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到一半,钟源也回来了,大长公主又跟孙子念叨了一阵儿, 两遍念叨完, 她的情绪也平复了,再说话就没那股坐立不安的劲儿了:“你们看, 怎么回事儿?”
钟源与公孙佳对望了一眼,说:“霍叔父回京,是好事。阿婆做得对。”
“哎哟, 我就怕他回来不知是福是祸,还有啊, 陛下这回太好说话了!不像个没事的样子,可别把咱们都填了进去。那可不行!我瞧着这个皇帝不像样儿!那话怎么说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公孙佳清清嗓子:“咳咳, 我估摸着他是有点小心思,为淑妃和四郎铺路呢。”
大长公主道:“他少折腾些事儿,别人才不会讨厌那娘儿仨呢!那小霍呢?”
“霍叔叔坏就坏在脾气上,这脾气是难改了,什么时候回来都会对上陛下两人撞一撞的,早回来比晚回来好。”公孙佳说。
大长公主道:“那就没法子啦,我也不想他这辈子就这样过了。行了,听天由命吧!哎哟,这皇帝别再折磨我才好,不行咱们就去雍邑避个暑吧!”
公孙佳笑道:“避暑这日子也不对呀。再说了,您不得等霍叔父回来见一面再走?”
大长公主道:“那倒是,我先在京城住一阵儿再走。皇帝再给我什么好处,我也就接着!他给得不心疼,我拿得还能心疼了,我不要,不定便宜了哪个呢!”
她倒看得开,兄妹俩被逗笑了。钟源说:“我送药王回去。”大长公主摆摆手:“去吧去吧,我得好好泡泡脚。”公孙佳问道:“怎么了?”大长公主道:“走得累了,你回去吧。什么时候小霍来了,咱们就去雍邑,你也收拾收拾去。”
公孙佳与钟源笑着出了大厅,转过身两人脸上的笑容就都消失了。钟源道:“陛下要为淑妃母子铺什么路?他这是要换太子了!”他很愤怒,“明明之前已经打消了念头了,以四郎为雍邑留守,就是已有让他做藩王的想法,又疼小儿子,要给个好地方。现在改了主意,必是有人给他提起了,这个淑妃,真是个祸害!”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公孙佳不客气地说,“淑妃提醒他是一定的,他自己呢?当皇帝的人,自己就没个主心骨?他也不好!”
“怎么就变了呢?”钟源就纳闷了。
公孙佳冷笑道:“外拒胡虏、内安生民,哥哥不知道么?去年的税赋比前年多了两成,这不是加税得来的,就是人口、田地、商税、盐税等等。所以他才有胆子跟我说,盐税他有用处,让我别动。不动盐税,钱粮也够使了呢。去年选在外婆生日过来,还是罢摆他的功绩,路修好了,政令下得就更快捷了。京城的外地商旅也多了,南北行货也多了。百姓开始夸他了呢。”
“荒唐!上下同心,难道是为了给他做废长立幼的底气?”
公孙佳道:“废长立幼?客气了,人家要是立嫡呢?别急,都还只是捕风捉影而已,先等霍叔父来吧。”
钟源道:“让你的人盯死在宫里,一旦淑妃有妄念,直接给她断了!”他起了杀心。
公孙佳道:“盯着呢。”
钟源道:“霍叔父那个脾气,这个时候回来真不知是福是祸。原本可以安老田园,现在顶撞了陛下,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应该不至于太惨吧?陛下现在的面子,是苏铭焦头烂额换来的,陆震被赵相压了一头,咱们又不大过问政中细碎政务,陛下不自在了,想要自己人呗。”
“他也好意思。”钟源嘀咕了一句。
公孙佳笑笑:“他是皇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章昺当年比这还好意思呢!他们兄弟俩相似的地方,可不止是对女人的喜好啊。好了,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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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与钟源对章嶟的评价随着这位皇帝的“功业”的增加反而降低了,与之相反,章嶟自我感觉却是好极了。
章嶟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回来跟吴宣说:“一切尽在掌握中。大长公主就只有一个命门,她其实很好说话的。待四郎做了太子,你也就不必再日夜哭泣了。”
吴宣含泪拜谢:“不是我贪心,是我已经见嫉于后宫。四郎不立起来,我们母子三人就没有活路了。哪怕我惹人厌烦,孩子们是无辜的呀!”
章嶟道:“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有一件事,你以后要善待大郎。”
吴宣道:“这是什么话?我何曾亏待过他?他小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他的,只恨他不是我生的。”
章嶟道:“当初要是你抚养的他就好啦。”
吴宣低低地应和了两声。
章嶟道:“等霍云蔚回京与苏铭等携手合作,一切只会更好。”章嶟比较了一下赵司翰和霍云蔚,觉得还是霍云蔚更可靠一些,不由感慨亲爹识人之明。
吴宣一惊,章嶟问道:“你怎么了?”
“我……我……听到他的名字就害怕,”吴宣说,“我最大的噩梦就是离开你。”
章嶟忆及往昔,也是感慨万千,说:“再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了,我绝不会让外臣动我的后宫。”
吴宣放下心来,满眼是感动的泪光,温顺地依偎在了章嶟的怀中。章嶟拿出所有的温柔与耐心,轻抚她的脊背:“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等到霍云蔚进京面圣的时候,章嶟就不免想起来——阿宣怕他。想起来自己妻妾统统被他带人抓走的时候,忍不住对霍云蔚挑剔了起来。
岁月流逝,霍云蔚鬓发已发,早在他面圣之前,京中老熟人们就给他透消息了。公孙佳派出了丈夫、女儿,钟源派出了长子,朱罴干脆就是自己……一波一波地迎他,给他说京中的情况。连大长公主都派了个侍女跑到了驿站,说:“这回回来了,先别犟了,多耽误事儿啊。”
霍云蔚面圣之前对京中的局势已经有所了解,只恨当年没有顺手把吴宣给解决掉,以致有了现在这个局面。他想:我且忍一时之气,万不能因为这个妇人再荒废光阴,以致错失完成先帝遗愿的机会。
他这么想,乃是因为他虽然身处贺州,却也没有闲着,他比在京中的人更了解地方上的情况——有隐忧。
他也吸取了教训,没有一见面就把所有的事都捅给章嶟,只与章嶟作了个“君臣相得”的戏。章嶟对霍云蔚表示了欢迎,说没你不行。霍云蔚则是一脸的感动,表示承蒙陛下不弃,老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场面话说完了,霍云蔚辞了出来,回到旧府才放下行李,一群老熟人就陆续登门了。霍云蔚不及休息就命人:“快,请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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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前丞相回京,小虾米们还在观望,没敢马上登门,倒是一干重臣紧赶慢赶地到了。
公孙佳、钟源、朱罴等人不用说,赵司翰、江平章也来了,都说是为他接风。这回抽中签的是延安郡王,让外甥女给带句话:“等下了值再过来。”
数年未见,霍云蔚看着一张张含笑的脸,升起一股恍如隔世之感。连赵司翰这样之前互相不是很合的,也都亲切了起来。赵司翰心底佩服霍云蔚,他不喜欢霍云蔚的性格,但是霍云蔚敢跟章嶟硬顶,这就让赵司翰很佩服了。
相逢一笑,霍云蔚道:“请坐。”
京里的情况他已经知道了一些,但是还不够详细。公孙佳先说:“陛下命赵相选官了,赵相的方案是……”
霍云蔚这次回来,脾气显然改了一些,听了公孙佳的叙述,频频点对,对赵司翰也客气了不少。赵司翰这个方案,与当初他们在章熙面前讨论的那个颇有相似之处,虽然在具体的配额上还有些出入,但是看得出来赵司翰也是有公心的,霍云蔚对赵司翰的观感愈发的好。
他已知太子之事,低声道:“干得漂亮!太子立下来了,他再想反悔就没那么容易了。”
赵司翰道:“不过,陛下如今威势日隆,信心更足,只要要一意孤行也说不定。”
霍云蔚道:“那咱们就更要尽臣子之职,拦住他!”他顾盼间又隐隐恢复了以前那种神气,看得人欣慰。
霍云蔚却给他们带来了不太好的消息:“南方情况不太好,苏铭是怎么搞的?快要弄得民不聊生了。”
公孙佳问道:“怎么?我知道兴建这么大的工程必然会吃紧,算的时候特意留出了那一块随他去做。他还有盐税,应该不至于此呀。”
“还有人力呢?中间层层盘剥呢?”
公孙佳道:“我都算过了,也不至于吧?之前日子过得紧,是因为要备边,又有粮草转运之类。如今这一项停了,还不够填的?”
霍云蔚叹了口气:“要是你来主持,当然是够的,他们,就不够啦。”这一条也得佩服公孙佳,她干活儿仔细,一样一样规矩定得清清爽爽,同时又都留有余量,主持个雍邑,朝廷像没事人一样,该干嘛还干嘛。
“你不能把别人想得都跟你一样啊!”霍云蔚总结,“你打从一开始就给他们立起了规矩,一好百好,自然样样都好。他们呢,起头就是个急功近利,我都看不下去了!”
霍云蔚最后这一句颇有喜剧效果,听的人却是没一个能笑得出来。公孙佳问道:“有多严重?”
霍云蔚想了一下,说:“现在仅止饿不死罢了。这才吃上几天饱饭?就又开始折腾。都说京城在夸赞陛下?他的光彩,都是百姓的血泪换来的啊!修路,本是件好事,派了军士手执皮鞭棍棒监工,这能好?有的人累死了,尸骨都运不回老家。惨呐!京中说盛世,这算什么盛世呢?”
赵司翰道:“你不会已经对陛下说了吧?”
“还没有,我总要见一见你们把消息给你们带到不是?一进京就再被赶进去?”霍云蔚笑笑,“我要走也不是现在呀。”
钟源道:“我们也猜是他嫌苏铭办事太慢,所以把叔父又召回京来,看来眼下第一要紧的是这一件事了。”
钟源问公孙佳:“现在收拾残局,要怎么做?你不能再歇下去啦。”
公孙佳道:“现在还真急不得,霍叔父虽然知道些情况,但具体何州何县何人为非作歹,钱粮缺口有多少,百姓生活究竟为何,这些都还不知道。先要摸个底,才好动手。”
钟源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不等你弄清楚,怕不是又要出乱子了。”
“就是为了不出乱子,才不能马上停工。一纸政令下去,将一切都叫停?且不说陛下答不答应,这么做又与他有什么分别呢?已征的民伕都是以宗族、地域集结的,一哄散了,内中一定会生出盗匪来。沿途的州郡治安就要安蛋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来是有吃的,回去地方上未必就会足额给他们回家的口粮。停,也要缓缓的停、逐步的停,让他们怎么来怎么走安安稳稳撤回家,不能成为流寇。同时还要给陛下一个交代,给他一个继续工程的方案。”
霍云蔚道:“你这说的是正理,只是这样一来,没几个月是干不完的。局势怕要恶化了。咱们这位陛下,不会在这几个月里任由你施为的,他还会催促工程哩!”
赵司翰道:“不妨这样,暗中令各地官府把亏空都填一填。”
“不至于有太多亏空,”公孙佳说,“这个我有数,他们哪怕做假账,风气也坏不到那样。”
江平章道:“这个是老赵说得对,得听他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主政,他们看着你,陛下放话,他们看着陛下。你想想陛下的作派,底下怕是已经开始竭泽而渔了。我们都疏忽了!惭愧惭愧!亏得小霍回来说了,再晚,怕是要等到有了揭竿而起的了,咱们才会发现。太祖时已有民聚众为乱,还是你去平的,记得么?谁能说太祖政治不清明?那时尚且如此,何况现在?”
公孙佳道:“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这里着手清查,那给地方上的政令,还请诸位前辈多多费心,我也好跟着学一些。”
钟源叹息一声:“这才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呀。”
赵司翰道:“还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甚至可称盛世。咱们现在就准备起来吧。小霍,我看陛下的意思,你或许要再回政事堂哩。”
霍云蔚却摇头说:“未必。”
“咦?”公孙佳奇怪了,“陛下召你回来,应该是因为苏铭不能让他满意,你一回来是在苏铭之上。苏铭现在气势很盛的呀,在他之上,多半是入政事堂的。我还指望着收拾完了残局奉外婆北上避暑,什么税制啊、道路啊之类由你总揽呢。”
这是非常正常的逻辑。公孙佳身上最深的烙印还是“武将”,她近来又不多插手朝政,霍云蔚家从他爹起就是章家的军师、贺州派里难得的文臣领袖。他不回政事堂主持,还能怎么安排呢?
霍云蔚道:“陛下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实在的情义。他那个人,少年时怯懦,成人后急迫,由自卑而自负,他不会掩饰情绪。他没那个想法。”
一番话将人说得眉头紧皱,公孙佳一拍桌子:“管他呢!先看着!怎么反而是咱们愁起来了?他总要给个说法的。”
钟源道:“可不就是咱们发愁的么?”
霍云蔚道:“我已经看开了,怎么你们倒看不开了?左右不过那些事,难道我不入政事堂就不做事了?!我又不是为了他!”
赵司翰道:“我们先观望几日再说。陛下想不起来,就要大臣来提醒嘛。”
钟源道:“好,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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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霍府出来之后,几人便分头行事。霍云蔚作优游状,四处拜访亲朋故旧。公孙佳与赵司翰联手,派出人去南方查问详情。
公孙佳的势力主要是北方,她连梁平防区的地方官都很熟悉,对南方的官员插手却少。了不起势力到达贺州,还是因为渊源。赵司翰的势力主要在京师及附近,往南有限。
不过他们第一手里有人,第二能找到借口。公孙佳以户部的名义派出人去,说是给苏铭添帮手,实则另有任务。赵司翰干脆指使御史出巡,明面上查访。章嶟提笔就批准了。
有了他的准许,二人再在其中夹了些私货,日后纵使提及也得有所交代的。
公孙佳派出去的人里就有一个凌峰,她认为这姑娘精明强干、有主意,且一般官场上的男人对女人不太防备,更容易套出实情来。
事实证明,公孙佳倒也没看错人,凌峰出去俩月之后一路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给公孙佳带来了一个消息——怕什么来什么,居然有小规模的民变的迹象!
公孙佳不敢怠慢,紧急把钟源等人请到自己府里,众人对着地图比划了半天,又仔细询问了凌峰,是不是真的出事了,为什么地方上没有报上来。
凌峰道:“他们还觉得自己能压下去呢!说,陛下不喜欢听到这样的消息,所以要是自己悄悄把这事儿给平了,也就不用上报了……”
这话听着特别的耳熟!公孙佳骂了一句:“王八蛋!”
凌峰道:“下官看着他们不像能压得下去的样子!出了京城,再前行三百里,就听得到怨言了。再往前,田里看到的女人已经比男人多了,这不对。还有商贾,商贾多了未必就是好事,只有土里刨不出食了,人才会流散。赋税重了,加一点,或许能压得人更努力劳作,一旦加多了,反正也是交不上,就不会更动了。”
她又说查账的事儿,账面上做得非常漂亮:“太漂亮了,一看就是假的。他们只要把数给平了,全不顾道理说不说得通……”
这些也很熟呢!
公孙佳越听越心惊,说:“怎么跟我那回南下时见到的差不多了?先帝亲考的亲民官,陛下也不曾松懈,竟还会这样?”
凌峰道:“都是为了工程,只要那一件做好,一俊遮百丑。好好的为民着想的官员,他工程做得慢,就要被替换下来。这不是一地,是处处。”
公孙佳道:“快!请赵相、霍相他们来!”
人凑齐了,凌峰又说了一遍,赵司翰道:“御史已有信回,消息晚一些,民变之事还不曾提及。不过百姓生计,确实,有些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