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城固县以西赵营兵马的总负责人,徐珲在当夜就听说了郭虎头兵败的消息。郭虎头本人被擒,溃兵退回营寨与剩下的兵士会合。群龙无首,又怕武大定再次攻来,就放弃了营地,向东退到了徐珲这里。
徐珲沉稳老练,纵然失去了手下干将,外人并看不出他有任何慌张的表现。他没有多问郭虎头的事,而是与白旺一起,先来盘查被带回来的这八个俘虏。
这几个俘虏是此事的关键。在听了兵士叙述后,直觉告诉徐珲,敌军的目标就在这八人中。目的没达到,对方未必会加害郭虎头。换言之,只有搞清了这八人的来历,才有可能重掌主动。
为了顺利套出这几个俘虏的消息,徐珲没有急着拷问,而是使了个小手段,带着人悄悄候在牢帐外头,偷听里头的谈话。不出他所料,路行云一个不小心,主动说出了“郡主”两字。同时,在入帐观察到那个女子的穿戴后,徐珲敢肯定,自己捉到了瑞王的嫡女,华清郡主。
目标是华清郡主,那么敌军会不顾一切来抢夺也就可以理解了。瑞王的家业,外界多有传言,有说他的窦窖里藏有黄金百万的,也有说他侍妾从无熟面孔的等等。总之是玄之又玄,引人遐思。其中真假如何,早已难辨。昔日各路流寇连续攻打了几次汉中,都徒劳无果,贪图的可不就是瑞王的财富?不管怎么说,拿着华清郡主此等重要筹码,势必能让富可敌国的瑞王大出血一回,这对于目前物资、粮秣匮乏的赵营的作用不啻大旱逢霖。
看到徐珲双目放光,忠伯本能地将身子挡在了华清郡主身前。哪知华清郡主清了清嗓子,正声说道:“我是瑞藩的郡主,朝廷不会坐视不理,你们困我越久,危险就越大。取纸笔给我,你们想要什么,我便替你们写上,送去我爹爹那里,他必会如数给予。”
徐珲漠然道:“郡主是实在人,说的也都是我等心里话,只可惜,眼下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见对面一个小姑娘,一不苦恼,二不慌急,反而沉着与自己开始了交涉,暗暗称奇。加之她在蒙难落魄之际,眉宇间还是透露出淡淡的英气,更让徐珲早前的轻视之心收了大半。只是他为人稳重,表面上还是维持着淡定。
忠伯愤懑道:“郡主千金之躯,是当今圣上的妹妹,尔等若不想引火上身,当速速释了绳索,送郡主回去。郡主仁慈,未必与你计较。”
徐珲笑了笑,嘴角流露出一丝苦涩:“我等反了这许久,还管什么圣上不圣上的?他住在紫禁城,坐在龙椅上,是皇帝。可说不准哪天被我等拽下来,你倒瞧瞧还是不是圣上?”说着,对着华清郡主轻轻点了点头,“既真是郡主,于我等而言,自是活的比死的好。”
忠伯还没反应过来,徐珲朝后招招手,吩咐道:“你几个,带郡主去另一个帐里歇息。嗯,把那两个丫鬟也带上。”
两个兵士应诺上前,惹得忠伯大急,他双手动不了,就把身子堵在路上,喝道:“你们干什么!”
徐珲见势,冷笑不已:“郡主千金之躯是你说的,和你们这些下人看押在一起,你觉得合适吗?”说着,双眉一斜,眼带寒意,“我等虽是你口中的‘贼寇’,却也不是不通世事的山魈野兽。伤了郡主对我没好处,你大可把那些个愚忠收起来。”
忠伯闻言怔住,华清郡主却轻叹一声道:“忠伯,福祸在天,这位将军既出此言,想也是个有见识的。我随他们去,你不必挂念。”说着,又小声道一句,“照顾好自己。”言毕,不等兵士上来,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
她一站起,徐珲才发现其人身材颇为修长,几乎超过了白旺――白旺虽不高,但比起当时的女性还是具有一定优势的。在亭亭玉立的华清郡主面前,就连一向孤傲的徐珲竟也有些自惭形秽。
“果然是皇家名种,不与凡花俗草相若。”徐珲暗思,脸上依旧静如死水。
忠伯见华清郡主缓步出帐,老泪纵横,扑腾着想去追随,但被两个兵士死死摁在地上,无法动弹。而华清郡主也只是在出去的那一刻,微微回头看了众人一眼。路行云看得真切,那张脸秀眉微蹙,眼波闪动,亦是怀有无比愁苦。
等华清郡主脚步声消失,忠伯才被放开,“哇哇哇”哭天抢地起来。徐珲不管他,又问:“听说这里头还有两个读书人,敢请是哪两位先生?”
郭名涛与路行云听他话里十分客气,都微微诧异。他们却不知,赵当世求贤若渴,尊重儒生的思想在营中传播甚广。而徐珲作为受到儒生辅佐的受益者,更是感触良多,早没了先前对于读书人的怠慢。
郭名涛不明情况,不想吱声,哪料路行云脱口而出:“我是!”
头前在林中,他俩曾被郭虎头盘问过一次,这次又被徐珲问上,路行云隐隐感觉这拨贼人似乎对读书人有种执着。虽然说不清这种执着是什么,但路行云自认为一旦报出了身份,待遇很有可能也会提升。被带到其他地方,保不齐就能再次见到华清郡主,是以才这般义无反顾。
郭名涛和他恰恰相反,以他之见,官贼对立,你死我活,这股贼人一而再再而三查问读书人,绝不安好心。然而路行云突如其来的自报家门,让他骑虎难下,犹豫一会儿,也只好期期艾艾承认。
徐珲没再对他们说什么,低头对白旺嘱咐几句后,先出去了。白旺送他到帐外,返身回来,温言说道:“给两位先生松绑。”
郭、路莫名其妙,然而手上身上的粗麻绳很快就被除了个一干二净,再看白旺执礼甚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这位将军,我,我等……”
白旺笑着说道:“二位先生放宽心。此前只因不知二位身份,这才多有得罪。现在我军后营已备下茶水饭食,请二位前去享用。”
郭名涛目瞪口呆,而路行云则提脚便走。他犹豫片刻,自忖自己两个反正已是阶下囚,生死由人,再担惊受怕也无济于事。故而心一横,也跟着走了。
才走几步,背后一个还被绑着的差役叫起来:“慢着,慢着,这位将军,那咱们呢?”
侧里也有一个兵士小声问道:“把总,这几个人怎么安排?”
“嗯,全都砍了。”白旺的声音不大,不过就在咫尺的郭名涛还是听得清楚。他不敢回头,加紧了脚步出去,后背在这酷热的天气下还是泛起一股凉意。
同一时刻,傥骆道南口,烈日当空。
几个身着差服,手持棍棒的公人翘首而望,可大路延伸到远处,就是不见他们想要的身影。
他们几人都是西安府各个衙门里凑出来的皂吏,护送郭名涛与路行云到此后与汉中府的差役交接,等候在这里。原本说好了今日午时于此间碰头,不想时辰早过了,郭、路的到来貌似还是遥遥无期。
正午刚过,是阳光最毒辣的时候。光线照到身上,就像无数小针射来,浑身上下都是刺痒难耐。他们等得焦虑,又晒又渴,再摇摇水壶,这里头仅有的用以消暑的水也喝得差不多了。这里没有上官,他们心里不快,就开始不住咒骂,各种污言秽语以及抱怨不断从他们嘴里蹦出来。
这时,远处道上走来个身影。众人满怀希望瞧去,心情又是一沉。来的并不是自己久等着的大人,而是一个矮小干瘪的老汉。再看之下,那老汉的肩上还挑着个担子。担子的两端,随着走路,一晃一晃挂着两口木桶。
如果木桶里装的是酒水,那就再好不过了。众人想着,当下就有两个性急的扯嗓呼问:“兀那老头,桶里装的什么?”
不远处的老汉忽见对面好大一圈人,脚步立停,显然是吃了一惊。又发觉这些人都是官府里的打扮,随之似有退却之意。
众人哪容他走,虽坐地不动,口上威胁:“别走,过来!敢退一步,爷爷们卸了你。”
那个佝偻着的老汉自思担着东西跑不过这些年轻人,没奈何,一跛一跛走过来。他才放下担子,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左边一个皂吏一棍将他打翻在地,笑骂:“老狗,还磨蹭吗?”
那老汉滚在地上,斑白的须发上都是黄土,在飞尘中颤抖着撑起身来,也不敢说话,缩着身子立在一边。
他的脸黑中带黄,一如陕南土地的颜色,密布的横纹与褶皱,更像极了犁田而成的沟壑。风霜的痕迹在这里尽显无遗。
几个皂吏见他不做声,作势又要打去,那老汉害怕,下意识后退两步,可那条跛腿却不受他控制,一个不稳,令他摇晃着跪了下去。
“啊哟,老匹夫,向爷爷求饶?”几个皂吏嬉笑着,故意吃惊地互相看,他们与这老汉素昧平生,或许是气闷无处发泄,见对方老实巴交的土鳖样,就是想欺侮一番找些乐子。
“桶里装的啥玩意儿?”几个皂吏舔了舔嘴唇,迫不及待地跑上去,掀开了桶盖。然而盖子一去,扑鼻而来浓烈的酸烂腐败气息,定睛看去,里头装满了大粪尿水。
“他妈的!”皂吏们希望落空,怒火更盛。当中两个因为动作大了些,推动了粪桶,致使一些粪水洒到了身上,愈是怨恨,口里叫着“敢耍老子”,乱棍齐下,将那老汉再次打在地上。
那老汉“哎呦”直叫唤,整个人在灰土里翻滚,不一小会儿,就像泼了一层细末,全身都是黄尘。那几个皂吏打得累了,先后罢手,当中却还有人不解气,骂道:“老狗晦气,惹得爷爷一身骚。”说着就将长棍的一端刺入粪桶搅了搅,捞起一块污秽,往那老汉嘴里捅去。
那老汉神智不清,正大张着嘴呼气,那长棍顺势而入,带来一阵强烈的腥臭,令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棍的一端还留在嘴里,那皂吏见对方咬住了自己的棍子,毒心顿起,用力将长棍在那老汉嘴里乱戳乱搅,口里直道:“好吃吗,让你吃个痛快!”只短短几个眨眼,那老汉就已满口是血,一张嘴也瞬成血窟窿。
又过了好一会儿,那皂吏实在是累了,才慢慢罢手,而那老汉的口嘴,早已稀烂一团。只见他的双目翻白,仰面倒着,不知死活。
其他的皂吏见这惨状,皱眉道:“你干啥将他弄成这般?若给大人们看到了,少说又要指责咱们。”
那个皂吏撇撇嘴道:“这老狗,费我好些气力。罢了,待会儿我将他拖到林中藏起来,你几个不要做声。”
几个皂吏笑了笑道:“这老汉怀里或许还有些银钱,先摸了,你再处置。”说着,立刻就一拥而上,开始对着老汉上下其手。
众人乱摸一阵,仅仅得了几个铜钱,都无比失望,骂骂咧咧着站起来。正准备合力将这老汉拖走,但此时道上蓦然响起了马蹄声。
马蹄声由远而近,几个皂吏还没来得及躲藏,就给十余骑团团围住了。众人看去,领头的是一个年轻的将军,在他身后,都是清一色武人打扮。只有侧里立着三骑,坐上之人乃是儒生模样,皆是怒目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