:“是时濛回去了吗?”
蒋蓉在电话那头愣了下,叹气道:“没有,他没回来。”
傅宣燎还没从天翻地覆的震撼和方才的梦境中抽离,他沉默地克制着,将车停在一个商业广场旁,耷拉肩膀,抬手狠狠搓了几下脸。
抬起头时,看见眼前的景象,傅宣燎的心霎时软了下去。
就在几个月前,傅宣燎在这里接过时濛排队为他买的糖炒栗子,两人合撑一把伞,站在无数成双成对的情侣中间也毫不违和。
他们去游乐场,一起吃冰淇淋,坐过山车……直到现在,傅宣燎才真正明白,那些并不是冰冷的占有欲,而是因为喜欢,想创造属于他们的回忆。
他们还在雪后初晴的天气去郊外度假,时濛撑着伞站在喷泉中央,仰头看天,笑容干净得像一颗不知人间疾苦的蘑菇。
“得有多伤心,才从医院跑出去了啊。”电话里蒋蓉说,“去找他吧,把他带回家。”
思及几天前,傅宣燎打电话回家,交代“时濛回家了给我打电话”,蒋蓉心里难受,又怕打击到他,只提醒他路上注意安全,没再说多余的话。
傅宣燎低低“嗯”了一声,应下了。
可是蘑菇去哪儿了呢?
他受着伤,又没带伞,外面下着雨,还能跑到哪里去?
再次发动车子,傅宣燎决定暂且收拾心情,先回家一趟。
这几天忙,还没来得及给时濛准备换洗衣物。
漫无目的地找与大海捞针无异,不如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说不定天还没亮,就找回来了。
大家各司其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做好准备,照顾好受伤的小蘑菇。
等时濛回来了,傅宣燎想,先不着急问他弄清楚过去的那些事。
他不愿意说,定然有他的原因,只要他好好的回来就足够了,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解开误会,找回正常的相处方式。
反过来想,若是他在爱中长大,也必不会养成极端执拗的性子。往事不可追溯,从现在开始把以前缺失的补偿给他,还来得及。
毕竟他要的从来就不多,一个短暂的周六,一条不甚合适的手链,一句随口的蘑菇,就能让他满脸都写着开心。
如此劝服自己定下心神,傅宣燎下到地下停车场,车子缓慢后倒,停在固定车位上。
临下车前后视镜自动收起,傅宣燎余光一瞥,似乎看到人影晃过。再看又不见了,他甩甩脑袋,以为长时间不睡觉出现了幻觉。
开门下车,旁边的立柱遮挡了视线,因此被从侧面钻出来的人用尖锐物抵住后腰时,傅宣燎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大意了。
他没想到会在这种遍布监控的地方被偷袭,更没想到连日的疲劳还是影响了他的反应速度,放在平时,偷袭者压根没有机会亮出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