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和黄锦一前一后地走了,他们都没有回头,都不理会刘赐,大概是觉得姚含章很快要死了,眼看这缕冤魂要飘起,瞅着不吉利,所以干脆头也不回。
只留下刘赐一个人定定地站在雪地里,看着姚含章。
刘赐此刻已经从那恍惚的感觉中慢慢地缓过气来,他那些涌出的热流转眼就变得冰冷,让他很是难受。
他看见姚含章趴着一动也不动,他不禁估摸着,姚含章已经死了,在冰天雪地里赤身裸体地冻了这么久,又给割了一刀,不断气也得昏死过去。
刘赐挪动了脚步,他感到彻骨的冰寒,他不想再待在这风雪之中,但当他想跟着黄锦走去,他又忍不住看向姚含章,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
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还是转了方向,向姚含章走去。
刘赐是江南人,他从没在北地过过冬天,更不曾见识这么可怕的风雪,一阵烈风扑过来,他觉得那寒风差点要把他吹得翻个跟斗。
他离姚含章不到十步路远,但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姚含章的面前,他想停住脚步,但站不稳身子,一个踉跄跪倒在雪地中。
姚含章的脸依然趴在冰雪中,他感觉到刘赐的声响,他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的下身已经没有知觉,他只能隐隐感到下面流出了很多血,那血和寒冰冻成了一片,连同他的血肉一起封冻在了冰雪里面。
他只剩头还能动弹了,他看见刘赐的脸,迷蒙中像看到自己的脸,他不禁咧开嘴笑了。
在刘赐看去,姚含章的脸已经发紫,印堂已经发黑,已经显现出死人的气息,他在一片黑暗中,借着暗淡的月色,这么看着姚含章的笑,他只觉得毛骨悚然。
刘赐本来还有点担心姚含章要求救,但如今看来姚含章竟没有求救的意思。
刘赐看着眼前这张和他生得很像的脸,像是看到自己临死时候的样子,他不禁百感交集,庞杂的情绪在胸中涌动着,他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好。
刘赐嘴巴扇动了片刻,只能说道:“你走好……”
这话说出口,刘赐就想扇一下自己嘴巴,他觉着这不是咒人家快点死吗?
姚含章却依然笑着,他的嘴巴已经被冰雪糊住了部分,他的舌头也被冻得僵硬了,他只能含糊地说道:“好安静……”
刘赐愣了愣,尽管姚含章的话语含糊不清,但刘赐看着这张和他生得很像的脸,他半听半猜,很确定姚含章说了什么。
刘赐听着这耳边轰鸣的风雪声,他不禁心里更加难受,周围这么大的声响,哪里安静了?
但他又隐隐能够理解姚含章说的这种“安静”,或者人临死前都会这么“安静”吧。
姚含章又含糊地说道:“我……好美色,好挥霍,不算好人,但……不是坏人。”
刘赐听得含糊,但猜得分明,他知道姚含章这话的意思,这是针对黄锦临走前最后说的那一句:“你此刻死了,这辈子的罪孽也算偿了,望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好人。”
显然,姚含章觉得自己不是坏人,这辈子也未必有多少罪孽。
其实刘赐打心眼里觉得姚含章不算坏人,他就是个纨绔公子,好美色,放纵欲望,并没有做些真正伤天害理的事情,比起那些“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人,姚含章做的那点贪恋美色的事情着实不算什么。
而且,刘赐还觉着姚含章活得比大多数人真实,起码不像他在紫禁城里面见识的人那般虚伪。
刘赐看着姚含章这临死的模样,不禁又对他生出了些好感。
刘赐喃喃说道:“姚公子,如若你来了巫山楼,或者咱们在南京的市井相遇,说不定咱们能成好友。”
姚含章艰难地开阖嘴巴,说道:“我们有缘……在这里遇见,望你不要祸害咱们姚家……”
刘赐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姚含章的意思,姚含章知道刘赐很可能假扮成他的身份,进入姚家做什么,但刘赐意外的是,姚含章没有对此表现出愤怒。
刘赐年纪还小,没怎么想过关于死亡的事情,他只是简单地觉得死亡应该是一件挺难受的事情,但此刻他在姚含章的脸上看不到多少难受,他甚至觉得姚含章在微微地笑着。
刘赐想问一问,姚含章此刻到底在想什么,心里是什么滋味,但刘赐不知道怎么问好,他觉着总不好那么直截地问吧。
刘赐正想着,姚含章又开口了,他的眼睛已经微微地阖上了,他说道:“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古人诚不欺我。”
刘赐愣住了,“人生如梦”四个字在他心里回荡着。
姚含章最后睁了睁眼睛,看了刘赐一眼,说道:“我不是个坏人,你说对吗?……”
刘赐分明在姚含章的眼中看到一抹光晕,这光晕让他恍惚了,他不禁慌忙地抬头看了看天际,天际依然是风雪弥漫,一片昏黑,月色暗淡,一般光晕的出现都是因为在光亮的环境下有阳光投射,这般黑暗的环境下,哪来的光晕隐现?
刘赐又看着姚含章的眼睛,只见那眼睛已经变得暗淡无光,那一闪而过的光晕好像带走了他某些东西。
刘赐顿时感到浑身寒毛直竖,禁不住地颤栗起来,他自然而然地想到,那一闪而过的光晕莫非是姚含章的魂魄?
他再看姚含章的眼睛里头已经是一片黯然,他不禁更加感到,方才那光晕是姚含章的魂魄飞出了,说不定还穿透了刘赐的身子,刘赐不禁浑身泛起鸡皮。
但更加让他泛起鸡皮的事情还在后头,他看见姚含章那暗淡的目光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然后姚含章含糊地说道:“你说是吗,弟弟?”
说罢,姚含章的头跌落在雪地上,再也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