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狂风肆虐, 远远望去没有一条出路,徐云骞无法联系到年先生,在天樾山脚, 他失去了所有的身份, 只剩下一个人, 也当了一回真正的人。
徐云骞昏迷了有九天,对于他这个伤势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山婆不是什么大夫,她老眼昏花, 能把你伤口缠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当时救徐云骞的只可能是顾羿,但顾羿对他干什么了?他这小师弟有这么大的本事?
顾羿头上的针已经被撤, 过了很久都没醒, 徐云骞想了想也没把他从床上刨出来, 只是每天过来看看他。
顾羿醒来那天动静不小, 咣当一声,脑袋磕上床板, 徐云骞听到动静赶过来, 发现顾羿痴痴傻傻躺着, 他眼睛尤其黑, 湿漉漉的睁着,却没有焦距, 好像被人夺了灵魂。
徐云骞看他那样有点糟心, 血迹很快渗透了纱布,顾羿根本感觉不到疼, 好像那个脑袋不是他的。徐云骞想托起他的后脑, 手还没碰到人, 顾羿张口咬下,他咬的又狠又急,正咬在虎口上,徐云骞动也没动,也没呵斥他也没揍他,就是一挑眉静悄悄看着。
顾羿眼神有了些许焦距,眨了眨眼睛,好像终于认清了眼前的人,他松了口,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舔了舔虎口上的齿痕。
又湿又热的舌尖撩拨上来,徐云骞只感觉到一片柔软,一时间什么火也发不出来。
顾羿醒来之后做什么事很难预测,他闭了闭眼,然后把自己缩得更深,他不管眼前的徐云骞,也不管自己脑袋上的伤口,什么都不管只想睡一觉。
徐云骞有些哭笑不得,去摸了摸顾羿的脸,这次没咬他,好像任由徐云骞折腾,“别睡了。”
顾羿没回他。
徐云骞问:“你记得我是谁吗?”他问完之后不太确定,他记得上回顾羿在正玄山受伤,醒来之后叫了他一声娘。
“师兄。”顾羿不假思索。
那应该没摔坏脑子,徐云骞本想问在天樾山脚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未开口,顾羿突然又问:“师父呢?”
徐云骞动作一顿,不知道顾羿突然跟他提起王升儒是什么用意,回:“在山上。”
顾羿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徐云骞以为他是不喜欢聊起师父,又或者还未反应过来自己不在正玄山。
顾羿道:“我想吃他包的饺子。”灭门案之后顾羿都是跟师父一起过年的,师父对自己很好,他包的饺子好吃。
徐云骞笑了,“等雪停了我们就回山。”他们下山有段时日了,迟早要回去,不管文渊阁里藏着什么秘密,总要看一眼。
顾羿听到这句话没回答,他突然睁开眼,徐云骞还以为顾羿有什么话要说,顾羿道:“我还想吃鱼。”
他嘟嘟囔囔的,好像在自言自语:“我记得我爱吃鱼。”
徐云骞有点跟不上顾羿的思绪,这人想一出是一出,徐云骞认识顾羿这么多年了,从不知道顾羿爱吃鱼,此时应道:“雪停了带你吃好不好。”
“哦,”顾羿把下巴埋进被子里,“那你别忘了。”
这句话说的很软,简直像在撒娇,徐云骞见识过这人撒娇的本事,但那是小时候了,这么一想,感觉顾羿好像心智不太正常。
顾羿现在好像就只有十五岁,可能年纪要更小,此时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忘了徐云骞跟他说过顾家灭门案的真相在文渊阁,也忘了跟王升儒有关,只知道师父和师兄对他都很好。
徐云骞一时微怔,他在坠崖时对顾羿坦白了全部,如今顾羿像是都忘了。他几次想开口说什么,但几次都没说出口。
他从未见过顾羿这样,眼里的仇恨偏执一并褪去只留下了最本质的东西,他身上没有一把刀,想吃鱼会说,愿意跟他撒娇,回想起师父只剩下一顿饺子。好像感觉这世界很安全,他只需要缩在自己的被子里什么都不用想。
人生不过是大梦一场,顾羿现在深陷梦境,给自己造了一个巢穴,徐云骞不忍开口,怎么一下给他把真相灌进去。
他舍不得。
炉子上热着羊奶,顾羿人刚醒,不敢给他吃太多,只能先给他喂点奶,顾羿很乖顺,给他吃什么就吃什么,实在很好养。
顾羿一直不想下床,徐云骞只好把炉火烧得很旺,然后给他套上一件烟灰色的棉衣。三天后顾羿终于愿意下地,他身上有不少伤,却还是把山婆家三房小院给逛完了,他好像觉得很没意思,每日就跟在徐云骞身后跑。
徐云骞和顾羿寄住在山婆家,不好什么都让一个老人家干,劈柴烧火之类的重活能帮还是要帮。
顾羿说不清为什么要跟着徐云骞,就觉得师兄很养眼,他穿着粗布麻衣,手上没有什么佩剑宝器,有时候拿着一根烧火棍,有时候拿着一根锅铲,像话本里的故事,仙子下凡给人当媳妇儿。
顾羿什么都没干,感觉自己娶了一个小神仙一样的媳妇儿。
山婆一直在炉火旁绣鞋垫,此时也没抬头,手中一翻,一张黄符从袖中飞出,不偏不倚拍到顾羿脑门上,顾羿被拍了个正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硬生生顿在原地。他眨了眨眼睛扯掉额头上的黄符,想跟这老太婆拼命,徐云骞眼疾手快,一手捞过顾羿的腰把他往后拖了两步,“别闹。”
顾羿被徐云骞箍住,只能打言语官司,“你绣花真难看。”
徐云骞:“……”山婆眼神不好,每天凑在烛火前绣鞋垫,那上面张牙舞爪的,鸳鸯不像鸳鸯燕子不像燕子,统统都像妖魔鬼怪。只不过徐云骞教养好,怎么也不会跟山婆说这些。
山婆大概很少被人戳到痛处,闻言冷笑一声:“你身上有鬼。”
“你……”顾羿龇牙咧嘴的,好像要把山婆一口咬死算了。
徐云骞半搂半抱把他拽走,山婆一张黄符又飞过来,这次贴在顾羿后背,嘴里念念有词,“有鬼。”
徐云骞一直觉得老人家总是迷信,他一个道士会画的符都没有山婆多,等到了入夜,徐云骞总算是明白山婆说顾羿鬼上身是什么意思。
他听到外面一阵异动,进顾羿房门看了一眼,小山一样的被子堆里没有人,顾羿不见了。徐云骞在厨房找到的顾羿,他背对着门而站,穿着一件棉衣,徐云骞刚开始以为他饿了来找吃食,紧接着就发现不太对。
顾羿拉开衣襟露出胸膛,手里拿着一把刀,正抵着心口。
那把刀大概是杀牲畜的,像一根细长锥子,此时已经没入一个尖端,顾羿常年用刀,到了这个份儿上手依然很稳,下面就是他的心脏,仅仅只隔着一层皮。
“顾羿!”徐云骞不敢吓他,轻声说:“把刀放下。”
顾羿转过身看他,眼神很平静,但此时显得阴恻恻的,像一只鬼。
“顾羿。”徐云骞又说了一遍,只是叫他的名字,希望能唤醒他的理智。
咣当一声,顾羿松了手,尖刀跌落在地,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就这么定定看着徐云骞。
徐云骞小心翼翼走过去,顾羿胸口被戳了个洞,鲜血涌出,但所幸扎得不是很深,很难想象徐云骞如果没来是什么下场,徐云骞用帕子按住他胸口,顾羿一动不动,好像任由徐云骞折腾。
徐云骞尽量平静地问:“你在干什么?”
“里面有虫子。”顾羿开了口,“我把他掏出来。”
这句话实在是有些诡异,普通人肯定真怀疑顾羿鬼上身了,徐云骞却煞有其事摸了摸他的胸口,顾羿皮肤很薄,摸起来尤其嫩,下面是一层薄薄的肌肉,再下面就是心脏,一下下贴着徐云骞的掌心。
徐云骞什么都没摸到,“没有。”
“有。”顾羿很固执,“在里面爬,我疼。”
这么尖的刀往心口扎不疼就有鬼了,如今大雪封山,荒郊野岭也没有郎中,徐云骞和山婆都不懂医理,徐云骞又看了一遍,依然没看到什么虫子,很认真地问:“雪停了出去找个大夫看行不行?”
顾羿没回答他。
徐云骞哄小孩儿一样摸了摸他的脸,问:“好不好?”
顾羿有点不高兴,他看了看徐云骞才说:“好。”
徐云骞引着他回房,顾羿坐在床边,屋里点了油灯,把这小屋照的很亮堂,到处贴着黄符,微风吹来时沙沙响动,竟然有一些别样的意趣,顾羿环顾四周看够了之后就垂下眼,认真地看徐云骞给他包扎,他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一点都不觉得疼,好像受伤的不是自己。
徐云骞认识他这么久,为顾羿干的最多的事就是给他包扎,给他包好,正给他整理衣襟。
顾羿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摸到了一圈纱布:“师兄,我头疼。”
徐云骞有些心疼,轻轻把他揽在怀里,一下下拍着他的背脊,嘴唇碰了碰他的额角,道:“不疼了。”
微凉的薄唇印在额头,没有任何情・欲,只有温情。
顾羿反而皱起眉,道:“你亲我干什么?”
徐云骞:“……”他话语间仿佛觉得徐云骞很幼稚,怎么可能亲一亲就不疼了。
徐云骞不确定顾羿到底过的是哪年的日子,在他脑子里他此时有没有喜欢过徐云骞,如果没有,那他刚才的举动倒是不合时宜了。
顾羿垂着脑袋想了想,又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徐云骞愣了下,原本没想回答,想到当日他跟顾羿挂在山壁上,顾羿跳下来跟他吵架说他什么都不肯说,徐云骞看着他说:“对,我喜欢你。”他说的很慢,如同起誓,说话的时候定定望着顾羿,眼角下的泪痣都显得没那么冰冷。
顾羿等了很久,第一次等到师兄的喜欢。他的眉头慢慢皱起,好像很困扰,又好像反应不过来。
“哦,”顾羿眉头没舒展开,看着有点凶巴巴的,此时搂着徐云骞的腰,脸贴在他胸前,好像能听到徐云骞的心跳,半晌才说出后半句话:“那我也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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