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憋气的不适感做不得假,时濛闷了半天,说:“我不信。”
傅宣燎有些惊讶于今天时濛的反应。
先前时濛对他的出现表现出强烈的抗拒,甚至不惜说谎让他远离,如今竟能坐下开诚布公地谈及往事,哪怕态度依然强硬,至少不再拒绝交流。
老实说傅宣燎心情很糟,虽说心甘情愿进的派出所,面对审讯盘问也顶着压力撑了下来,可碰上这种有理说不清的祸事,他护着时濛的同时又要将无辜的自己摘出来,精疲力竭倒是次要,被困住手脚无能为力的痛苦才是煎熬。
这让他想起当年的时濛,即便不曾受过牢狱之灾,缚在他身上看不见的绳索,也远比看得见的道道栏杆沉重得多。
那时候,他是怎样对待时濛的?
他不听解释,不由分说认定就是时濛偷的画,他恨到抓着时濛的手企图将其拧断,他还为了那幅画一次又一次伤害时濛,让时濛坐在窗台上迎着风,让时濛把那幅画当成救命稻草般抱在怀中。
这样百口莫辩的痛苦,日复一日的折磨,难怪时濛绝望死心后,会毫不犹豫地将那幅画付之一炬。
时濛烧掉的不仅是痛苦的来源,亦是纯净鲜活的一颗心。
而傅宣燎直到今日,才有机会当面对他说:“我知道,《焰》是你画的,是你为我画的。”
时濛置于桌面的手指往掌心瑟缩了一下。
“当年往我课桌里塞画的是你,去教室找我的是你,来医务室看我的是你,圣诞夜把我带回去的……也是你。”
时濛听完却说:“不是我。”
傅宣燎被他的反驳弄得一愣。
“那个人,已经死了。”时濛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死在了那天的大雨里。”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被当面提起又是另外一回事。
当时在医院看到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时濛的恐惧感仿佛卷土重来,当事人用如此淡然的语气谈及生死,更有如万箭穿心一般,傅宣燎痛到呼吸凝滞,从此怕极了“死”这个字。
他甚至怀疑当时的自己疯了,居然能说出那样冷漠的话。
若是有机会回到过去,又无法阻止事情发生,他说不定会选择直接把当时的自己掐死。
时濛是因为他才放弃了求生,他亲手按灭了时濛心底燃烧的火焰,现在又企图令它重燃,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凭什么任他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又给他反悔和凭吊过去的机会?
就凭他迟来的歉意和深情,就凭他受到报复的感同身受?
可他仍然不死心。
“那也一定有办法。”傅宣燎低声道,“一定有办法,让他复活。”
自欺欺人般的话,令时濛扯开嘴角,仿佛看着当年偏执的自己,心中唯余空寂的荒凉。
他说:“当然有。”
听了这话,傅宣燎灰败的眸底重又现出光亮。
而时濛要做的是毁掉最后的希望。
犹如置身事外的人说着事不关己的话,时濛视线飘向虚晃:“只有把那幅被烧掉的画,恢复原样。”
静默良久,傅宣燎问:“只有这一个办法?”
时濛看着他眼里的光再度黯淡下去,沉下一口气,肯定道:“是的,只有这一个。”
这场雨只下到半夜,晨起时,昨天闯进屋的人已不知去向。
碗洗干净放在橱柜里,没吃完的菜也用保鲜膜封好,空荡荡的餐厅只剩下一只伸懒腰的猫。
说来奇怪,这猫自被时濛收养后就变得极乖,从前上房揭瓦到处乱跑,如今家里来了人就躲得影子都见不着,除了上回被潘家伟挑衅时溜出来一通呲牙,旁的时候都静悄悄,要不是墙根放着食盆,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家里养了猫。
似是察觉到人类的视线,改名为喵喵的猫扭着屁股走过来,竖着尾巴亲昵地蹭时濛的裤脚。
时濛蹲下去摸它油光水滑的毛,喃喃道:“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喵喵“喵”了一声。
无人的时候,时濛偶尔会把猫当做倾诉的对象,不管它能不能听懂,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强。
“你也觉得,我狠心吗?”
这次没有回应,喵喵不明所以地看着时濛,显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时濛便自顾自地想,我好狠的心,明知不是他的错,还让他淋雨,让他坐牢,看似给他指了条明路,实则斩断了所有的可能。
这样也好,时濛转念又想,与其拖泥带水纠缠不清,不如早早分道扬镳。
他和傅宣燎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偏执成性,傅宣燎骄傲要强,勉强凑作堆的结果只有两败俱伤。
如今报复的事已经做了那么多,不仅没有想象中的快感,还凭空生出几分杂芜的迷茫。
遑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无解的恶性循环自当由他亲手终结。
时濛缓慢地呼出一口气,望向昨天傅宣燎坐过的那把椅子。
被从背后抱住的感觉仿佛犹在,时濛望向窗外熹微的晨光,自言自语道:“幸好他没进来。”
幸好,他不知道。
之后,时濛的生活回到了刚来浔城时的模样,按部就班,独来独往。
也有些许不同,比如偶尔出门同他打招呼的邻居多了,众人用好奇又敬畏的眼神看他,又满脸堆笑极尽讨好,原是听说时濛是画家,都存了结交的心思,连先前介意他是外地人的也改变了态度。
这天又有带着孩子前来拜师学艺的邻居,被时濛婉言拒绝后送出门,隔壁潘阿姨在院子里嗑着瓜子感叹:“再有些日子,小时怕是记不得咱们的好咯。”
时濛忙说不会,刚到这里时受过她不少照顾,他永远记得潘阿姨做的包子的味道。
潘阿姨说:“说着玩呢,看大家都跟你亲近,阿姨高兴还来不及。当初看你一个人搬到这里,我就在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呀又乖又漂亮,家里人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时濛想了想,说:“是我自己跑出来的。”
潘阿姨被他的认真逗得咯咯直笑,一摆手说:“那肯定也是受了欺负,才会离家出走。嗐,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了,明儿个晚上来阿姨家吃饭,五花肉买多了,正愁吃不完。”
时濛没答应,因为明天是他的生日,江雪说好了要过来。
最后满满一大碗红烧肉还是被送到了家里,配着江雪千里迢迢从枫城带来的蛋糕,又做了几个小菜,两人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原本高乐成也要跟来。”江雪正在减肥,一面往嘴里塞红烧肉,一面拼命喝水缓解负罪感,“我没让,这是我们姐弟俩的聚会,他掺和进来算什么事。”
时濛舔掉嘴角的奶油,点了点头:“嗯。”
吃完两人蹲在地上拆快递,都是时濛收到的生日礼物。
李碧菡寄来一双新鞋,在信里说可以配着上回的羽绒服穿;马老师寄来一套绝版画集;在学校忙着做实验的潘家伟通过同城速递送来一盒颜料;连仅有一面之缘的那位卫先生,不知从何得知时濛的生日,也寄来一件颇具观赏价值的艺术摆设。
看得江雪连连感叹世风日下:“我们小濛濛都学会脚踩两条船了。”
时濛百口莫辩地说不是,江雪忙笑着宽慰道:“好好好,我都知道。我只是高兴,现在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待你好。”
她和时濛许久未见,刚到这里就发现时濛相较过去性情温和了许多,至少不会在面对别人的接近时下意识躲避逃跑。
后来江雪再一想,其实这才是时濛的原本的样子,犹如冰山的尖锐棱角在暖流中一点点化开,露出柔和恬淡的内里。
拥有爱的人才会变得柔软,没有人生来就带着一身刺,也没有人生来就喜欢孤独。
江雪看着跪坐在地毯上,将礼物一件件细心收好的时濛,笑着笑着眼眶酸胀,她别过身逝去眼角水液,久违地觉得活着是这样好的一件事。
第二天工作日,晚上江雪还赶着回去。
道了别坐上车,到底没忍住,江雪降下车窗探出脑袋:“你过生日,那家伙没来?”
时濛“嗯”了一声。
“不是被释放了吗,怎么……”
“他不会来了。”时濛说。
见他这样肯定,江雪纵然想劝也寻不到切入口,思及前阵子时濛将傅宣燎送进去之后的反应,沉默片刻还是妥协道:“你决定了就好,我先走了,有事记得打电话。”
目送江雪的车驶远,看着车尾灯在漆黑幽长的道路上明明灭灭,直至消失不见,时濛裹紧了身上崭新的羽绒服,转身回屋。
浔城的初冬来得也比枫城早一些,夜里起了雾,能见度低,因而看见院门口站着的人时,时濛险以为自己眼花。
似是急于告诉时濛没看错,那人迈步上前,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几日不见,傅宣燎看上去比走时更显憔悴,加上风尘仆仆人困马乏的模样,让时濛很难不猜测他是不是离了自己就吃不上饭。
傅宣燎自是不知时濛在想什么,他嘴角扬起浅笑,开口先为自己正名:“谁说我不会来了?”
第52章
没想方才和江雪的对话被他听了去,时濛蹙眉道:“你偷听。”
“不是偷听,正大光明听的。”傅宣燎摊手,“我刚到这儿,你俩正好出来。”
“你来干什么?”时濛问。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上次分别前他告诉傅宣燎,“复活”的方法有且只有一个。
而那件事,根本不可能办到。
果不其然,傅宣燎丝毫没有提起那件事的意思,而是指了指天上:“来看星星。”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时濛抬头往天上看。
就在这个时候,已经走到他面前的傅宣燎抓住他的一边手腕,抬起,迅速挂上了一件沉甸甸的东西。
回过神来的时濛忙抽回手,低头一看,是条有些眼熟的手链。
说眼熟,是因为那剔透漂亮的蓝宝石,无法确定,是因为原本足有鸽子蛋大小的宝石变成了好几块,由一条银色的链子穿起,过分华丽的造型被低调日常的款式取代,倒显得适合平时佩戴了。
也因此,耀眼夺目的一整颗宝石像被打散,星罗棋布地环绕在手腕之上,细细闪烁的光芒令时濛不禁怔忡,仿佛真看到了星星。
恍惚间,他听见傅宣燎的声音很近。
“生日快乐。”
傅宣燎抬起手臂,手掌悬空在他头顶,形成一个为他遮风挡雨的姿势。
“希望今后的每一个生日,小蘑菇都淋不着雨。”
时濛不承认自己是蘑菇。
哪怕他曾经很想知道傅宣燎为什么给他取了个蘑菇的外号,还想看看傅宣燎笔下的自己究竟长什么样子。
他也不相信傅宣燎能将那幅画原样恢复,毕竟这件事连他自己都做不到。
可是傅宣燎还是不屈不挠地跟进了屋,厚着脸皮说饿坏了,给点什么吃的都行,倒真应了时濛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