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居然还留着?”
她不得不大感意外。
青年语气轻松地一“嗯”:“又不占地方。”
观亭月偏头好整以暇地盯了他半晌,最后才半是纵容地摊开手,“拿来吧。”
燕山闻言笑了笑,将早就准备好的小刀放上去。
他笑起来时眉眼明净,有浑然天成的清澈在里面,带着一点少年般的促狭。
“我让庖厨给你们做了点炙羊肉――”
金词萱亲自捧着托盘。
认识久了,观亭月才意识到这人相当不简单。她不过十来天便整顿好了因落草为寇而蠢蠢欲动的几家镖局、漕帮,快刀斩乱麻地把三处军械厂连根拔起,又要与官府交涉,还抽得出空闲替他们考虑饭食。
一个时辰也能掰成三瓣花,何等的面面俱到!简直让她叹为观止。
相较之下……她二哥是真的甩手掌柜,宛如被供在家里,每日尽管做个无情的练刀客。
金词萱招呼远处的双桥和江流。
“二嫂平日繁忙,此等小事我们其实可以自己操持。”
她放下木雕,帮着摆碗筷。
“那怎么能一样呢?”金词萱笑说,“我再忙也得分出心神照顾家里呀,否则人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再去取几只杯盘。”她吩咐侍女。
仲春原不是吃羊的季节,但金家家大势大,想吃什么没有。据说这羊还是特地从关外请来的大厨烹制的,味道别具一格。
双桥对于肉类食物一向痴迷,跑得比谁都快,不料刚至桌前便被人捷足先登。
观行云逗小姑娘素来作的一手好死,用刀叉了块羊排,胡萝卜钓驴似的挑衅她。
“听闻小双桥也是你们家的兵,被你捡到的,是吗?”
二嫂倒上茶水,见那两人玩得开心,顺口一问。
“嗯……谢谢。”观亭月接过来,“其实等入了京,我是想寻个靠谱的先生教教她说话习字的。这孩子山里待得太久,至今还不能成句。”
金词萱:“那是有些愁人。”
对面的双桥为表愤怒,正瞪眼如铜铃地大声嚷嚷:“你……怎么这样!”
“我怎样?”观行云厚颜无耻地把羊排从左手换到右手,“你若是乖乖叫我一声‘三哥观行云举世无双’,羊肉我就给你吃,如何?”
“行了行了,三哥你也适可而止,做个人吧。”江流实在看不下去,切了条羊蝎子递给双桥去啃,“老大不小了,论岁数,当她爹都够了。”
“……”
金词萱听到这里,忽然问:“双桥满十一岁了么?”
观亭月莫名一愣,“呃,她十五……”
“啊。”后者喃喃自语,“这么大啦,真是没瞧出来。”
说不上为什么,她听了这话,总觉得心头无故“咯噔”了一下。
而此时,喜当爹的观行云刻意坐在了双桥旁边,捞起羊排风骚地显摆,打算吃给她看。
一口咬下去,没等咀嚼,眉头竟顷刻拧紧。
“嘶――”
他松开嘴,“这肉似乎没熟啊?”
金词萱当下起身,“是吗?”
她忙动刀再切下几块,见那切口的确隐有红丝,不由摇头,“唉,真是对不住,我再让厨房重新做。”
观行云丢了羊排,作势又要去拿双桥的,“都没熟,傻丫头,还啃那么欢。”
观亭月的眉目终于狠狠地往下压了压。
心中忽然萌生起很不好的预感。
第89章 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总感觉双桥在学词句与说话发音上, 与燕山当年相比差得实在太多了。明明从山中出来已近十月,可她掌握的字词似乎还是从前那些,偶尔着急了仍旧忍不住会用四肢奔跑。
这等情况在那时的燕山身上从未出现过。
观亭月望向人群出了一会儿神, 猛然回头问他, “你幼年被狼养大,那我爹捡到你, 是几岁了?”
“十岁……十一岁?”燕山思索道,“我自己也不清楚,只能说个大概。”
闻言,她倒是松了口气。
“不过……”紧接着就听他补充, “老将军是在战场上把我带走的。我长于山中,尚懵懂之时便被几个兵痞发现,一直养在军营。”
观亭月听完,表情凝重地缄默下来。
她担心的事情, 还是发生了。
襄阳城医馆之内。
老先生七十高龄, 见多识广,经验老到, 是远近名望深厚的大夫。据说因身体欠佳早已不坐诊行医,多亏金词萱的脸面才将他请动。
他掰开双桥的嘴仔细看了一番, 沉吟着捋了捋白须,而后又执起少女的手,眉头深锁地把脉。
一众人等围在四周, 见他施针切脉, 好一通忙碌。
良久才一副笃定的姿态,面向观亭月。
她立刻正色:“大夫。”
“这小姑娘的脾胃很不好。”老医生示意学徒记下症状,“按你们此前所言,她幼时曾与猛兽为伴, 当是生食过不少鱼、肉。而人的体质毕竟不同于兽类,经年累月的刺激对其五脏已是有了无可挽回的影响。”
观亭月忙道:“能治好吗?”
老先生摇头,“我会开张方子给你们略作调养,但因人而异。”
“况且,恕我直言。”
他语重深长:“以她而今的年纪要再想恢复普通人的生活,恐怕很难。别说言行举止半年无所长进,就是再过上几年约莫也不会如你我一般能够流利对答。”
“为什么?”她心下仍抱着一丝念想,“可我的……我有个朋友,他也是自小被人从狼群中捡回,眼下已和常人无异。”
“你那位朋友离开山野是多少岁数?她又是多少岁数?”老大夫反问,“小孩子牙牙学语的最好的时机就这么几年,一旦错过,后天再要找补可不容易了。”
观亭月给他问得哑口无言。
倘若双桥今年十五,那当初被她爹救回便已是九、十的年岁。更何况她本就缺乏照顾,长得比同龄人瘦小,年纪说不定还会更大些……
掌心蓦地一暖。
燕山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是看出她心神不定。
观亭月与之视线交汇,无端从指尖的触感汲取到一点力量,这才让自己平复下来。
大夫见其语塞,摇头轻叹,“这孩子心智自小受损,哪怕长成大人,举手投足仍是不懂事的小娃娃,能有现下的生活能力,已经算很不错了。”
“今后会遭受多少非议,你们做长辈的要有个准备。据我行医六十余年所见,大凡这样的人,多是活不长久,让她高兴一日,是一日吧。”
他并不刻意避讳谁,嗓音悠缓苍凉,近乎残忍的回荡在医馆厢房之中。
分明外间还有病人往来,遥远的交谈声浑浊而热闹,但眼下就是静得犹如凝滞。
在场之人皆心情沉重地垂眸,气氛在一片悄无声息中压抑得难以呼吸。
而双桥不明所以地坐在凳子上,茫然四顾。
她虽听不太懂眼前这老头讲的是什么,却也从观亭月,从江流,从所有人的脸上读出了一点惋惜与悲伤的情绪。
忽然就有些失落。
活着千万般不由己,许多时候今朝做好的打算,明朝一夕风云变幻,连一开始最瞧不上的计划也都成了奢侈。
甚至运筹帷幄如孔明,亦会对着上方谷的大雨喟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见天意才是最令人无力的事。
打医馆回来后,双桥的兴致便不怎么高,她好像一瞬间从那个上蹿下跳的野猴子,成了一个寡言少语的小姑娘。
观亭月不好去打搅她,只远远地站在回廊下看。
双桥孑然一人爬到了凉亭的檐上坐着,晃荡双腿,不知在想什么。
“或许等去了京城,会有更高明的大夫。”燕山行至她旁侧,在观亭月余光瞥来时,倾身将两条手臂搭在栏杆上,“我不是不信任你二嫂找的这位医生,不过是觉得,凡事也没那么绝对。”
听出来他在安慰自己,观亭月轻轻一笑,“其实,我并非执着于一定要替双桥延年益寿,要她变得如同常人,可以自由行走世间――很多事情强求不来的,我知道。”
“只是。”
她怅然地感慨,“只是看见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会感到有点难过吧。”
尽管她不再习惯把过错都往自己肩头揽,亦过了会自怨自艾的年纪。
可救不了亲近之人的无力感……纵然麻木,却也不想再经历了。
燕山抿抿唇,安静地像是在思忖,片刻后忽地冲她摊开五指,模棱两可地挑眉。
观亭月不解:“嗯?”
他并未回答,指尖向内地勾了勾,显出一些催促。
她犹豫且怀疑地盯了后者的脸半晌,才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青年一笔一划地往她手背写,落指动作很轻,又划拉得极慢,似乎生怕观亭月认不出这鬼画符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歪头琢磨,秀眉随着燕山的笔画越扬越高,末了竟不由好笑:
“你怎么又给我画小人儿?”
“不一样。”他一本正经地解释,“上回是掌心,这次是手背;掌心那个是你的,手背的,是我的。”
“是要叫你知晓,你现在并非一个人了。”
燕山捞起她的手翻转,“这面是你,背面有我,凡事呢,我会替你扛一部分。”
“那老毛病也能帮我扛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