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规定,一个人不许频繁过来代买, 如果能骗得过她的眼睛,算你赢。有些胡商会入乡随俗,过年休息。有些人则就趁这时节好多赚些钱,各人习惯不一样。这家老板娘就是过年也要赚钱的,这几天铺子还开着。
阿练就把元峥给拐了来。
元峥与她一拍即合。
他之前陪两位师太打了三天的牌,有输有赢,师太们也不贪他的钱,只为一乐。三天过后,师太们就不打牌了,因他小输了一点点,两个师太很难得地勤快起来,说:“拿了你的钱,就给你家里再念几卷经吧。”
知道这两位的习性,她们能动起来就让元峥很感动。又有点伤感,因为他计划的逃跑计划,开始了!
师太们继续念经晒太阳,元峥也就闲了下来。他准备这两天先出府探路,探好了路,灯节好跑路。
按照习惯,元宵节会有三天的“灯火不禁”,连着三天是没有宵禁的,这是许多人家奴婢逃亡的好日子。偷点主人家的金银细软,跟着外面的相好又或者强盗跑路。这个时候,街上人挨人,连真正被拐子拐卖的人口都很难寻回来,刻意想跑的就更容易了。
就在今天阿练找他来了,元峥不用自己找理由出府,也很愿意陪着阿练跑这一趟。
阿练出钱雇了车,与三、四个好友,带着元峥到了西市去。让元峥不要把头发编起来,要散一散,简单扎一下就行,一定要突出她是个“胡女”。西市里有些铺子休息了,不休息的人也不少,大部分胡商过节就是加班加点的卖货。
她们先带着元峥进了胭脂店,老板娘三十来岁,身材丰腴,眼角眉梢都会说话,眼睛一扫便知道她们来这是干什么来的。捏着元峥的脸仔仔细细看了好一阵儿,才说:“你要照顾好自己啊!”阿练不乐意了:“怎么说得像她受了气似的?我们会照顾她的。”
元峥低声道:“多谢。好些人都这么跟我说过了,有些事儿,是天意。我到现在,运气都还可以。”
老板笑了:“好吧。你以后在主人家待不下去了,还想混口饭吃,就来找我。”
阿练怒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们府里怎么会养不起一个人?阿静就是主人带回来的,阿静,你说是不是?不买了!我们走!”
老板只是摇头。
元峥出了门劝阿练:“别生气啦,咱们去别的铺子看看,出来一趟生气,多不划算?”
阿练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边念叨元峥:“不许没良心,听到没有?你要当了白眼狼,我薅光你的卷毛。”
元峥苦笑,他就是白眼狼,要跑的那种。嘴里依然劝阿练不要生气:“咱们去旁的胡商的店里看看去吧,万一也有好货呢?”劝得阿练等人都同意。她们出来就是为了逛街买东西的,一劝就听。
元峥微微有些得意。
结果老天爷好像知道他是个坏人,不保佑他了,在西市转了一圈,元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虽然自幼吃过不少苦头,被元家人歧视,心里却未尝没有一点傲气与自得。元家不重视他,也不关心他的课业,但是自从父亲给他开蒙以来,他的学业从来都是同辈里最好的。他学东西总是很快,总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问题。
从家乡到京城,这一路上千里,他以八岁的年纪——现在是九岁了——成功躲过了老砍头与州府官员李铭所派遣的家奴,略差一点的成年人都未必能办得到。他若对自己没有一点高于常人的评价,那才是奇怪。
如果父母安在,他的人生计划就是好好读书,争取做官,给爹娘扬眉吐气。这是一条天经地义的规划,他做起来也没有任何的难度。
可是一朝遭遇变故,这计划行不通了,他须得有新的规划,他的缺点也就暴露了出来。他生长在偏僻地方,再聪明也囿于见识,无法预测未来。从出逃到现在都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现在卡在了这一条上。
胡商,他找到了,他没有上来就问人家要不要伙计,而是先观察。听、看,听他们之间的称谓,看不同称谓之间的相处。
走过几家店里,心也凉了。
挨骂的大部分是伙计,而能够分担买卖、学到手艺的基本都是亲儿子或者女婿。元峥不怕吃苦,再苦,能比当年在元家被血脉相连的人刻薄苦么?再累能比这一路孤身逃难累?他怕的是苦过了也累过了,却得不到任何的收获。
就像在元家,如果元家虐待完了他,在他课业优秀的时候能够变得对他好一些,他也不会那么的恨那么个“家”。恨到不愿意承认。
那是一种绝望,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期待发生改变,唯一改变的只有自己的年龄。
被父亲带出元家的时候,这种绝望被驱散过。父亲死后,被元家老仆找到,绝望的阴霾重新笼罩了他。逃亡虽苦,却有一种释放的感觉,奔逃,有奔头,只要不被抓到,心里就有一团火。
如果到商家也只是当个仆人无法出头,那还不如留在公孙府呢!出逃是为了变得更好,不是为了将路越走越窄。可他在公孙家的身份是个丫鬟,当时想着只是暂时寄身公孙府,这性别的事情等他一跑,也就不是问题了。现在就算跑出来了,他也没有更好的去处。
无论是走是留,处处都是难题。
“走一步看一步”,眼看就要走不下去了,元峥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他现在有点恨自己读过的书,恨自己居然还算聪明,能体悟到了一点点人生的无奈,却又对这狗日的现实无能为力。他觉得自己像被一条绳子捆住了,他想挣脱,却只能让绳子越来越紧的嵌到肉里。他想大声喊叫,叫醒这天,请祂开开眼,不要对自己这么的刻薄。
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最后心里只冒出一句话:“佛不喜欢我。”
阿练等人逛了一圈,重新高兴了起来,见他不开心,都说:“累了么?好啦,说好了请你吃好吃的,虽然胭脂没买,吃的还是有的。来!就那个吧!咦?怎么是咱们府的车?走,给主人问安去。”
元峥这时候最怕见的就是公孙佳,他不怕别人对他不好,就怕别人对他好。对他不好,他能扛过去、能记仇,只要他不死,总要报这个仇的。对他好,他就怕辜负人家,这可怎么办?
他现在只有八岁,扛不过几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的力气,被阿练和几个朋友薅起来就提到了公孙佳的车前!
想逃跑踩点,发现是条绝路,又遇到了好心收留自己的人,这无所逃遁的境况,像极了他现在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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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峥难过到了极点。盼望着是阿练她们看错了,然而事与愿违,还就是公孙佳的车驾,她真的到这拥挤的地方来了。
公孙佳的车太有特色了,她出门,通常车边是带着两队护卫的,这些护卫都是昔日公孙昂的亲卫。恩威并施养大的死士,满京城算上御林精锐,也是少有敌手。更有甚者,御林精锐的一部分,也曾是公孙昂出来的兵,与这些亲卫受过同样的训练。
公孙佳收拾完了家将,对这群亲卫也是延续了公孙昂的策略——厚恩、严令。还交给荣校尉这样一个放心的人来带,精气神与别家都不太一样。所以即便是同样制式的车驾,只要旁边站了这么些人,总是很容易被人认出来的。
阿练几个人跑过去,钟秀娥还吃惊:“怎么你们也在?”元峥的脸太突出,她把阿练等人给忽略了。
阿练福了一福,道:“带阿静出来逛街着,说了要买果子给她吃的,就来了。”
公孙佳给了阿练一个陈述句:“遇到事了。”
阿练瑟缩了一下,小声道:“遇到个不会说话的东西。”
“哦。”
阿练不敢隐瞒,小声将胭脂店老板娘的话说了。公孙佳失笑:“就为这个?”阿练道:“可不是,太气人了!阿静这死丫头还劝我们接着逛街,不要生气,您瞧,她自己就气上了。”
公孙佳道:“阿静,过来。”
元峥磨磨蹭蹭到了车边,公孙佳道:“好好读书,好好做事,只要你用心,你做得一分,我便给你一分回报。你将来过得怎么样,端看你自己。”她的眼里,元峥还是个小姑娘,而且是个有心培养的小姑娘,当然要勉励两句。
元峥与公孙佳答了两句话,心情好了一些,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要是……佛不喜欢我呢?”
公孙佳失笑:“你要祂喜欢做什么?你该要的,是我喜欢。”
阿练推了推这个小徒弟:“还不快谢主人?”tmd有个呆徒弟真是折寿!阿练低声催了元峥两句:“这家奴婢,只要自己有本事,什么时候都吃不了亏!”
压抑的感觉散了一些,元峥没那么紧绷了,乖乖地福了一福。
阿练仿佛逃出一条命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下可好了,还怕她难过得吃不下东西呢。”
每天梳头都听她说话,公孙佳对她也熟,问道:“你也知道这里好吃?”
“啊?并不是,”阿练没想到公孙佳居然会问这个,吃惊之余答道,“奴婢也不常来这里,都在府里当差呢。不过看这家队排得长,就一定是好吃的。”
元峥这才抽抽鼻子,觉得自己闻到了食物香甜的气息。后知后觉地发现,公孙佳原来也是来吃东西的,不由打量这家铺子,不得它何德何能,居然能让公孙佳亲自过来。
点心铺子离西市很近,并没有在西市里面,而是在邻近的坊内。违规在坊墙上打了个洞,朝外做生意。坊墙外面有很宽的排水渠,铺子就搭了个简易的便桥,连接了墙洞与大街。做点心的胡人大师傅将大锅支到了桥的这一头,摆在了大街的边上。许多店家都这么干,上头不严查,人们也乐得就在墙外面买,免去跑腿之苦。
天冷,水渠结了一层冰,冰面透着一层霜色,愈发衬得点心铺子热火朝天。
以那座便桥为界,公孙佳的车驾占了左边,其余的人排队占了右边。元峥心道:主人真是很讲道理了,并没有霸占整条街。
他哪里知道,公孙佳的车队也是霸占整条街的。护卫开路,将正在排队的客人挤到了一边,这是京城常见的景象。平头百姓们嘟囔几声,都习以为常了,开始猜这是哪家的人。公孙佳在车里还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儿,她家远亲近邻出门,都这样。也没人告诉她这样不对。
还是阿姜下车向大师傅问话兼买点心,钟秀娥看她施施然一个人进了铺子,围观的人指指点点,才想起来此事不妥,低声道:“闻起来味儿还不错,尝尝鲜也就算了吧?尝完咱们就回家。”公孙佳道:“我明白的,就是想试试味道怎么样,如果好……”
“嗯?好吃就常来?那也没什么,反正吃得起,难得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对了,将车往一边让一让,别都堵着让别人买不了东西。”
钟秀娥这么体贴,当然不止是因为她“知道人间疾苦”,而是曾经跟妹妹钟英娥结伴逛铺子堵了路,还跟路过的人起了冲突被御史参过。参她不要紧,反正就挨皇帝舅舅一顿骂,人家连她爹带她丈夫一起数落了一回,公孙昂还得跟皇帝道歉。这教训就很足了,足够她记到现在。
公孙佳并不知道还有这个典故,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点头道:“也好。”下令移车,护卫也往一边挪了挪。
这才有元峥现在看到的场景。
此时阿姜回到车边,与阿练打了招呼。取了托盘,携着几个碟子,将新出锅的点心拣品相最好的装了几碟拿过来给公孙佳尝。特意指着其中一碟道:“这个就是容家娘子说的那个。旁的也都是他们家的点心,店家说好吃的。”
公孙佳吃了觉得也就那样,不由奇道:“味道还可以,但并没有比家里更好呀,更不及宫里的。这是什么道理?仙仙怎么会觉得特别好呢?”
钟秀娥放心了,看来女儿不会再突发奇想再过来了,也尝了两口:“咦?我看还行啊。”公孙佳招招手:“阿静,你过来,尝尝。好吃就算阿练她们请过你啦。”点心放在车里的,元峥得到了机会爬上车。车里有一张小桌,上面放着茶水点心,精致的餐具。车上铺着毯子,公孙佳还倚着一个大大的隐囊,身上盖着一张毯子,看起来舒适极了。
阿练本来见这小徒弟居然先能爬上公孙佳的车,还有点不高兴,听公孙佳这话,又觉得公孙佳跟自己更亲近。就不计较小徒弟居然真的大胆敢抢她饭碗爬上主人的车了。答道:“谢主人,这下我可省钱了。”
公孙佳说一声:“行。”又专心看元峥吃东西。
她很少有机会看到一个人吃饭吃得这么香甜可爱。
元峥略显局促,但是可能真的逛了大半天有点饿了,吃饭看起来很香,样子也很斯文,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幸福感。看得人也有了胃口,公孙佳觉得,可能江仙仙说的是对的。点心很好吃,是她刚才尝错了,忍不住拈了一块,嚼嚼,好像是好吃了一点点,但没有像元峥那样幸福的感觉。
她问:“真的好吃?”
公孙佳伸手捏起点心的时候,元峥就呆掉了,筷子放在嘴里都忘了拿出来。听她一问,忙从嘴里把筷子抽了出来,递给她。接着脸一红,又将筷子藏在了背后,逗得钟秀娥一阵笑。
阿姜也笑,嗔着问:“问你话呢?真的好吃吗?”阿练低声骂道:“没出息的小卷毛!”
这点心味道是真的好,甜味入口,很能安抚他沮丧的情绪,元峥点点头。公孙佳笑道:“那你就都吃了吧。”就要示意回府,不想街上却乱了起来。街上原来也是嘈杂的,出了事的声音却与日常的声音完全不同。钟秀娥问道:“怎么回事?”
荣校尉上前道:“是两伙人在追逐。”
“那不干咱们的事儿,开道,咱们走。”
元峥捧着点心,低声问道:“那……我下去吗?”
钟秀娥问道:“你吃饭都这么香吗?”
元峥脸红了。钟秀娥若有所思,考虑以后给这小丫头加个活儿——吃饭给公孙佳看,兴许能让公孙佳多吃点东西。
公孙佳指了指一旁的座位,元峥乖巧地坐稳了,心里却渐渐有了主意。车子行了有一阵儿,元峥跪在公孙佳身前,车厢空间有限,不似在厅堂内能拉开距离,他这一跪,几乎要触到公孙佳的膝头。将钟秀娥先吓了一跳:“作死的东西,要做什么?”
元峥仰起头,此时他就是一个押上了所有的赌徒,问公孙佳:“我只有自己,不知道能为主人做什么,也可以有‘将来’么?”
公孙佳点点头:“当然。我让你能,你就能,我总能找到你的用处。你要乖。”
元峥想叩头,却将脑袋磕在了公孙佳的膝盖上。元峥的脸涨得通红,头上却传来公孙佳的一声轻笑,柔软的手掌又抚上了他的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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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里,公孙佳便不再管元峥,放任他被阿练等人挟去“拷问”,公孙佳则命人将单良又给请到了书房里,向他询问了一件事情:“我要将西市边上那家铺子整个儿拆到咱们家里来,多久能办好?”
单良吓了一跳,敬请都出来了:“您要做什么?”
公孙佳道:“请容家娘子吃好吃的。”
单良有点发傻:“何须如此?”
公孙佳道:“我以前没怎么留意的,现在仔细想想,史书上写的果然是没错。我小的时候,说话顶用的多是武将,如今说话的文臣是越来越多了。”这些本就是她日常接触的,稍一回忆便印证了记载。
她细想了一下自己周遭的变化,从女眷间的交往来说,女人拼爹、拼丈夫、拼兄弟、拼儿子,谁家族的男丁厉害,谁就是大家的中心。当然,钟家女眷现在也还在中心的位置戳着,但是与之相对的,许多前朝文臣、又或本朝新秀的女眷比往常威风多了。
再从风气上来说,钟祥自己是个武将,都得养代笔来作诗了。
最后看看各家的后代,钟佑霖和一干堂表兄弟,出洋相也要从文。
公孙佳说:“所以,要与文臣结交。”她本身就与武将有联系,这一条不必再提。
单良还是没闹明白:“这与拆个点心铺子搬到家里来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