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小皇帝正在看他,他先是毫无自觉地笑了下,唤了一声阿荧,等下一秒察觉小皇帝的眼神太过平静,他才有些怔住,问道:“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康绛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眼神,他现在脑中有太多茫然,顾不上这些,他有些日子没有好好看过陆巧,陆小侯爷比之前黑了不少,可哪怕他黑了,脸上的那条红痕还是十分明显。
康绛雪问道:“你脸怎么了?”
陆巧被小皇帝的眼神看得有些慌张,好半天才定神,用抱怨的口气道:“你还问,还不是你给我打的!我平时时常闹腾,爹娘都没打过我,你倒好,骂我就算了,打我也一点都不手软!”
康绛雪离陆巧的脸很近,伸手摸了摸,果真有些肿起来。打在脸上对于陆巧想来是一件非常难以忍耐的事情,可因为动手的是小皇帝,陆巧就连这样的事也能忍下来。
康绛雪心里一时很难过,便道:“嗯,对不起。”
小皇帝从来都是趾高气扬开口就骂,陆巧也最容易被小皇帝那个样子牵制,如今骤然听到小皇帝道歉,他不仅没觉得开心,反而一阵心慌,有种说不出的惶恐感。
陆巧慌张道:“你这是干什么?我、我也没有怪你呀,我就是随便说说,说着玩的,我没在怪你,你是皇帝嘛,打也就打了,我怎么会真的生你气?你不用和我道歉。”
康绛雪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接二连三的怪异感让陆巧非常不适,他傻的时候气得人跳脚,聪明的时候又格外敏锐,他直觉作祟抓住小皇帝的手,急切道:“阿荧,你是在生我的气才故意这样和我说话吗?你不要这样,你了解我的,我对你向来没坏心,你别吓我好不好?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我不是和你道歉了吗?你要是心情不好就骂我好了,别这样吓唬我呀!”
陆巧又要急哭了,他的感情又直白又纯粹,被他放在心上的人,他拼了命地捧到天上,可不在他心上的人,他自己没站稳踩死了人还会嫌弃对方硌他的脚。
康绛雪原本真的想去改变他,可他已经发觉了,他想错了。
一个价值观成形的人根本就谈不上纠正改变,花就是花,树就是树,生来就是两种生物,不是嘴上说说就能改变的。
陆巧永远都不会改变,他只能被束缚,被框定,被驯服。
康绛雪忽然开口道:“陆巧,你还记得上次答应朕的话吗?”
陆巧道:“当然记得,我什么时候忘记过你的话?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向都会做到。”
康绛雪道:“你答应朕什么了?”
陆巧有点生气道:“答应你听你的话,还有以后但凡涉及人命之事都要听你的决断,对吧?我都跟你说了不会忘了,你怎么不信我?”
康绛雪很严肃地问:“那你能做到吗?”
陆巧真的生气了:“我答应你了怎么会做不到?”
康绛雪道:“你发誓。”
陆巧眼睛瞪了瞪,像是忍不住要发作,可小皇帝的神态太认真,他终究是忍了回去,气呼呼道:“好,我发誓!我陆巧发誓一辈子都听阿荧的话,一辈子只忠于阿荧一个人,永不背叛,若有违背……就叫我这一生所求尽数落空,一生所爱不得回应,荣华散尽,孤苦一生。这可行了?”
这样的苍凉的誓言他脱口而出,足见他的忠诚,康绛雪有那么一瞬间特别想问他,这句誓言,究竟是说给原本的小皇帝听的,还是说给他听的。
可转念一想,怎么可能是说给他听的?
他本就是占了小皇帝的身子,白享受了陆巧的忠诚,陆巧当他是朋友,可他根本不是陆巧真正的朋友。
他是鸠占鹊巢的外来者,厚颜无耻的外来者,他和陆巧之间,从来都没有过公平。
康绛雪默默忍住了众多情绪,同样回握住了陆巧的手,沉声道:“陆巧,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要你无论如何都要听我的话,包括盛家的事情。”
陆巧立刻问:“盛家什么事情?”
康绛雪道:“你别管什么事情,总之就算是盛灵玉,你动他之前也必须问我,听到没有?”
“我”这个自称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陆巧隐隐觉得异样,可却被小皇帝的亲近冲晕了头脑,他想了想,觉得许是小皇帝需要证明自己的权力,于是道:“听到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反正我本也一时半刻动不了他,只要阿荧站在我这边,明白我就好了。”
康绛雪神情松了松,忽然毫无征兆道:“嗯,这样就好,将来无论如何,我一定会保你的。”
这话来得沉重又奇怪,陆巧奇怪道:“你在说什么?干吗说得我好像会出事似的?”
不是好像,陆巧本就是一定会出事。他身上注定有个死局,不管是他的出身,还是他保皇党派系的立场,将来继位的正牌攻杨惑都不会容下他。
康绛雪能用禅位皇帝的身份苟一命,陆巧却不能,陆家倒了他必死无疑,这样发展下去,不过是能不能逃过一场凌迟的区别。
他要保下陆巧,这便是他对陆巧最大的补偿。
康绛雪心中想了太多,随即又平静下来,现实的变化让他难过,又无可奈何。
但是,只能这样……
康绛雪问道:“你最近在西郊大营过得好吗?”
陆巧看话题回来,小皇帝开始正常说话,心情不由得轻松了许多:“你可算想到这茬了,我最近过得可苦了,为了练身手每天都在受伤,你看我这胳膊,到现在还是青的呢!”
康绛雪道:“我给你送了些药,你之后记得用。”
陆巧道:“我肯定会用的,你送我的东西我怎么会不用?”
康绛雪又道:“听说杨惑也在西郊大营,你可见到了?”
一听到杨惑,陆巧的脸色微微一变,很是不爽:“哪是见到,天天都能碰见,每次都是那么一张得意的脸,我都不知道他得意个什么劲,看到他就烦!他以为他是长公主的儿子就了不得吗?看他那张脸长得就血统不纯,我敢说他肯定不是驸马的儿子,不知道是和哪个下等人生的卑贱之子!阿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将来肯定是个祸患。”
这话是真的,康绛雪倒没有想到陆巧看得这么远,既然说到这里,难免多问一句:“你能摸清他在西郊大营里有多少势力吗?他现在安插了多少人手?收了多少心腹?”
陆巧顿了下:“阿荧的意思是……”
康绛雪道:“我没有什么意思,问问罢了。”
陆巧自然没把小皇帝的话当真,他自己细细一想,心里有了数:“我知道了,我帮你看着,他要是真私底下有手段,看我怎么捣乱。”
康绛雪阻止道:“不,什么都不要做,摸清楚了就告诉你父亲,跟他说你要克制杨惑,让他事无巨细一点一点教你。”
陆巧道:“告诉我爹?为什么?”
康绛雪道:“因为我不想要一个仗着爹娘势力的陆巧,我要一个离开爹娘也能扛住陆家的陆小侯爷。”
陆巧完全怔住了,刚想反驳,康绛雪打断他道:“陆巧,你说了要替我守着皇位,难道就打算用嘴守着?你要去练好你的箭,学学怎么做你的小侯爷,学会虚伪,学会忍耐,学会和杨惑虚与委蛇,你懂不懂?”
陆巧许久都没说话,等他再开口,已经换了一种腔调,他说:“我会的,阿荧,我真的会的,你给我些时间。”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陆巧像个孩子似的扎到康绛雪的胸口上,康绛雪顿住,没有推开。陆巧有点委屈地问:“……阿荧,你是不是嫌弃我现在没用啊?”
康绛雪道:“是啊。”
陆巧一个激灵,抬头就想发作,康绛雪又轻声道:“但你会有用的,你也不会做错事,我会看着你。”
陆巧受到了安慰,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什么做错事?我是陆巧,我做什么都是对的,我、我怎么觉得你就是看不上我,你最近为什么老是这样啊!”
康绛雪道:“我不是看不上你,我只是……”
后面的话康绛雪没有说,只是闭口不言,陆巧没有追着不放,很快又问他道:“我们和好了吗?阿荧,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康绛雪道:“我本就没有生你的气。”
陆巧轻轻笑了,傻乎乎道:“那就好,阿荧,你今日能跟我说这番话让我觉得我们亲近了好多,你和我像是真正连在一起了。”
康绛雪好一阵沉默,最后拍了拍陆巧的头,道:“西郊大营放你出来了吗?跑出来这么久,回去可别受罚,赶紧走吧。”
陆巧还真要回去挨罚,他不由得龇牙咧嘴,气道:“我出都出来了,不和你多待一会儿不是更亏本!你再跟我说会儿话吧,这些日子我可想你了,真的!”
康绛雪的心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纵容道:“你想听些什么?”
陆巧道:“你跟我说说你最近的事吧,我好久没见你了,也没人跟我通报,我都不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
康绛雪想了想,随意叙说道:“太后要让我立后,我拒绝了。”
陆巧听得一惊,他一听“立后”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又听到“拒绝”……还是震惊,他自是知道小皇帝登基这么久是应该立后了,可没立成他偏偏就是有点没道理的庆幸。
陆巧偷偷做了个深呼吸,问道:“这还能拒绝?你怎么拒绝的啊?”
康绛雪并未多想,随口道:“我说我喜欢男人,不要立后。”
陆巧更加惊讶:“你、你就说直说了?跟太后说的?”
康绛雪道:“都说了,长公主、太后、杨惑他们也都听到了。”
陆巧难以相信:“可是、可是你是皇帝啊!喜欢男人私下里知道就行了,怎么能放到明面上?这可是会影响帝王的声誉!”
康绛雪道:“我就是要直说,喜欢就是喜欢,不怕人知道,声誉算得了什么?我原本就没什么声誉。”
陆巧心中大震,一时之间万分感动,他想到了之前小皇帝拉着他看龙阳书籍时对他没有说透的暗示,只觉得胸口鼓噪,好多东西呼之欲出。
陆巧猛然抱住了小皇帝,紧张道:“阿荧……你的心意我明白的,你这般待我,我以后都不乱闹了。我不是个浪子,我会珍惜的,我保证,我去学武练箭,我一定好好做陆小侯爷,你等着我就是。”
陆巧抱得很紧,康绛雪被他抱得不舒服,竟分了下神,也没细听这话是不是哪里不对,他随口应了一声好,双手挣开陆巧:“别抱我,你这身衣服脏死了!”
陆巧傻笑:“好好好,我不抱你,我下次换身干净的衣服再来抱你,你别嫌弃我啊。”
牵手便也罢了,如今连抱也来得这般随意,康绛雪拿不准朋友交际的距离感,也不曾放在心上,道:“好了,快走吧。”
第38章
陆巧走后,康绛雪在床上呆坐了一阵。
海棠关切道:“陛下可要用膳?早就备好了,再饿着怕您不舒服。”
平无奇也来通报:“陛下,太后那边来人了,说等陛下身体好些就赶紧过去一趟。”
小皇帝被绑受了惊吓,太后这位亲娘不曾来看他,反而叫他过去,果真充满了皇家无情的作风。然而康绛雪连在意的心情也没有,只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盛家……”
平无奇早就知道小皇帝会问这个,轻声答道:“这个时候,估摸着要出殡了。”
康绛雪沉思一阵,没有理会太后那边的呼唤,从床上跳下来道:“朕想去看看。”
平无奇问道:“去盛家?”
康绛雪自觉没有脸见盛灵玉,他的身份更让他没有能大方去盛家的理由,康绛雪摇头答道:“不……只要远远看一眼,一眼就好。”
海棠心领神会,给小皇帝准备衣物,康绛雪吩咐道:“素色的就好。”
海棠道:“陛下放心,奴婢晓得。”
为了臣子而穿素的皇帝太过少见,平无奇心里感触,却不忘在外面给小皇帝裹了件黑色斗篷。康绛雪没用午膳,带了一行十余人出宫,他们尽数穿着便装,混在人群之中上了街道。
这日的风十分冷,街上的人却比以往时候更多,康绛雪和平无奇等人在一座人流拥挤的桥上站定,听见周围的人们沉声议论,方知道今日这一条街上所有的百姓都是出来给盛国公送行的。
康绛雪听到耳边有猎猎风声,仰起头时,看到了漫天飞舞的纸钱。
有人喊道:“盛国公到了。”
盛家丧葬的队伍自桥下露出踪影,素白的孝服似乎让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暗色。
盛灵玉走在沉重的棺椁之前,手里捧着盛国公的牌位,一步一步缓缓地向前。
康绛雪人在桥上,看不到盛灵玉的脸,可他却知道那个人一定是盛灵玉,盛灵玉的脊背永远都挺得那么直,仿佛世间的一切在他面前都是随风而过的尘埃。
他今日还会落泪吗?
周围的百姓发出了一些低低的哭声,盛灵玉的身后跟着两位女性,两道纤细的身影互相搀扶,随着队伍缓步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