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问小皇帝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和他说的,又说了些什么,因为在这一刻,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已经不再重要。
现在,只有他和小皇帝,还有因为孩子的存在延伸而来的欺瞒、矛盾、困局。
盛灵玉还没有做好准备。
他能做很多事,杀很多人,但在小皇帝面前,他只是盛灵玉,战战兢兢,唯恐被冷待,被烦腻,被厌弃,他视小皇帝为心尖,可他对小皇帝而言……
只在一念。
小皇帝可能没有许多权力,但盛灵玉活着的那点意义,全都握在他手中。
盛灵玉忽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在意识到之前,已经开口道:“对不起。”
说出声,盛灵玉的意识跟了上来,声音一卡,他没再去抱小皇帝,只隔着这几寸的距离道:“对不起、对不起。”
盛灵玉的声音沉极了,像是被沙子磨过一般,他清朗的声线消失不见,每个字听起来都艰涩沙哑:“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康绛雪不知盛灵玉在道什么歉,他听着盛灵玉说话,话隔着一层纱,传不进他的脑子。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轻微的叩门声,有郎卫小声道:“盛大人?”
盛灵玉没有回应,郎卫又急道:“大人,怕是该出发了,再耽搁一阵等宫门下钥,怕就走不成了。”
外间在催促,盛灵玉即刻就需要离去,但室内还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好半天,盛灵玉开口道:“陛下是天之骄子,本不该遭受这些,微臣守着陛下,只要陛下一生康健,臣便别无所求,若陛下不想留……打掉便好,微臣只要能——”
盛灵玉的话没有说完,小皇帝突然开口打断:“你住口!”
喊出这一句,康绛雪的意识也从刚才的担忧痛苦中脱离,他不知道自己的怒火在向着谁,情绪近乎控制不住似的骂道:“你说什么混账话!你凭什么自作主张?!这是朕的血脉,是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要!”
“我要”这两个字落地,康绛雪像是一口郁结之气终于自胸口吐出,浑身都一松。
他定下心神,又像是对盛灵玉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对,我要,我要这个孩子。”
这孩子既然来了,便是一条生命,是康绛雪没有想过但是并不抗拒的生命。哪怕知道有苻红浪在虎视眈眈,他仍然会把孩子留下,也只会把孩子留下。
他怎么可能打掉它?
这可是他的孩子……他和盛灵玉的孩子。
康绛雪做了决定,也终和盛灵玉打破沉默。
盛灵玉许久无声,末了,他的声音没有展露出任何或喜或悲的情绪,只是声线颤抖,应道:“嗯。”像是怕听小皇帝听不见,他又重复一遍,“嗯。”
门外的郎卫再次催促,盛灵玉捡起外衣自黑暗中出了房门,门“吱呀”一声关上,盛灵玉的脚步声却没有很快响起,停顿了一刻,才逐渐离去。
康绛雪在室内独自待了一会儿,手摸着自己的小腹,一下又一下。
不多时,海棠试探着敲了敲房门,神情小心又担忧地问道:“陛下,可要用点东西?”
小皇帝没有理会海棠的问话,反问道:“他怎么这么久才走?”
海棠道:“陛下说盛大人?”
康绛雪径直道:“他做什么了?”
海棠闻言微怔,回忆起盛灵玉刚才的举动,语气也有些惶惶和担忧:“奴婢正琢磨着该不该说,盛大人刚刚……在门口给陛下磕了个头。”
第123章
康绛雪无眠一夜,临近天亮,才在深深的疲倦中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已是中午。朝会已经因为这几日瘟疫横行而取消,醒得迟了也无伤大雅。
小皇帝在床上睁着眼睛无言许久,心绪终究尽数平复下来,决断在反复思索之下依然未变。
——他要这个孩子,无论前路如何,都要拼尽全力保下来。
做好这个决断,有些事情和身边最亲近之人总是要说明白才稳妥,小皇帝未再犹豫,早膳期间便聚齐了两人,平静地告知了自己的决定。
平无奇知道这事比较早,许多心理活动已经刷屏了好几茬,大都在意料之中,他叹息两声,并未太过惊讶。
海棠刚知道不久,各种疑问在心里憋了一夜,昨天鉴于小皇帝情绪低落不敢多问,到了这会儿终于尽数爆发。
小姑娘支支吾吾,忍无可忍道:“可是这、这怎么就能怀呢……陛下是真龙天子,是货真价实的男人,男人也能怀孕??”
康绛雪能揣上崽自然全是靠苻红浪逆天的骚操作,强行给他加了功能,不过这些事情和海棠说起来太过麻烦,小皇帝只能模糊道:“你就当是朕体质特殊吧。”
到了这个份上,多离谱的理由也只能接受,海棠神情复杂地消化了一会儿,又张开嘴:“那、那这个孩子……”
小姑娘看起来欲言又止,康绛雪心中有鬼,不等海棠说完便回道:“是朕的。”
海棠一愣,本来也无意探究孩子的另一半源自何处,顿了下才恍惚道:“自然是陛下的,奴婢是想问这个孩子……从哪儿生啊?”
这真是个绝妙至极的问题。
又粗鲁又直白,又写实又关键。
康绛雪不等为自己的欲盖弥彰而羞臊便陷入了一波死一般的寂静。
三人共同沉默了一阵,只当作无事发生,掀过去暂且不提。
除了海棠的照顾、平无奇的医术,生子这一事上,名分上的重视亦必不可少。皇帝亲自下海生孩子断不能再让旁人知道,而康绛雪如今在皇宫中只有盛灵犀一个皇后,四顾之下,别无选择。
当天下午,盛灵犀被请到了正阳宫,同样被委婉地告知了此事。
盛灵犀是个温柔体贴、很照顾别人感受的性子,听了什么都没多问,只是拖着病弱的身体在内殿走了整整三圈才坐下来。
稳定心绪之后,盛灵犀强行冷静道:“既是陛下的孩子,自然要有最好的出身,若陛下不弃,就记在臣女的名下。”
康绛雪找到盛灵犀就是想寻求帮助,不想不用他提盛灵犀自己就迅速想通了关节。
小皇帝动容的同时,也真因为各种因素不好意思到抬不起头来。
他在平无奇和海棠面前还好,没皮没脸惯了,面对盛灵犀却不同。许是盛灵犀这个姑娘自带柔光,像极盛灵玉皎皎白月的那一面,康绛雪在她面前总是有几分矜持,有些要面子。
奈何事到如今没别的方法,孩子在肚子里趴着,康绛雪硬生生丢掉所剩不多的包袱,叹息道:“朕只是怕会对你的名誉有损。”
盛灵犀摇头道:“陛下的恩德臣女一日未忘,若没有陛下,臣女的性命尚且不在,何谈名誉?再者皇后之名,此时不用,何时才用?若能帮上陛下一二,臣女求之不得。”
盛灵犀说的是事实,也是明面上最好的法子。
姑且说定以后,盛灵犀又坐了一阵,非礼勿言地持续全程,临到要走时才犹犹豫豫地问:“虽是问得迟了,也有些冒犯,但陛下……男子为什么能有孕?”
小皇帝艰难回道:“……朕体质特殊。”
盛灵犀停顿一会儿,又道:“陛下打算怎么生?”
“……”
怎么生,从哪里生,异曲同工,一针见血。
被海棠和盛灵犀接连两次灵魂冲击后,小皇帝也终于惴惴不安,不得不面对这个被他故意忽视但最终还是无法逃避的问题。
这个孩子,他到底怎么卸货?
原文之中,盛灵玉生子乃是直接剖腹取子,那他是不是也要来个低配剖腹产?
略一细想,康绛雪简直头皮发麻,肚皮也发麻。
没有正规麻醉没有正规消毒就算了,他还没有盛灵玉曾经的主角光环,没有盛灵玉那么坚强能忍。
这么一遭,他能挺住吗?小皇帝满脑壳“朕好像不行”“朕真的不可”。
平无奇敏感地发觉了小皇帝的情绪,虽不知其中细节,但也猜出小皇帝是在担心生产一事,平掌事细心安抚道:“陛下不必太过焦虑,奴才一定会多查医书,全力保证陛下的安全。”
康绛雪的希望全在平无奇身上,眼巴巴问:“医书上可能找到男子生产的前例?”
平无奇如实回道:“当然找不到,男子生产,前所未有。”
小皇帝一梗:“那查它有什么用?”
平无奇想了想,道:“走走流程,增加心理安慰。”
这波安抚显然效果极佳,小皇帝一下子就破罐子破摔,当场佛了,不过佛有佛的好处,不到死到临头,总能得过且过。
康绛雪收敛思绪,倒不想因为怀孕这个事情把不擅长妇科的平无奇日日拘在身边,现下皇城中瘟疫正盛,叫平无奇只顾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才是暴殄天物,对不起百姓,浪费医学才华。
小皇帝把有意叫平无奇参与瘟疫治疗的事情一说,平无奇很快微微一笑:“便知道陛下仁心,早晚会想到这一茬,盛大人那边早就嘱咐过了,不用奴才离开陛下身边,郎卫会将宫外的情形和治疗配方都送过来。”
小皇帝第一次听说这个,一时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平无奇:“昨晚。”
盛灵玉来去匆匆,竟也抓住时机交代了平无奇整治瘟疫。康绛雪沉默一阵,并未对有关盛灵玉的事思索下去,只问道:“黄水之症,你能治吗?”
说到正事,平无奇的神情严肃下来,他摇了摇头,接连摆了好几张目前城内在用的药单子出来,对小皇帝解释道:“陛下想也知道,得了瘟疫的人三两日就将元气泄得七七八八,形容枯槁,药石无医,用猛药确实能止住一二,但无法立即补回原本的体质,人撑个几天还是会死,这些药方能起到一些效果,但若说治好……”
话到尾声,平无奇只剩摇头。
无解之症,传染性也极高,岂不是所有人都要受到波及,根本停不下来?
小皇帝面色灰白,平无奇忙补充道:“这病虽重,但若奴才的猜想无错,这场瘟疫并不会持续太久,陛下不必太过忧心。”
康绛雪惊讶:“为什么?”
平无奇道:“入春了,再等下去,便是夏日。”
天气渐热,温度升高,不耐高温的病毒会自然而然消失,许多人力无法战胜的病毒都是这样败在自然的趋势中。康绛雪是个现代人,不难理解透彻,心里一松,随即问道:“盛灵玉知道这事吗?”
平无奇道:“这个,奴才不清楚,不过奴才也是刚想明白,还没来得及通禀盛大人。”
康绛雪声音很低,自言自语:“他那般聪明,肯定早就知道。”
平无奇并未听清:“陛下说什么?”
小皇帝恢复自然,摇头道:“没什么。”
康绛雪人在宫中,宫防严密,不受瘟疫之苦,日常生活除了平无奇海棠给他小心添加的秘密养胎计划,倒也没别的什么。
在这期间,小皇帝将中宫有喜的消息小范围地放了出去,不要人尽皆知,但求在别人心中留下皇后有孕的印象。
说来那日当着杨惑的面被人说有喜,几日之后宫中就传出了皇后怀孕的消息,康绛雪也觉得这有点太过刻意,会引起杨惑那厮的怀疑。
奈何肚子里的孩子三月有余快四个月了,再不放出去来日就圆不上了,小皇帝顾不得那么多,干脆不再忌讳杨惑,爱咋咋地。
怀疑就怀疑。
死不承认就完事。
这么又过了小半月,康绛雪都没见到盛灵玉回宫,只从郎卫那里偶尔听几句汇报。小皇帝心中还有事没有放下,头一次觉得暂时见不到盛灵玉也好,并不多想,只管让自己以肚子为主,努力适应全新的孕夫生活。
不得不说,康绛雪的脑子已经真切地接受了有孩子的事实,但生活中仍对孩子的存在没什么真实感。他的孕期反应不多,既不呕吐也不难受,除了胃口变大之外,一切都似乎和平时没有差别。
偶尔他也有点自我怀疑:他是真的怀了吗?怀孩子有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