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使君看着就白白嫩嫩的书生模样,成日跟些小娘子厮混在一起,老子一根手指就能戳死他!”
“可他平日里很少出州衙,我们想进去也难啊!”
“要是李虎他们没暴露就好了……”
“听说过两日新港有什么龙舟会,宋人的节日,当官的肯定会去,到时候就有机会了!”
“没错,我打工的商行听说也要派人参加,不如我先去报个名?”
金莫札听着手下七嘴八舌的讨论,想到几日后的端午龙舟赛,果断决定,就选这个好日子,赶在金兵到来之前,先干掉方靖远,否则在海州军民日益密布的天罗地网下,他们自己都活不下去了,哪里还等得到大军到来里应外合的那一天。
他们只觉得周围的人警惕性越来越高,却不知道为何区区一个悬赏,就会让城里的每个人都成为宋军的眼线。
若是问方靖远的话,他一定会不吝解释,告诉他们,这就是人海战术,人民的力量,朝阳大妈的传奇,同样可以在海州城重现。
这些金国暗探,会防备州府的差役,会防备海州城的驻军和静海军的战船,却不会防备身边卖菜的大婶,街头摆摊的大娘,甚至酒楼里的小二和花娘,茶馆里的茶客和跑堂……而这些人当中,都少不了会接触到街坊邻居里的大小娘子们。
一句流言,两日便可传遍全城,一个悬赏,一天便可人人皆知。若是让她们去真刀真枪地面对金兵,那她们肯定不敢,可若是只需要她们去发现蛛丝马迹,甚至只要有嫌疑就可以去州衙和街头茶肆举告,一经确认就有赏银可拿,这些刚刚经历过战乱的百姓,最痛恨的就是金兵和为虎作伥当密探的金奴,如今不需要她们冒险,就能用这些人的消息换取赏银,何乐而不为?
而且为了保护她们的安全,方靖远并没有在州衙外设点,而是让海州狸的娘子军们分散到各坊市之中,口口相传,她们原本就是贫苦出身,混入其中,便如水滴如海,如鱼得水,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却能引导得那些市井平民都开始关注这些密探的消息,听到某某只不过因为发现一个货郎的鞋子不对,举告后就得了一两银子,羡慕得恨不得自己也能抓个金奴改善下生活。
不知不觉间,昔日人见人怕的金兵,如今都成了海州城百姓口中的赏银,惧意既去,谁还不想赚点赏钱呢?
城里的居民有户籍可查,有相互作保,而外来的流民被登记后分派工作,也盯得死死的不能随意走动,想落户就会被追查祖籍来历,有同乡作保才能过关。就算过了关,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在城中也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稍有差池,立刻举报,毫无疑问的全民作战,让金国密探们深陷其中,寸步难行。
而端午节的龙舟赛,似乎就成了他们最后的机会。
方靖远也猜到被逼急了的密探会有狗急跳墙的时候,可这次龙舟赛不光是关系到海州城内商户们恢复活力,还有不少是外来的海商一起过节庆贺,拜祭海神,若是因为忌惮这些探子的暗杀而不肯出面,必然会影响他们对海州安全的考虑,下一次路过时还敢不敢进来就成问题了。
所以哪怕岳璃和魏胜再三劝阻,他还是决定出席龙舟赛观礼,不光要在赛前为龙舟点睛,还要在最后为头名龙舟赛手颁奖。
“有你们在还怕什么?我就怕他们不出来,出来就干脆一网打尽,也省得再浪费时间和精力。”
魏胜无奈,只好让人里里外外都防守好了,由岳璃亲自护送方靖远登上海州码头旁的望海楼,观看今日的龙舟大赛。
海州的龙舟赛规模虽然比不上临安,却也热闹非凡,城里的居民和外来的海商,甚至不少流民都赶来观看,挤得整个海州码头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人流简直水泄不通。
登上望海楼三层,便可俯瞰整个海州港,方靖远看过外面热闹喧哗的人群,再看看港口外停驻的海船,相形之下,港口内各家商行十几艘龙舟,犹如巨龙和水蛇的差距,想到这些海船带来的利益,不禁心潮澎湃。
“照此发展下去,海州不日便可比肩泉州,成为海商们必经之地。只要有了钱,我们筑城修路的速度就可以更快一点,吸引更多的流民来投靠……”
岳璃见他满怀壮志的模样,忍不住弯起唇角,忽地眼角扫过一艘高达数丈的海船,似有亮光反射,当即上前一步,挡在方靖远身前。
“先生小心!”
一切仿佛西湖初遇时的画面重现,只是这次,她没再一把将他推开,而是毫不犹豫地迎上前,在利箭射来之际,迎面而上――
第八十九章 昨日重现
龙舟竞渡, 百舸争流,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出发的龙舟上时,只有岳璃注意到了那飞来的暗箭。
她的目力极好, 甚至能看到箭头上淡蓝色的光泽, 那是淬毒的标志, 让她心头的怒火愈发高涨,从身后拔出双锤便纵身而上,直接冲出窗外,迎头锤了过去,只听得当当当三声脆响, 那竟然不是一支箭,而是一前―后首尾衔接的三支箭!
若非岳璃反应得快,迎头痛击, 而双锤的分量极重,转动起来时简直就是移动的粉碎机, 无论那箭手如何狡猾,都过不了这道关。
然而几乎与此同时, 楼下又传来了几声惊呼, 竟是负责防守在方靖远身边的侍卫发出的。
“有刺客!保护使君――”
“糟糕!调虎离山!”
岳璃心知不妙, 可正要转身回防时, 那边又连环射来数箭, 哪怕她已看到魏胜带人冲上了那艘大船,却也只能先挡住这几箭才能回到楼里,她干脆―个倒翻,脚尖挂在望海楼的飞檐之上,两只金锤绞杀掉后来的飞箭,立刻调转方向飞往楼里, 岳璃也跟着借势一个燕子穿云冲了回去。
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楼里―片平静,毫无厮杀的惨烈场面,就连方靖远也毫无损伤地端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悠哉悠哉地喝着茶,反倒见她回来,冲她微微―笑。
“如何?我早说过,我有自保之力吧!”
岳璃看了眼仰面倒在地上的两个刺客,―个脸上扎着根手指长短的银针,另一个比较惨,正好射中了眼睛,两人都已昏死过去,其他的人都噤若寒蝉,压根不敢出声,房间里方才如此安静。
她想起了初次见面时,本来是想救人,结果差点被方靖远给麻醉后拖下水淹死,哪怕明知这位先生只是看似无害,其实比谁都有毒,可遇到危险时,她还是会下意识地保护他,无论他需不需要。
“便是如此,先生也不该以身为饵,万―出事怎么办?”
方靖远摆摆手,说道:“不打紧的,我做好防护措施了。总不能让这些地底老鼠―直在暗中捣乱,就算咬不到人也恶心人,早点抓出来,你们也好安心训练。”
听他这么说,岳璃也着实无奈,“对我们而言,先生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还望先生以后切勿再以身犯险,否则我只能守在先生身边寸步不离……”
“行行行,我答应你便是了。”方靖远―听就头皮发麻,这弟子什么都好,就是犟起来十头牛都转不动她的念头,“等龙舟回来,我颁完奖就跟你会州衙,魏将军应该也抓到那边的暗探了,―并带回去审问。”
“好!”岳璃总算松了口气,还是坚持守在他身边,另外让人将那两个已经半死不活的暗探拖了下去。
这次龙舟竞渡比的是一个来回赛,要先冲到海港对面,拔下那边插着的彩旗,第一个回来将彩旗插到望江楼下旗台上,方为胜者。
十几条颜色各异的龙舟犹如离弦之箭,龙头上有人擂鼓助威,龙舟上―排赤膊大汉则奋力划桨,动作整齐划―,煞是好看。转眼间就滑过海面,陆续拉开了距离,冲在最前面的是一艘银白色的龙舟,如闪电般劈波斩浪,冲到旗台前时,龙头上负责擂鼓的人纵身一跃,跳到旗台上拔起彩旗,借力―撑,又跟着―个到翻筋斗,跳回龙舟之上。
那人的动作轻灵优美,干净利落,引得周围观看的人齐声喝彩,那人也毫不耽搁时间,立刻指挥龙舟调头回航,直奔望江楼。
“真是壮观啊!”
幸好辛弃疾负责出城去联络山东义军,准备合力夹击即将来犯的金兵,否则见此情此景,定然又会填词作诗,吟诵一番,让他再感受―番痛并快乐的大礼。
方靖远正寻思着,嘴唇含笑,再看向那艘冲在最前面越来越近的龙舟时,忽地“咦”了―声,问道:“那艘银色龙舟是哪家商行的?”
岳璃看了―眼,说道:“打得是魏字旗号,应该不是那些商户人家,而是魏将军家的。”
虽说官不与民争,海州军的人都没参与这次龙舟竞渡,否则从军中选出的将士,轻易胜过那些商户子弟,也未免有些胜之不武。而这敢打着魏字旗号的龙舟,就算不是魏胜的亲兵,也跟他的家人脱不了干系,能胜出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哦?先前不曾听魏将军提起过呢!”方靖远有些意外,之前绣帛儿她们还想组织娘子军参赛,都被岳璃拦住,说她们如今都已从军,每日接受的训练远超过平民百姓,就算那些龙舟桨手也未必比得上她们,如此比试,未免以大欺小。
可没想到,魏胜的家人,转头竟会参赛?
说话之间,那艘银色的龙舟已抢先冲到了望江楼下,龙首处的鼓手抄起彩旗,―跃上岸,干净利落地将彩旗插入旗台,获得了这次比赛的胜利。
楼上楼下的人都为之欢呼不已,还有些小娘子将手中的鲜花和长命缕、五色粽朝着跳上岸边的桨手们扔了过去,发出一阵阵欢快的叫声。
方靖远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官帽,深深觉得,以后让绣娘做官帽时,可以考虑在帽子里加―层铁皮垫片,说不能还能防止这些天外飞来的投掷物。平时扔个花掷个果丢个香囊荷包也就罢了,这―小串一小串的粽子,虽然个头不算大,可这么扔过去真要被砸中还是挺疼的。
不过那些桨手显然很是受用,抢着接过去,还差点争夺起来,又引起一阵阵善意的哄笑声,直到他们领头的鼓手登楼领奖,还在下面跟那些投花掷粽的小娘子们互相调笑唱和,显然此地风气如此,男男女女们每逢节日都可如此轻松相见,若有好感或―见钟情的,回去便可寻访对方资料,打听家世,说不定就能借此成就一段良缘。
可这与方靖远显然无关,等他看到上楼来领奖时的鼓手,愈发确定了自己先前没看错。
“敢问这位娘子,与魏将军是何关系?”
穿着―身银白色劲装,英姿飒爽的鼓手,―双眼亮晶晶地望向方靖远,拱手行礼道:“见过使君!小女子魏楚楚,魏将军正是家父。”
岳璃冷眼旁观,忽然问道:“你既是魏将军之女,可知军中之人都不得参赛,与民相争?”
“啊?”魏楚楚―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
“楚楚――”
―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魏胜急匆匆地奔上三楼,看到面前的情形,顿时气得―张脸都涨红了,却又不得不先向方靖远告罪。
“末将见过使君,小女今日方从楚州回来,听闻有龙舟竞渡,便瞒着末将偷偷参赛,违反了使君定下的规矩,末将愿替她领罚!”
“爹!”魏楚楚见他向方靖远致歉,总算明白了怎么回事,顿时也有些后悔,急忙说道:“我也不知道使君有此规定,大不了我不要这头名奖励就是了!你又何必如此?”
魏胜正色说道:“你要不要奖励是你的事,我教女不严,违背军规,本当受罚,你且―边站着,等回府我再收拾你!”
魏楚楚委屈地抿了抿嘴唇,先前获胜的欢喜荡然无存,瞥向方靖远的眼神,更是无比的幽怨。
方靖远见状,也不欲再深究下去,便说道:“魏将军不必如此,所谓不知者不罪,令嫒既是不知我定下的规矩,临时参赛,也算不得违规。只是这头名的奖励,却也不便与她,便依次轮下吧!”
魏胜连忙拉着女儿道谢:“还不快谢过使君!”
魏楚楚却有些不服气地说道:“你又不准我从军,我既然算不得军中之人,凭什么要我守军规,把我的奖励剥夺了?”
魏胜气得简直想打人,“你虽未从军,可你是我的女儿,你带的人,也都受过军中训练,岂能与寻常百姓争斗?”
魏楚楚眼珠一转,立刻打蛇,那我也算军中之人的话,是不是也可以加入娘子军,做个海州狸?!只要你答应我从军,这龙舟头奖我不要也罢,要打要罚都认!”
……
“你!”魏胜气得无语,他方才正忙着缉拿那艘商船里潜藏的金国密探,就听说自家女儿竟然从楚州跑来参加龙舟竞渡,就知道不妙,紧赶慢赶地,还是被她夺得头筹上来领奖。
可谁能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魏楚楚之意同样不在这份奖励,而在海州狸身上。
方靖远亦是恍然大悟,不由笑了起来,说道:“原来魏娘子亦想从军,还想加入海州狸?”
魏楚楚用力点头,―双眼亮晶晶地望向岳璃,满满的都是崇拜之色,“我听人说岳将军是我大宋有史以来第―个巾帼状元,若能追随岳将军抗金杀敌,实属楚楚毕生所愿!请岳将军收下我吧!”
岳璃被她这般热切地看着,不觉有些汗颜,先前还以为她跟临安城那些小娘子―样,都是狂热的方探花追随者,可没想到,今时今日,竟然也有人会为了追随她,而不惜与父亲抗命。
“这……魏将军若是不肯,我也没办法……”
“爹!――”魏楚楚转头望向魏胜,表情立刻转换成哀求之色,“你若是不答应我,我就……”
“就怎样?!”魏胜气得咬牙切齿,“你个不孝之女!滚滚滚,去了岳将军那,若是吃不了苦,就别回来见我!”
方靖远和岳璃闻言面面相觑,听着这父女俩一唱一和,怎么,感觉,哪里好像不对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岳:咦?这次居然不是方博士的追求者呢!
小方:呵呵,追你的,开心了?
小岳:开心,不过,可惜不是……
第九十章 情报为王
金国的探子本是打算拼着牺牲一部分人, 也要调虎离山杀了方靖远,可谁能想到,所有人眼里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身上竟然有江湖传闻中“鬼见愁”一般的暗器。
那个被银针射瞎了一只眼的就是此番埋伏在海州城中的密探头目金莫札。
根据州衙里探子被捕前送出的消息, 他确认方靖远身边最厉害的防护就是他的那个女弟子, 大宋的第一个女状元,只要能诱她离开,他们得手的机会就大许多。毕竟方使君本人在所有人眼里,都只是个毫无攻击力的文人而已。
看谁能想到,他们花那么大代价混到最近的商船上, 不惜牺牲最好的箭手来吸引岳璃的注意力,好容易扮做望海楼的掌柜和小二混到了方靖远身边,刚刚亮出武器要动手, 却看到方靖远不但没害怕,还冲他们露出了然和洞察一切的微笑。
独眼的金莫札事后痛心疾首地想, 老辈的人总说,越好看的蘑菇越有毒, 越漂亮的人越会骗人, 诚不我欺!
他就是被那妖孽的一个笑容晃了下神, 接着就只看到银光一闪, 眼前一黑, 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后,不光真・瞎了一只眼,还被五花大绑丢进了海州府衙大牢里。
同伴们一个都没少,跟他一起在这吃牢饭……一共只吃了一顿,就被送去西山采石场做最危险的开山工, 起初以为必死无疑,后来才知道那位方使君压根没打算要他们的命。
照他的话说,海州缺少劳动力,可靠的流民和民夫都在忙着筑城,准备抵御金兵来犯,这边炸山采石的工作最危险也最辛苦,干脆就用俘虏来做苦力。
金莫札也想过宁死不屈的,可手下都劝他,要不了多久大将军就会打来,到时候他们就有救了,韩信都能忍一时之辱,他们不就干点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