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已经十五年了,昺儿都娶妻生子,纪炳辉的势力也渐不如前。所以皇帝干脆就借着公孙佳的事儿,将这个意思写在了旨意里。那封赏的旨意写得很明白的,公孙昂不结党,他的身后皇家会照顾的。这旨意昭示天下,对谁都适用。
几天过去了,纪炳辉一点反应也没有。太子就在今天,见缝插针地来了那么一句。当时太子妃说了什么?
于是晚间睡前,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太子对太子妃道:“刚才孩子们拌嘴,说什么定襄乐平……”
然后呢?她很温柔体贴地说:“殿下放心,我都懂。”
太子真以为她懂了的时候,她又来了下一句:“我们纪家,不跟死人争这种风光。”
太子当时脸色一变,纪氏却只是温柔的笑笑:“难得有假,早些歇息吧。”很周到给他检查床被,服侍他睡下了。
太子直瞪着帐子顶,根本没法入眠!
昨天,太子与皇帝也有一番对话,皇帝也说得明白:“当初确实借了纪炳辉的力,不要讳言。有功劳的人尽量不要亏待,做事赏罚分明固然是重要的,人情也不能一丝不讲。要珍惜人心,人心这东西,一旦变了,就很难再变回来。要是让人觉得你兔死狗烹,以后来归附的就都是趋利的小人了,就不可靠。我家得天下,当然是天意在我,可也不要觉得是理所当然。前朝开国,难道不是上苍垂青?子孙一旦昏聩无知,两百年的天下,二十年也就糟蹋光了。”
妻子却将这事与当年婚事的纠葛搅在一起来暗示,这根本就是没有听懂!
罢了,跟这女人说不明白,还是让昺儿传话给他外公吧。
第31章 章昺
初五这天, 依旧是各家送拜年的帖子、串亲戚之类。
在宫里当够了孝子贤孙之后,广安王章昺也加入了这个行列。今年,他在宫外的宅邸也收拾好了, 不过没有带妻子过外宅, 他们夫妇带着孩子先去了乐平侯府。
出发前, 这两个人被太子、太子妃训了一回话。先是太子叫儿子过去,问明他要去乐平侯家, 便说:“既是过年游乐, 就好好玩耍, 不要生份了。”
章昺一板一眼地道:“外祖家本是外家,儿依礼而行, 谈不上生份不生份。”
“带着王妃过去吗?”
“是,与她带阿福一起过去。”阿福是章昺长子的小名。
“唔, ”太子沉吟了一下, “女人家嘴碎。索性你先告诉你外祖。”
章昺不明白他爹这话是什么意思,没觉得有什么事是需要告诉纪炳辉的:“什么?”难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吗?
太子道:“什么定襄、乐平的话,你到纪家将原话说给你外祖听, 别让女人们私下传来传去传走了样,徒生是非。明白吗?”
昨天的事儿在章昺这儿已经过去了,他很不明白这话有什么好传的:“不过几句闲言, 有何值得儿再传一遍的?原本是大娘妇道人家不懂事, 阿福他娘更是拎不清才有了口角。男人丈夫,为何要在意妇道人家的闲言碎语?想必外公也不会在意的,阿爹又何必理会这个?”
“过年时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太子叹了口气,这儿子什么都好, 就是心有点大,“你还记得昨天说过的话吗?”
“记得。”
太子让儿子复述了一回,确认他记住了,说:“好了,就是这样。去见见你母亲,然后就出宫吧。”
章昺被父亲赶到了母亲跟前,他顶不愿意在母亲这儿领训的,从小训到大,总是提种种苛刻的要求,没让她满意就要训。夸奖也有,但夸起来却都是陈词滥调,听起来没有诚意。到了一看,妻子吕氏已板着一张脸,带着儿子站在那里了。
章昺在太子妃面前站好,跟老婆孩子一起听训。太子妃看着儿子一家三口,心里未尝不得意。她辛苦半世,有这样的儿孙,手握着未来,当然有资格得意。不过训示还是要有的,昨天这一对傻子的表现她不是很满意。
太子妃说:“你们已为人父母,到了外公家里要稳重。不要逞口舌之快,徒惹人笑。大郎,你昨天跟你阿爹抠什么字眼儿?他说是,你就点个头,争的什么?到了外公家,也不要事事都这么死板。大娘更是!说什么公孙有的你外公还没有。不许拿这个招你外公生气。”
吕氏也是娇养长大的女儿,嫁的丈夫是人人羡慕,将来要做一国之母的,婚后却没有想象中的风光,这几年受的委屈大了去了。她觉得这事儿自己没说错,本意是给丈夫争口气,也是给外公诉个委屈,哪里有错。小声说:“本来就是么……外公都没有,一个丫头倒风光了起来。”
“公孙佳有的,都是皇家的恩赐。给,她才有,不给,她能如何?我们纪家,江山有份!”太子妃缓走几步慢慢逼近了儿媳妇,带着极大的压迫感冷冷地说,“你逞什么口舌之快?你是君,她是臣,主子跟家奴争东西,没出息!”
章昺听得越发觉得无趣,这样明摆着的道理还需要她们反复去讲、浪费口舌吗?看来还是阿爹明白,这些女人的嘴,那是真的碎,道理,那是真的讲不通。看来是得跟外公通个气,别让吕氏这个傻女人把话传偏了。
这些女人,就烦!
太子妃训儿媳妇,儿子没插言,她认为儿子是明白事理。但是吕氏想着今天在外祖家还能见到自己的亲娘,就有点不太耐烦。太子妃见不得儿媳妇这样,尤其这个儿媳妇还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就更得好好教教了。
太子妃打心眼儿里想自己的儿媳妇也像自己一样,行止有礼,动静有法,谁都挑不出毛病来。现在看来,这货除了能生个儿子,哪哪儿都是毛病!
太子妃沉声道:“你还服气是不是?”不是亲外甥女,她都懒得教!
吕氏道:“没有。”
听声音就是挺不服的。太子妃道:“一个家,想要兴旺,不外是婚与宦。男人操心宦仕、利益,女人管着婚姻子嗣。别越过界去,越过界的东西你管不了,白惹气,还耽误了你的本份。”
吕氏快要憋得吐血了,努力低下头,装作受教,否则这位姨妈能够念够一天,还句句听起来都有道理,反驳一句都显得你是不个懂事的混蛋。可就是生气嘛!
终于,儿子和儿媳妇都老实了,太子妃也不再念叨,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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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口上了车,阿福爬到吕氏的膝上,抓着她衣服上的佩饰玩儿,一会儿抠抠衣服上的刺绣、一会儿扯扯腰带上的玉佩。儿子就是吕氏的安慰,吕氏笑了:“你怎么这么淘气呀?来,咱们跟阿爹玩儿。”
章昺皱皱眉头:“别让他抓乱了衣服,看着不体面!快把他拿下去!他乳母呢?”
阿福还小,看到父亲黑了脸,皱皱小鼻子,就要开始哭。吕氏慌忙抱起他哄着:“哦哦,咱们不哭啊,阿爹坏,咱们不理他了。他就知道对小老婆笑。”
章昺气得鼻孔大了一圈,咻咻地喘着气。吕氏也不理他,只管逗儿子,终于把儿子给逗乐了。吕氏还生气呢,她亲自带儿子没交给乳母还有错了吗?不就是想让章昺跟儿子亲近亲近么?
车到了纪府门前,下车的踏脚摆好了,吕氏脸上才堆起笑来。看看章昺,他下车之后脸色也没那么糟糕了,吕氏方才松了一口气,有些后悔在车上说了重话。她也知道,当年宫里在她和表姐之间择一为妃章昺选了她,但是所有人的心里都觉得表姐更好些。这么些年她也憋着一口气,想表现得比表姐更好。
每到外公家,她都要端起来,以示自己更优秀。路上逞口舌之快,惹到丈夫,岂不是要到舅家人面前出丑?
吕氏小心地告诫自己,至少今天,忍住!
进了纪府,根本就不用忍,大家都是说说笑笑的。阿福被带去给曾外祖父磕了头,接着就被后宅的女人们围了起来。她们都喜欢阿福,都说吕氏:“你是有福气的人,你的福气还在后面呢。”
吕氏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在外婆这里,她还见到了自己的亲娘,母女俩四目相望。吕氏盈盈一拜:“阿娘~”
“哎哟,别哭呀,多大的人了?还哭!明天回家不?我叫他们做你爱吃的。”
吕氏破涕为笑,笑容里重又现出在家做女儿时那娇俏的影子。她的母亲是太子妃的亲姐姐,知道自己妹妹的脾气,低声问她:“在你阿姨那里,她又管你了吧?”吕氏说:“谁个不受婆婆的管?您瞧我这样,不也挺好?我有阿福。”
纪氏道:“那是。你阿姨啊,也不容易,她就是能忍,才能熬到今天的。”
“嗯。”
母女俩真是有说不完的话。
如果说后宅温馨愉快,那前面就是恣意畅快!
纪炳辉被曾外孙那一拜,拜得神清气爽:“哈哈哈哈,阿福也长大了!”
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外祖父,哪怕觉得亲娘越来越唠叨,章昺心里对外祖家还算亲近,纪炳辉对他一向也还是尽心的。不过章昺对这个儿子的亲情就没那么深,有点敷衍地说:“还小着呢,过来的车上还胡闹。”说着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襟,仿佛衣服被抓乱了一般。
纪炳辉笑着摇摇头:“你真是个孩子,对自己的儿子也漫不经心的。长大了就知道,没有什么是比子嗣更能令人开怀的了。”
章昺不喜欢别人拿他当孩子,干脆转了个话题,将太子叮嘱他带的话带给了纪炳辉:“外公,有件事儿,阿爹怕别人传走了样,让我说给你听。”
“哦?”纪炳辉认真了起来,“什么事?”
章昺如此这般一复述,说:“阿爹说,女人们嘴碎又好胡乱传话,传到您耳朵里不定传成什么样子,徒增误会。让我将原话给您说一说,免得听了那走样的话又烦心。”
纪炳辉道:“你阿爹还是那么心细,心太细了,想得太多了,不好。你可别学这一条。”
“我也觉得这些话不过闲聊,妹妹性情天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并不过心。不过阿福他娘性子跳脱,万一说出什么来,又是麻烦。”
纪炳辉道:“你爹啊……唉……我但愿他少想点儿。”纪炳辉对太子女婿还是满意的,乖乖地娶了他女儿,对他女儿还不错。就是这心未免太细,细得不像个男人!畏首畏缩,胡思乱想!当年,章昺出生之后不久,还不是太子的章熙对纪氏有些冷淡,纪氏那儿当然是想多生几个儿子,越多越保险的,章熙却好像有意避着似的。
纪炳辉身为一个腰杆子很硬的岳父,亲自出马与女婿谈了一谈。章熙是怎么说的呢?“原本以为女人生育是件很寻常的事情,不想表妹竟死于产育,可见这是一件凶险的事情,我不想她也经历凶险了。我只要她好好活着,看着孩子长大,维持这个家,永远不要再经历凶险。”
如果是别人,纪炳辉会觉得这是嘲讽,但是章熙,怎么说呢?家还是让纪氏管着,孩子还是让纪氏养着,日常相处也没有贬低纪氏的意思。身边没有宠妾,爱婢也没有,就是纯粹让这些女人给生孩子。连这些妾室庶子,也都交给妻子,自己并不干涉。
做了太子之后,宫里也没进什么新人,对章昺也比对庶子更重视。
纪炳辉是挑不出毛病来的,只好归结为,太子这人,心太细,简直像是个女人的想法。
章熙让儿子给他再传个话,他对此也只有一个评价:“想太多了,我不会在意的。”
自己认为父亲想太多,那是自己的事,外公不把自己父亲的话当一回事,章昺就不乐意了,低喝道:“外公!”
“好,我啊,不跟死人置气。”
章昺又将母亲的叮嘱给忘了,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外公,公孙昂是功臣,提到他还是客气些好。”
“好好好,看你的面子,功臣是不能慢待滴~”纪炳辉口上答应着,心里并不以为意。
“外公!”章昺又叫了一句。
纪炳辉带点无奈带点纵容地说:“好,我明白的。请上复太子,我明白的,不就是宫宴上的事么?公孙家的丫头受了委屈,陛下是要昭示天下,不会亏待功臣。我岂会自降身份,与马奴家去比?我怎么会把女人家的闲话当真呢?我是你外公,我是要维护咱们的江山的,自然不会与寻常文武去争风吃醋。就算有什么话传出来,我也只当没听见。公孙昂已经死了,他已经争不了什么了,我还活着,能自己挣更多,不用靠陛下的怜悯。”
章昺这才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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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昺这一天过得还不错,既不用听父母的训斥,也不用看老婆那一张晚娘脸。
出了纪府,他吩咐车马:“送王妃回宫。”自己扳鞍上马,看样子还有事儿。
吕氏撩开车帘:“你去哪儿?”
“有事。”章昺摆摆手,让车队直接送吕氏回宫,自己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宦官。吕氏在车里直跺脚:“不知道又要干什么去了!竟让我一个人回宫!”跺完了脚,章昺早跑没影了,吕氏压根没反应过来,只得无奈地下令回宫。一路上都在盘算,这回去之后要怎么跟姨妈兼婆婆汇报。
不能将丈夫一同带回,又不知道丈夫跑去哪里鬼混,她这顿训斥又是少不了。
她如果知道章昺干什么去的,非得跳下车来追过去不可。
章昺跑去了自己的私邸。
他虽封王,不住宫外,这私邸也不是王府的建制,不过精致豪华的程度却与王府无异。府邸的仆人们赶上过年,回家的回家,不回家的也在吃酒赌钱。乍一听他过来,都慌了,急忙忙几个人迎了上来。
章昺跳下马,大步走进去:“都收拾好了吗?”
“是。就等着您来住了。”伺候的人小心翼翼的,两个拨过来的小宦官后悔得要死,干嘛今天吃酒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拼命呵气,想把口中的酒气呵得淡一点。
章昺走到正房一看,布置得比宫中还要精致些。宫里讲究规制,太子和太子妃还要他“不要玩物丧志”,一些精巧香绮的东西就没有,这里是要什么有什么。小宦官宫里出来的,心里明白,这是给吴宫人准备的,就是章昺的温柔乡,不止有章昺的东西,女人用的东西也堆得满满的。
因为知道吴宫人的喜好,小宦官连衣服都给订了一柜子,奔过去打开:“殿下看,这样还合适吗?”
章昺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又将私邸巡了一遍,嫌没有布置儿子的房间。
小宦官心道,您跟吴宫人还个屁都还没有呢,这就准备“儿子”的房间?王妃知道了怕不是要发疯!我的机会来了!只要吴宫人生下儿子,以后谁得势还不一定呢!赶紧说:“奴才这就预备。”
这里安静又舒适,章昺几乎不想离开,但是今天才去外公家,必得回去向母亲回个话。章昺怅怅不乐地上了马,慢腾腾地往宫里走,心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转过一个街角,与另一个拐弯的人撞上了!
两边的奴才互骂了八百句,坐上的主人同时出声:“表哥?”“八郎?”
撞上的却是他姑妈湖阳公主最疼爱的儿子——钟佑霖。
钟佑霖正在串门的途中。听说了公孙佳在宫宴上的遭遇之后,他一直担心公孙佳,亏得皇帝出手快,把事情都解决了,钟佑霖才没有大过年的连夜跑去姑母家里安慰表妹。
公孙佳得了赏赐,他也开心,凑个热闹敲一个诗会的花费。钟佑霖得到了允诺,心里挺美,想着与自己的“知交好友”们分享这个快乐的消息,顺便再吹一波自己表妹对诗坛的支持。大过年的,大家都串门,钟家第三代子孙又多得要命,他半道跑出去也不显眼。
连跑了几家,有所谓“名士”,也有与他同样境况的纨绔。纨绔们家里有钱,但不归他们管,不能随心所欲的花。自己的零花钱平常用是够了,又支付不起频繁的聚会。钟佑霖敲诈到一个金主,大家也就跟着夸:“对啊,对啊,令表妹真是蕙质兰心!”
名士们节操如竹——分段的。遇到需要捧金主臭脚的那一段,他们也不嫌臭。将公孙佳和钟佑霖都夸成了知音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