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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太阳雨 余酲 7150 2024-06-29 14:47

  哪怕她现在穿着病号服,步履蹒跚,原本乌黑的发丝中似也藏了几根白发,时濛还是记得她会做很好喝的汤。

  很好喝的汤,哪怕只是随手分他一碗,冰凉的汤底下铺满沉淀的残渣,他也不舍得浪费,每次都喝得一点不剩。

  可是他现在不想喝了。

  李碧菡站在离床还有些距离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眼里有颤动的水光,也有时濛曾经无比向往的柔情。

  许是里头还有太多叫人看不懂的东西,时濛的手沿着床单向后摸,开始犹豫要不要按下呼叫器。

  到底没有按下去,因为李碧菡抢前一步说话了。

  “我……就是来看看你。”她的声音都在发抖,“一会儿就、就走。”

  时濛并不知道自己离开医院之后发生了什么,但是从傅宣燎在船上同他说的话,以及江雪的刻意回避,不难猜出身世的真相已经暴露。

  看来与他的猜想差不多。时濛不知该说点什么,也做不来敷衍寒暄那套,稍一踌躇,就错过了按呼叫器的最佳时机。

  李碧菡见他不说话,便当他默认。她慢慢走近,撑着扶手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视线继续落在时濛身上。

  从八岁到二十五岁,光阴倏忽而过,如今她才第一次好好地看这个孩子。

  时濛的脸很小,五官也漂亮,记得当年刚把他生下来的时候,护士就夸这孩子长得好,等退了红一定白嫩又可爱。

  可李碧菡当时沉浸在小三找上门和孩子早产的凄惶中,都没来得及多看一眼,不然也不会……

  思及时濛刚到时家那阵子,总有不知情的客人凭相貌以为他才是她的儿子。李碧菡不禁苦笑,心说多看一眼又有什么用,自己捂住眼蒙了心,任旁人再怎么说,她也是听不进去的。

  二十五岁的时濛虽然长到了近一米八,但是身量单薄,病号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唯有肩胛处被耸立的骨头顶出凸起。

  他的脖颈长而纤细,白得可以看见清晰的血管,手腕也细,腕骨突兀地横在手与臂的交界处,袖口露出一片尚未消散的淤青,昭示着衣服下面还藏了许多伤。

  未经思考,李碧菡便问出了声:“还疼吗?”

  她本能地伸手想去触碰,用最轻的力度抚摸,像每个母亲面对受伤的孩子该做的那样。

  就在即将触到的时候,被时濛抽手避开了。

  时濛一时转变不过来,显然无法感性到迅速进入理所当然接受的状态。

  他把左手也藏在背后,和包着纱布的右手握在一起,手指绞紧,目光落在盖着腿的毯子上。

  “不疼。”他下意识说,“我不疼。”

  似是知道时濛这话违心,李碧菡的呼吸错了几拍,眼底的潮水又漫了上来。

  他从小便是如此,为了在时家获得生存的空间,总是那么“懂事”,回答得最多的永远是“不要”“不疼”“不难过”。

  “怎、怎么会不疼呢?”李碧菡急道,“我认识一个骨科专家,等明天你就转去那边治疗,手一定可以……”

  “不用了。”时濛说,“谢谢您。”

  听到时濛对自己生分地道谢,李碧菡心脏又是狠狠一揪。

  她记得时濛曾经叫过她“妈妈”,在时怀亦的要求下,还不止一次。小时候时濛怯怯地喊她,她恍若未闻,从不答应,长大之后时濛偶尔应时怀亦的要求喊一声,她也只当做戏,不往心里去。

  如今却是想听也听不到了。

  李碧菡开始明白自己这两天为什么抗拒与时濛见面,她怕世界彻底颠覆,更怕多年冷漠无视的后果她承受不来。

  直到傍晚,她在走廊里偷听到傅宣燎和时怀亦的谈话,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曾经多疼爱时沐,现在就多心疼时濛。

  人人都说时濛性格阴郁不讨喜,却没人设身处地想过,不够开朗的沉闷性格是因为没有被好好对待。

  还来得及,李碧菡想,现在还来得及,老天待她还算不薄,至少没有让她一错到底。

  “妈妈……不,我知道你受了欺负,时沐欺负你,时思卉也……我会帮你教训她的。”她破釜沉舟来到这里,把能想到的所有补救方法都摆了出来,“股份也还给你,我手头还有百分之八,也转到你名下,我的都是你的。”

  她想说,妈妈的都是你的,你想要什么妈妈都会为你办到。

  可是时濛理解成了别的意思,毕竟他的世界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多的是充分衡量后的等价交换。

  于是他问:“是要我帮时思卉开脱罪名,还是帮时沐隐瞒偷画的事?”

  李碧菡被问得愣住:“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她只是知道错了,恨不得回到从前给自己一巴掌,又恨不得将这些年没给时濛的,一朝一夕间全部补偿给他。

  包括母爱。

  其实时濛也想起了过去的事。

  想起初到时家便对李碧菡产生好感,没理由地想亲近,小学的某个母亲节,他曾亲手画了张贺卡送给她。

  因为李碧菡虽然看起来不是很喜欢他,但对他不坏,时沐有新书包他也有,时沐学足球他也可以学画画,每次添置玩具也有他的一份。时濛觉得仙女阿姨很善良,毕竟连杨幼兰都说,李碧菡应该对他很坏、每天不给他饭吃、还动不动就揍他一顿才对。

  后来那张母亲节贺卡李碧菡收下了。或许是当着时怀亦的面不好意思不收,总之当天晚上,时濛就在垃圾桶里看到了那张贺卡。

  他在垃圾桶旁站了很久,还是没把那张他花了好几个小时做的贺卡捡回来。

  从小时濛就被周围的人说笨,不懂人情世故的笨拙,还有讨人嫌而不自知的迟钝。但他知道,如果贺卡是现在给的,李碧菡一定不会将它丢掉。

  可是他也没力气再做一张新的了。

  他不觉得她有错,他只是不想再被丢弃了。

  “这两件事,我不能帮您。”时濛说。

  “不是要你帮我,”李碧菡解释道,“是我帮你。”

  时濛没什么表情地说:“不必了。”

  “那你想要什么,我……”

  “你能让时光倒流吗?”不想再纠缠下去,时濛冷声问,“能让欺负过我的人,都受到惩罚吗?”

  李碧菡一愣。

  时濛已经死过一次了,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与天堂或是地狱都没有分别,他只是存在于这里,别人怎么样都与他不再有关系。

  更何况,“欺负”那个死去的时濛的,又何止他们两个?

  不等李碧菡再说什么,时濛宣布:“我要睡觉了。”

  面对他如此生硬的赶人,李碧菡心中苦涩,约莫五分钟后,还是站了起来。

  时濛背对她侧身躺卧,光凭呼吸起伏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透过半掩的门缝最后看了一眼,李碧菡将门轻轻带上。

  作为转过身在走廊深吸一口气,将眼泪吞回去的同时,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第38章

  (上)

  这晚,傅宣燎久违地回到家中,却依然没能睡个好觉。

  脑袋里的信息太多太满,闹腾了这些天,总算得到片刻的安宁,傅宣燎闭上眼睛,便忍不住开始整理眼下已知的情报。

  时怀亦虽然说得含糊,但并不能阻止真相浮出水面。

  他说时沐五年前才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一点是合理的,因为前二十年时沐一直以时家嫡少爷的身份活着,也的确从未表现出过对自己出身的怀疑。而那位名叫杨幼兰的女士由于收到时怀亦的警告鲜少出现,因此所有人包括产生过怀疑的傅宣燎本人,都没往那方面想。

  这也间接证明了时沐抢时濛的画是真。时沐从小不缺父母和亲友疼爱,对外展露的多是活泼开朗的一面,唯独好胜心强得过分,无论在哪方面被别人超过或阻拦都会令他心生愤懑,他会视超过他的为仇敌,然后想方设法抢回第一的宝座。

  记得有一次,时沐参加本市的一场青少年足球联赛。半决赛的时候,他切球过人被对面球队一名主力看破招数抢了球,后来他就盯上了这个人,满场围追堵截,直到那名主力被激得做出了拉扯的犯规动作,又在不理智的情况下被时沐的假动作引导着背后铲球,最后被罚下场。

  当时傅宣燎只当他太想赢,如今想来,这样一个顺风顺水长大又十分骄傲的人,在病重的时候得知自己原来不是时家众星捧月的少爷,而是别人口中妓女小三生的“野种”,自己最看不起的、从来没有承认过的时家二少爷,会发生什么样的心理转变?

  连时怀亦都能猜到时沐大约是心态失衡,觉得自己都没几天可活了,而时濛却可以拿着高额股份,稳坐时家少爷的位置风风光光地活下去,抢走他本来拥有的一切。

  所以他也要抢走时濛最宝贵的东西,哪怕违背良心道德。反正他即将离世,大家只会心疼,没有人会追究苛责。

  反观时濛,从未有人给过他谅解与宽容,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争取,连解释都无人愿意聆听。

  想到五年前,时沐联合不知情的李碧菡,表面上痛心疾首地指责时濛窃取他的心血,实则上下嘴皮一碰就将偷画的罪名按到时濛的头上……

  原本最痛心的回忆,现在成了最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幕,傅宣燎深吸一口气,也难将身体里刮起的飓风压下。

  五年前的夏天,收到时沐病危的消息从国外匆匆赶回的傅宣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以这样的方式利用。

  原来时沐早就计划好,先用偷画这件事让他对时濛产生恨意,再用“别忘了我”将他困在原地。

  原来时沐才是看似纯净实则掰开全是心眼的黑心莲。

  甚至,时沐极有可能知道时濛是喜欢他的。

  原因也简单得可笑,不是因为时沐有多喜欢傅宣燎,而是出于好胜心——属于他时沐的东西,别人休想得到。

  曾经喜欢过的人的面目一夕颠覆,这种情况下没人能心大到酣睡好眠。

  因而第二天一早,傅宣燎还是顶着一双黑眼圈,经过客厅时,把在厨房准备早餐的蒋蓉吓一跳。

  不过刚洗漱完,蒋蓉又迎了上来。

  她握着手机,好像刚接过电话,神情有些焦虑:“你李姨从医院里跑出去,找那个姓杨的了,这可怎么办。”

  待弄明白“姓杨的”指的是时怀亦在外面的女人杨幼兰,傅宣燎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是你时伯父说的,让我有空给你李姨打个电话劝劝她,让她别冲动。”蒋蓉说,“可是我都打不通她的电话,万一真出什么事……”

  傅宣燎当机立断:“时伯父那边应该有杨女士家的地址,让他发过来。”

  载着蒋蓉往杨幼兰家去的路上,傅宣燎听说时怀亦以工作忙为借口说自己先不过去了,冷笑一声:“他倒是会躲。”

  所有事情究其源头,都来自时怀亦在外头沾花惹草欠下风流债,如今这家伙竟拍拍屁股什么都不管,留其他人承担后果收拾烂摊子,简直无耻至极。

  蒋蓉还在忧心忡忡:“你李姨年轻的时候脾气就不好,她们不会打起来吧?”

  “不一定。”傅宣燎说,“我猜她跑这一趟,是为了寻找真相。”

  事实正如傅宣燎所料,赶到那处位于城东的住宅,门牌号对应的家门半敞,下了电梯便能听见屋里的吵闹声。

  李碧菡今天显然打扮过,粉底腮红盖住苍白的脸色,盘起头发显得精神利落,脚下踩着的高跟鞋更令她气场十足,与刚起床蓬头垢面的杨幼兰比起来,尽显正室风范。

  不过李碧菡这次并不是为了压谁一头,毕竟当年最愤怒的时候,她也没想过跟这个女人斗,一来若要追究时怀亦的责任更大,二来她出身书香门第,和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女人纠缠,传出去恐落人笑柄。

  可她今天不得不走这一趟,为她受了这么多年苦的孩子讨个公道,也给自己一个明白。

  站在门口的李碧菡看见蒋蓉母子俩,让他们先不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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