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出绣帛儿!严惩杀人狸!”
“什么海州狸,分明是一群狐狸精!吸人精血,害人性命――”
“杀人偿命!交出凶手!”
林母穿着一身白衣,嚎啕大哭,“我苦命的梅儿啊,是娘不好,是娘不该让你参军去当什么狸娘,谁想你跟她们学得如此不守妇道,是娘害了你,娘就是死在这里,也要替你伸冤报仇啊!”
“交出绣帛儿!”
“交出绣帛儿!!”
吴江之子吴小春披麻戴孝地站在林母身边,起初看到营房的围墙和箭塔上闪烁着的刀枪光影还有些害怕,等其他人都开始怒喊这朝营门扔去无数烂菜叶和臭鸡蛋,里面却毫无反应时,他也跟着大叫起来,跳着脚将臭鸡蛋狠狠地砸在营门上,看着那稀烂的蛋黄蛋清将木制的营门弄得乌七八糟,心里说不出的快意。
若是在从前,就算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来营地闹事,别说在营地,就算在城中街市上,若是一不小心冲撞了那些金兵,都随时有可能掉脑袋。
可如今,自从方使君到来,严格约束军纪,寻常都看不到士卒在街头行走,负责巡逻的都换成了府衙的衙差。那些衙差负责城中诸多杂役,分水火六班,大多都是本地住户的弟子,行事更为亲民,养得海州城的百姓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林梅儿之父林庆安本是海州军的一个小校,家中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早已娶妻生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平日也颇为疼惜,方才纵容她跟着学了几分武艺,正好魏胜举兵拿下海州后,收编了原海州军中的汉人,林庆安得知魏胜的女儿亦喜好玩枪舞棍的,就让林梅儿跟着报名去做了魏楚楚的亲随,后来才会一起入海州狸。
由始至终,对他们而言,追随魏楚楚和海州狸,都是寻找向上爬的机会,尤其是得知方靖远和辛弃疾等新来的府官都未曾娶妻,更是抱了十二万分的希望,哪怕不得正妻之位,能做个妾侍都相当于麻雀飞上枝头。
谁能想到,这几位对女子根本不假颜色,把她们统统丢给岳璃操练得死去活来,眼看着他们连魏楚楚都不曾放在眼里,走过她们身边时,压根没把她们当成女儿家看待,林梅儿才知道这算盘是彻底打错了。
眼见算计不成,林家人本想直接让林梅儿找借口退伍,沭阳一战着实吓着了她,她原以为海州狸就是做些传话跑腿,搜集情报打探消息的活计,哪想到真要上阵厮杀与那些男人拼死拼活的。
是绣帛儿立功受奖刺激到了她,眼红绣帛儿得到的嘉奖,可那是她无论如何也拼不到的,就想着让林母找人说和,算计了绣帛儿的铺子。
在她看来,绣帛儿这样二十四五的“老女人”,有人肯娶都是天上掉馅饼,吴江给了林母一百两银子,就是为了谋算绣帛儿的铺子,结果却被绣帛儿打了个半死丢出墙去,还威胁了一番,再不敢动她的主意,只好反咬一口,找上了林家。
这些人都是海州的坐地户,当年大宋在时,他们吃大宋的粮饷,当大宋的子民,而金人占城时,他们也领金人的粮饷,做金国的顺民。对他们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宋金之分,只要谁给粮饷,就给谁干活。
金人残暴,他们就老老实实战战兢兢地给人扛活,换了宋人为官,约束严格,不许军官吃空饷,更不许擅自扰民,欺行霸市,海州城眼见着蒸蒸日上地发展起来,可相形之下他们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了。
到手的银子林母自然是不肯再还回去,更何况她早就给儿子盖房买地花得七七八八,如今想还也拿不出来,只得把林梅儿嫁了过去抵债,酿成今日苦果。
林母和林梅儿一样,都将所有怨恨都堆在了绣帛儿身上,若是当初她肯嫁给吴江,岂非皆大欢喜,又何至于此?
左右方使君下过告示,官兵不得擅自对百姓出手,林梅儿父女平日对这条规矩嗤之以鼻,如今却正好借着这机会闹上军营,就是想要从绣帛儿身上讨回好处,甚至闹大了的话,说不定还能替林梅儿摆脱死罪。
岳璃和绣帛儿一行人刚走近营地,就听得前方鬼哭狼嚎的,她听了几句没明白怎么回事,却知道这些人是来找绣帛儿的麻烦,当即让绣帛儿从后上入营,自己带人上前,厉声问道:“尔等何人,敢在我军营地闹事,莫非是金人派来的奸细?给我拿下――”
“我们不是奸细!”林母哪里想到她一回来,先不问是非,张口就将他们打成奸细要拿下,急忙说道:“岳小将军,奴家是林梅儿的亲娘,她虽说从你这里退伍,可你们营中的绣帛儿不怀好意,教她杀人手法,以致梅儿误杀亲夫,如今要被府衙问罪,还请岳将军开恩,交出绣帛儿,救我家梅儿一命!”
说着,她就噗通一下跪在了岳璃身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个不停,“我家梅儿素来胆小,连个蚂蚁都不敢踩死,哪里敢杀人啊!都是那个绣帛儿故意教坏我女儿,才害得她失手杀了亲夫,造孽啊!这什么海州狸狐狸精的真是造孽啊……好端端的女儿家不嫁人生子还杀人要命,可怜我家梅儿都身怀六甲,还要背负杀夫罪名,真是苍天不公啊……”
“是不公。”岳璃冷冷地俯视着她,说道:“我若早知道林梅儿是这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当初就不该收她入营,更不该放她活着离开。”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一字一句,格外清晰,犹如枚枚冰锥,锥锥刺人心,让人霎时间从头冷到脚。
林母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抬头望向她,却被她身上的杀气震慑,不敢妄动,只能低声说道:“你……你不能……梅儿也是海州狸的人,求你……求你救救她啊!她还小,她不能就这么死啊……”
“她早就不是海州狸的人了。”岳璃扫了她一眼,轻哼一声,“从她泄露营中消息给你,就已经违反军规,我没杖责三十只赶她出营,已是给她面子……”
“原来梅儿是被赶出军营,不是自己要嫁人离开的啊!”
跟着林母一起来的亲友闻言大惊,虽不敢上前,却忍不住议论起来。
“难怪她一回来就急火火地成亲嫁人,早先也没听说她定亲啊!”
“那是,原来梅儿心气高着呢,谁想到最后嫁给吴江做填房当人后妈,难怪会不甘心动手杀夫啊……”
“可她杀人的手段,终究是在这里学的,那算不算是这里的人教唆……”
吴小春眼见林母苦苦哀求岳璃都不为所动,抱着灵牌忽地朝她冲了过去,“都是你们这次臭小娘,教出杀人凶手,我要替我爹报仇――”
岳璃只伸出一只手,就抓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拎了起来,任他拼命挣扎都无法挣脱,“就你爹那样的人,你替他报仇?那你娘的仇,谁来报?”
“我娘?”吴小春一愣,刚想咬她一口,张张嘴却没转过头去。
岳璃冷笑道:“你莫非不知,你娘就是被你爹所杀……不对,你前年也有七八岁了,当晓得些事情。逃荒之时,你娘怎么死的,你不知道?”
吴小春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神游离,手脚却已软踏踏地垂了下去。
自从吴江纠缠绣帛儿未果,后来岳璃就让人把他查了个底朝天,就算当时逃荒,兵荒马乱,战乱不休,可跟他们在一起的人活到现在的也有留在海州城的,对这吴癞子的行事多有忌惮,其中一条就是因为他曾在战祸时将自己妻子推出去挡刀,这等心狠手辣之人,谁不忌惮几分。
只是此事口耳相传,又是在战时发生,无法追究吴江罪责,岳璃这才派人去提点了他一番,让他不敢再去纠缠绣帛儿,可没想到他心有不甘,转而去打了林梅儿的主意,结果死在林梅儿手下。
可谓因果轮回,恶有恶报。
吴小春当时也不是三岁小儿,跟父母一起逃亡,最后一生一死,他岂能完全不知?只不过是要靠着老爹生活,才生生将亲娘之死忘记罢了。而如今被岳璃拆穿,他便是脸皮再厚,也有些撑不住了。
岳璃见他不再言语,一松手将他丢给林母,冷淡地说道:“破坏营房,当如何处罚?”
扈三娘在她身后一抖手中鞭子,笑道:“若是金人奸细,就送交大营处决,悬尸示众。若是我方所属……”
“我们不是奸细!我们不是金人奸细!”
那些跟着林母和林庆安来壮胆的亲友闻言吓得屁滚尿流,慌不迭地跪下求饶,哪里还有半点先前打砸辕门的威风。
“我们是被林家人骗了!求将军开恩啊!”
“求将军开恩,我们都是老实百姓,绝非奸细啊!”
“将军开恩!我们再也不敢了!”
“我等愿领罚,还请将军开恩,万万不可当我们是金人奸细啊……”
他们现在已然明白,这位岳将军军纪严明,可不是什么随便能拿捏的软柿子,哪怕人真的遵规守纪,不擅杀平民百姓,可只要给他们打上金人奸细的名头,要打要杀,还不随她决定?
早知道就不该听林母所言,说什么岳将军和方使君人善心软,只要苦苦哀求几句,让他们交出绣帛儿替林梅儿分担一半罪责,林梅儿就不至于死罪,吴小春还能得到绣帛儿的赔偿。
说得天花乱坠,听起来好处满满,可现在才知道对面不是温软好捏的狸猫,而是杀人不眨眼的胭脂虎,却已是后悔已晚。
岳璃见他们如此苦苦哀求,方才微微抿了抿唇,说道:“三娘,就按我方百姓处置,听信谣言,诋毁有功将士,污损辕门,当如何处置?”
扈三娘“啪”地一声甩了下鞭子,说道:“当每人杖责三十,罚银三十两,打扫营地三十日……带头之人,当受双倍惩罚!”
众人面面相觑,还不等他们开口,扈三娘又说道:“他们如此聚众闹事,我看根本不像是我方百姓,不如让我来好生拷问……”
“不必!我等愿领罚!我们是海州子民,愿领罚!”
“我愿领罚,求将军开恩!”
……
第一百一十一章 美人心计
“我愿领罚!”
“启禀岳将军, 是林庆安先污蔑将军处事不公,邀我等前来要人的,我等都是受他蒙骗, 还请将军明鉴啊!”
“是啊是啊!我们是被骗的!”
“求将军明鉴!求将军开恩啊!”
……
有一个反应过来要甩锅的, 其他人立刻跟上, 人在群体之中,便是平日唯唯诺诺的“老实人”、“胆小鬼”也会为了利益而跟着叫嚣起哄甚至打砸抢掠,可若是风向调转,趋利避害的本能仍在,就会立刻抛开先前的立场。
或许说, 他们根本无立场可言。
包括林庆安和林母在内,这些二三十岁,最多四十来岁的百姓和军户, 大多是在北地沦入金国之手后出生,生来就是为奴为婢, 在金人的残酷统治下战战兢兢地活着,被压抑着生活了一辈子, 突然被魏胜夺城, 回归大宋, 成为大宋的子民时, 他们起初是惶恐的, 生怕转回头来再被金兵夺回海州时,会将他们一起屠杀。
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先例的,先前也义军占领的城池被金兵夺回,就不管城里的人是否曾经参加过义军,尽皆屠灭,除了个别大户花钱赎回性命, 最后十室九空的城池彻底失去了生机。
可他们没想到,新来的宋人和金兵完全不是一个路子的,就算是主掌一州之地的方使君,亦是和蔼可亲,不光外表俊美如谪仙,心肠亦慈悲如菩萨,收拢那些兵勇和衙差,不让他们欺压百姓,救济城外的流民,安置了无数老弱妇孺,让满城百姓都对他感恩戴德。
感激之余,难免又会心生不平。
凭什么他们这些海州的老户,都只能得到些卖地卖房子的赔偿,那些买了他们的地和房子的人,转眼就赚了好几倍的利,随便开个铺子都日进斗金,而他们当初图那些银钱,握在手里却感觉越来越不够花用的。可要让他们跟那些新城人和流民一样努力去工作,又拉不下脸面来。
看到方靖远在建新城时征收徒弟给予的赔偿那么大方,他们都痛心疾首地后悔,当初没早弄点荒地囤着,哪怕是以前城外无无人要的荒山,现在都翻了十几倍的价钱,一夜暴富也不过如此。
所以一旦有人煽动,说能借着控告绣帛儿的机会,向官方索要赔偿,他们就心动了。林庆安没花多少钱,就能拉来这么好几十人,正是因为他们同样的出身和对目前现状的不满。
可不满归不满,群起而攻之他们敢朝营门扔烂菜叶,岳璃声称要从他们当中抓金人奸细就立刻唬住了他们,再说到处罚,一个个就更怂了,忙不迭地将责任推回林庆安身上,毕竟,他们都只是“路见不平”来帮忙的啊!
岳璃从善如流地转头望向林庆安,“原来是你煽动人群犯上作乱……林庆安,你是魏将军旗下小校,不会不懂得军规军纪吧?”
“其他人也就罢了,知法而犯法者,罪加一等!”
林庆安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终于无法控制地颤栗起来,“卑职知错了!是我鬼迷了眼才听那婆娘胡说八道,是她挑唆我来告状要人的,求将军看在我以往的功劳……我一早就投了魏将军麾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不了,大不了我休了这婆娘,她们母女任由将军处置……”
岳璃冷笑道:“你的功劳,能跟绣帛儿比吗?一点,能跟我手下的任何一个狸娘比吗?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林梅儿如此,你亦如此。有利则上,无利则退,还有脸休妻,把责任都推给她们?要不是因为你这个废物,她们会变成这样?”
“拖下去,先重打五十军棍,再交由魏将军处置!”
林母原本还想替林庆安求情,可没想到这孬货一张口把责任都推给她不说,居然还打算休妻,顿时就让她泄了气,瘫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做这么多事,费这么多心,不惜自己的名声受损,为的是什么?不都是林家吗?可一碰到事儿,林庆安竟然就要休妻,彻底抛弃她?让她原本还想要拿命拼一拼的心思瞬间消散,甚至连求情的话都不想说了。
说多做多,得利的是林庆安,可要受罚挨骂的却是她。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五十军棍,还重打……想想都得丢掉半条命去。林庆安喊了两声求饶却不见岳璃一个眼神,只得高声冲隔壁营区喊道:“我是魏将军的兵,你无权处置我……”
岳璃这才瞥了他一眼,说道:“我没说要‘处置’你,打你五十军棍而已,打就打了。你以为,魏将军还会为你出头?”
“打得好!就该打!”魏楚楚从里面的营房里走出来,厌恶地看了眼营门上黏糊糊的烂菜叶和臭鸡蛋液,恨恨地瞪着林庆安,“枉我和阿爹昔日对你们父女信重有加,林梅儿出嫁我还送了陪嫁礼物,你们就这样报答我们的吗?”
说着,她转头冲岳璃行礼道:“岳将军,请恕属下无能,未能及时制止这些人闹事。请将军准我亲手行刑,杖责此人!”
坦白说,岳璃回来时,看到营门被堵,对负责驻守营地的魏楚楚的确不满,等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到那个麻烦的林梅儿就是跟着她入营,惹出这么多事来,如今她既然自己站出来认错,便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
“所有人的军棍,一个都不能少。完事别忘了清理垃圾,扫干净营门口。”
她冷冷的视线扫过在场诸人,那些先前还叫嚣着的百姓顿觉不寒而栗,缩起脖子不敢对视,却仍有人忍不住嘟哝几句。
“不是说法不责众吗?她……她这样欺凌百姓,难道无人管她?”
“是啊,方使君那般仁厚的长官,绝不会让人这般打压我们……”
“我们去向魏将军求救?还是去找方使君……”
……
求饶不成,甩锅不成,就有人生了更多的心思。
本身跟着起哄来打砸索赔的,就是从众心理,眼下看着这位女将军压根不吃这套,就要动手打人了,一个个都慌了。
“我们只是跟着来的,你若敢打……我……我们就去去找方使君告状!”
“对!找方使君告状!告你欺压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