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垂眸,瞧了一眼自己的手,不着痕迹地收回并拢于袖中,轻声说道:“在外面不必行大礼。我排行第三,叫我沈三公子就是。”
许长安心下惴惴,却还是从善如流:“沈三公子。”
她甚至如寻常女子那般,福了福身,小声问:“三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皇帝轻轻挑了挑眉梢:“从京畿大营回来,路过此地,顺道过来看看。”
他已经派人去湘城查了,只需耐着性子等结果就是。可不知怎么,他总觉得一向办事利索的暗探这次查的太慢了一些。他今天去了一趟京畿大营,有个表现不错的年轻将军姓许。一听到这个姓氏,他就有些按捺不住思绪,突然很想见一见她。
因此从京畿大营出来后,他没有直接回宫,而是打听了一下金药堂的位置,悄悄过来。
远远的,就看见她和一个年轻太医说笑作别。
不是有感情甚笃的夫婿吗?在别人跟前倒也挺自在啊。
从京畿大营……路过?
许长安念头转了又转,不由地皱起了眉,虽说金药堂确实是在回宫的必经途中,可皇帝怎么就想起来金药堂看看呢?
一个小小的金药堂而已,有什么可看的啊?
皇帝瞥了她一眼,黑眸沉了沉:“怎么?许娘子不请朕,我进去坐一坐吗?”
许长安心里咯噔一下,请皇帝进去坐坐?
她怎么敢啊?她又没疯,小五和负责抓药的秋生现在可都在铺子里呢,这俩人当年没少跟承志打交道。
这一见之下,不立马就暴露了?
她心念急转:“药铺气味难闻,还是不了吧?”
见她迟疑而抗拒,皇帝心中莫名不快,他轻哂一声,抬脚便往前去。
第44章 故人 承志少爷!
许长安大惊, 来不及多想,快步来到他身前,神色诚恳, 言辞急切:“三公子, 我,我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她的手甚至不小心抓住了皇帝的手臂。
因为这么一个动作, 皇帝身后的两个侍卫立刻上前一步,同时抬手按在了兵刃上, 蓄势待发。
许长安见状, 吓了一跳, 心如同擂鼓, 匆忙缩回手去。
她怎么能忘了?这是皇帝,哪能容她造次?
看在皇帝的眼中, 则是她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嫣红的面容霎时间变得苍白,连樱唇都褪去了血色。他垂眸扫了一眼被她碰触的地方, 心里蓦的一软,长眉一挑, 挥手令侍卫后退了两步, 放轻了声音:“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我……”许长安心念急转, 朝堂大事她关注的也不多, 哪能想到什么重要的事?她只是想让皇帝打消去金药堂的念头啊。
于是, 她压低声音, 做出一副神秘的模样, 眼中隐隐流露出期待与小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此地说话不便,还请三公子移步。”
“嗯?”皇帝轻笑, 声音透着几分慵懒,倒真的随着她换了方向,饶有兴致,“去哪里?”
见目的达成,许长安心内惊喜交加,竟还有些不敢相信。
居然真的就这么成了?
可是她能带皇帝去哪儿呢?又跟他说点什么呢?她说什么话才显得重要还能让他忘掉去金药堂这件事?
许长安试图拖延时间:“可能路程有一点点远,在城西呢……”
皇帝眉梢轻挑,气定神闲:“无碍,我今日有空,也有马车。”
他何尝看不出她的异常?但在他看来,她此刻眼珠微转的模样,要比之前的一脸敬畏,生动多了。
许长安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心思转了又转,最终咬一咬牙,只能赌一把了。她点一点头,做出放心的模样:“那就好。”
但很快,她就觉得不好了。
因为她没想到,行走数步后,皇帝竟真的带她到了一辆马车前:“上车吧。”
这马车外观还算普通,并没有皇家徽记,可也着实富贵。
许长安后退一步,连连摆手:“不不不,民妇怎敢与三公子共乘一车?”
她感觉事情正在朝着不受她控制的方向发展。
见她退缩抗拒,皇帝心里一阵不快。他面色微沉,声音极低:“许娘子是要抗旨?”
抗旨这个帽子即将扣下来,许长安还能怎么办?只得口称不敢,硬着头皮上车,耳边隐隐听得皇帝一声轻笑。
还好这马车宽敞,许长安缩在角落里,端正坐着,眼观鼻鼻观心。
皇帝倒也没为难她,自顾自闭目养神,仿佛当她并不存在。
鼻端隐隐能嗅到龙涎香的气味,许长安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恍惚。
其实很久以前,他们也曾共乘一辆马车,不过那是她主动要求,蓄意为之。那时候的他手足无措,满脸通红,完全招架不了。
现在想想,好像情形颠倒了,但又不完全是。
她能明显感觉到,皇帝对她的态度不一般。可她猜不出这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对未知的担忧让她心中不安。
是记起什么了?还是别的原因?或者单纯只是他们皇家人都比较热情?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算一步,万事小心,先别自己吓自己。
许长安缓缓吐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皇帝心里并不像他表现的这么淡然,他脑海里似乎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他却捕捉不住。
他对自己说,不用急。等暗探把她的底细查清楚,所有的谜团就都能解开了。
马车往城西而去,根据许长安的要求,在济病坊门口停下。
许长安率先跳下马车,动作干净利落。
看见“济病坊”三个大字,皇帝有些意外:“许娘子要我来的,竟然是这里?”
“是啊,就是这儿。”许长安点一点头,脸上笑意融融。
济病坊的门关着,许长安轻轻敲了三下门,转头对皇帝说道:“我听说本朝设有孤独园、慈幼局和济病坊。孤独园收容孤寡老人,慈幼局抚育孤儿,而济病坊则是收留一些病人。朝廷出资,富人也捐款,就是为了让他们有个落脚的地方,有一口饭吃。”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在湘城时,曾听人说过,当时还不太相信,想着哪里会有这样的好事?到京城后,亲眼看见济病坊,心中不免震撼,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所在啊。”
她自小学医,看惯生死,却也无法彻底硬下心肠。犹记得她初学医时,存的念头是治病救人。她见过不少因为生病而被家人放弃的,比如她身边的小五就是。
而这个济病坊的男男女女,都是为病痛折磨,被亲人抛弃,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有这里收留他们,也是一桩好事。
皇帝眉头挑了一下,漆黑的眸中漾起浅浅的笑意,他慢条斯理:“那你知道,这是谁让建的吗?”
许长安下意识就要摇头,忽的心中一动,福至心灵,试着猜测:“是,三公子吗?”
“嗯。”皇帝云淡风轻,“六岁时读《礼记・礼运篇》,向父亲提议,矜孤恤穷,敬老养病。当时年纪小,说愿拿出自己私库里的所有银钱。父亲竟然也同意了。”
他唇角微微勾起,眸中闪过怀念之色。
父皇所有子女中,最疼爱的就是他了。
得知这济病坊竟是面前之人的提议,还是他六岁稚龄时,许长安甚感震惊。
皇帝拂了她一眼,淡淡地问:“怎么?你们湘城没有吗?”
许长安愣怔了一下,如实回答:“听说我们省城有,但是在湘城还真没见过。”
湘城只有一个育婴堂,和慈幼局差不多。但是别的,还真没有。
皇帝双目微敛,轻轻“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说话间,济病坊的门已被打开。
开门者是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婆婆,一眼看到许长安,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热情极了:“啊,原来是许大夫来啦。快里面请吧!”
许长安含笑冲其点头致意:“张婆婆。”
两人显然是熟识的。
“咦,这位郎君就是许大夫的夫婿吗?真是一表人才啊,那怎么说来着,男才女貌,天生一对啊!”张婆婆目光一转,看见了皇帝,两眼直放光,“许大夫,没想到你长得好看,夫君也这么英俊啊。”
许长安眼皮突突直跳,心说这怎么使得?她下意识去看皇帝的神色,对方并不着恼,只偏了头看她,眼神颇有些高深莫测。
这模样,倒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更似当年失去了记忆的少年。
许长安无暇多想,赶紧解释:“不不不,张婆婆误会了,这位是沈三公子,不是我夫婿。”
“啊?误会?不是两口子啊……”听说他们不是夫妻,张婆婆露出失望的神色,又作势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哎呀,看我,老眼昏花,嘴巴又快,还没搞清楚情况呢,就乱说话。许大夫别生气啊……”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许长安不想继续这个尴尬的话题。
几人已进了济病坊,包括那两个始终面无表情的侍卫。
张婆婆瞥了他们一眼,看他们长得凶,也不敢多言,就继续跟许长安说话:“许大夫今天又来送药吗?上次的药还有很多呢。”
金药堂别的不多,药材不少。
许长安得知有这么一个地方后,曾经带着儿子来过几次,捐一些常用的草药,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
每个人在不同的时期,都会有不同的想法。教她医术的张万年大夫曾经说过,只要是治病救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数年前她对此嗤之以鼻,因此她绝对不能放弃金药堂,为此不惜用尽手段。后来她发现,其实没有祖业,她自己也可以凭本事闯出一片天。只不过年少气盛的她,很不甘心罢了。
她从不后悔自己的举动,也不觉得当年有错,只是手段稍微偏激了一些。
这几年来,金药堂发展的很好,许长安时常免费为贫苦百姓赠药,甚至遇上时疫,她还会捐献药草。到了京城,这个习惯也没改变,还带上了文元一起。
不过这次,她稍微有那么一点尴尬:“不是的,今天没带药,我就是顺道来看一看。”
“啊,那也挺好,也挺好。”张婆婆笑了笑,“难为你还记挂着。”
许长安到底还是不想空手来这么一遭,摸遍袖袋,只摸出了几两碎银,脸颊微红,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带的不多,拿去给他们买些吃的。”
主要是事发突然,她没来得及带钱啊。
皇帝留神看着她,见她尴尬局促,不由地轻笑出声。然而自己伸手去摸袖子,却摸了个空。
他唇角笑意微凝,抬眼默默看向身后的侍卫。
后者会意,立刻掏出银子,恭恭敬敬奉上。
皇帝不说话,只动了动下巴。
侍卫干脆将银子交给张婆婆:“我们家公子给的。”
张婆婆忙不迭接过,道了谢:“沈三公子名讳是哪个字啊?在咱们济病坊,这捐药、捐银的人家,都是要记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