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战火狼藉。
最为惨烈的就是城墙处。
这已经是敌人不眠不休攻打的第四个白昼了,东边的城墙被投石机砸破一个窟窿,西面吊桥早已被削断坠入河道,他们手上的滚油和弓箭也快见底了,这样极端不利的情形下,洛阳城守军却没有半分畏惧。他们的目光凝聚在城墙那抹白衣身上,苍青若松,雪氅似玉,仿佛只要有他在,便可撑起一片天地。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副将急匆匆登上城楼,满面血污的脸颊却不掩欣喜:“方侍卫,好消息!我们刚刚打退了敌人的第八次猛攻,现在他们退兵了、退兵了!”他激动地将那染了血的信纸交到秦恒手上,后者却双手发抖,哆嗦着接过了那张信纸。
“知道了……马副将,你先下去吧……”
那马副将兴奋地“诶”了一声,扭过头,刚走两步,被战火醺得黢黑的脸庞又回露出一抹笑:“方侍卫,劳烦你跟宸王殿下说一声,弟兄们跟他打仗,就两个字,痛快!为他、为洛阳城的百姓,咱们就算战死也值了!”
他说完噔噔跑下楼,显然又投入到战事之中。
方城捏紧信纸,拳头发出“咔咔”声响,他想起两个时辰前接到的圣旨,面上又恨又怒。
“主子。”方城快步走到城墙处,将那染了血的信纸摊开,“刚刚马副将来报,他们击退了敌人第八轮猛攻。”
云殊未曾回头,也未言语,那双幽静深邃的眼眸只静静俯瞰城下。
“他们还说,跟着主子您打仗,痛快,为洛阳城百姓,死也值得……”方城说着,声音忽然哽咽,肩膀也不受控地抖动起来,“可他们不知道,这次敌军不是他们打退的,是因为和谈!四天三夜,我们这点人马死守了四天三夜啊,朝廷怎么能――!”
也不知是愤怒还是痛心,这个憨厚汉子脸上眼泪夺眶而出。
他简直难以相信,求援的信函雪花似的送出十几封,没有换来一兵一卒,反而是带着降书的和谈!
这时秦恒登上城楼,见此情形赶紧拉开他:“你冷静一下……”
哪知方城一把将人推开,黝黑坚毅的脸上热泪滚落:“你让我怎么冷静、怎么冷静啊……朝廷要割地、要和谈,可我们分明没有输啊!”他狂怒吼着,拉扯着秦恒的衣裳来到城墙上,“你看看、你自己看看!现在洛阳城寸地未失,将士们还在下面浴血奋战,结果他娘的我们就要去和谈?――哈,狗屁的和谈,那明明是投降!”
方城的话让秦恒脸色发青,他何尝不明白他的痛苦,对每个军人而言,不战而败才是最大的耻辱。然而……
“你少说两句吧,主子还在这儿呢,出这种事最难受的就是他!”秦恒压低声音提醒。
方城一愣,转头望去,城墙边,主子依旧那样负手而立。
从接到圣旨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时辰了吧,可他丝毫未动……
心头一阵悲苦涌上,他无力捂住脸:“怎么会这样?”
秦恒见状拍拍他肩膀,安慰道:“算了,往好处想吧,至少这些将士们不用再拼命,王妃和老夫人也可以平安回来……”话刚落,城下三十里开外,一辆挂着白布的马车疾驰而来。
它就如一叶扁舟逆着海浪而行,秦恒大喜,飞一般赶下去。
洛阳城外。
魏青棠撩开车帘,还记得之前来的时候,这座城池恢弘、繁华,虽有冻死骨,可亦有酒肉臭。
浑然不似现在,战火连天、满目疮痍。
她看见被战火醺黑的城墙、被砸断的吊桥、被轰破的城门,看见随处可见的断肢残臂和流淌成河的鲜血浆花,那一幕幕宛如修罗地狱,直令人胃涌酸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哎呀小娘子,你怎么出来了?”马车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勒了缰绳转对她说,“快进去,这外面……”
他话没说完,便见那个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女子抬了眸,露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容:“这外面怎么了,这外面,不都是烈士的英灵的吗?”
这话让马车夫浑身一震,他从没见过哪个女子能上战场的,更没见过哪个女子能在见识了这种场面后还能保持镇定的,而且还有最后那句话,光风霁月、坦坦荡荡,当真是有着男儿也不能比肩的气度。
马车夫神色微敛,看向她的眼神也变得敬重起来:“秦娘子,先前在营地大伙儿还不明白,为何陶大王英雄一世,会独独对您钟情,现在看起来,您确实巾帼不让须眉。”
魏青棠闻言不由微微苦笑,她若真是什么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又怎会让他们这些敌军把她送回来……
启唇正要说什么,忽然前方马蹄声起,数十骑兵狂冲出城门,为首之人高大英武,不是秦恒还能是谁!
她眸中微怔,嘴角浅浅勾起。
“你、你们是什么人!”马车夫还不明所以,手忙脚乱地驶停马车慌乱喝斥。
那数十骑将他们团团围住,秦恒身着银甲黑靴,利索地从马背上一翻身,落地跪膝:“属下秦恒,参见王妃!”
王妃?!
马车夫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幻听了,可随之那数十骑兵也纷纷下马,同秦恒一般单膝点地,抱拳声音洪亮道:“参见宸王妃!属下恭迎王妃回城!”
马车夫呆愣愣回过头,只见那女子从容自若地跳下马车。
她足下是一片汇聚成河的血流,刚跳下去,鲜血就淹没了鞋跟。然而女子浑然不觉,只几步上前,虚扶了下秦恒的手:“秦侍卫、诸位将士们,你们辛苦了。”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好似涓涓细流抚过将士们疲战多日的心。
马车夫张大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他看见那女子扶起秦恒,随即转身看过来:“车夫大哥,辛苦你了,回去请带一句话给你家大王,就说妾身这些时日的隐瞒,实在情非得已,还盼日后有机会相见,还他这几日的照顾之恩。”
语毕,随那队人马离开。
马车夫万万想不到她就是宸王妃,更想不到宸王的妻子就在他们军营重地,大摇大摆地过了这么多天安生日子,顿时腿生翅膀,飞一般地奔回去禀告了。
而另一头,魏青棠骑在秦恒的马上。
秦恒牵着缰绳默默走着,来到城门前,才哽咽说了句:“王妃,您终于回来了……”
魏青棠望着被战火洗礼的城池,心中亦万分感慨,她忍住胸腔情绪缓缓发问:“你家主子呢?”
秦恒抬手指了个方向。
魏青棠抬头望去,城墙上,云殊一身素淡的青色长袍,静静地站在那里。他肩背挺直,眉峰聚雪,风卷大氅猎猎翻飞,身形却有如青松磐石遗世独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魏青棠抬眸的刹那,仿佛正迎上他落下来的目光。
清冷、淡漠、无绪、悲凉。
可在看见她的刹那,云开月破,一滩无波死水终于搅开寸寸涟漪。
魏青棠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多日的思念、多日的酸苦,她小腿一夹马腹,胯下坐骑狂奔而出,她抿紧唇,飞快地骑到城楼口,翻身下马,风一样掠上城楼。
“阿殊……”
轻轻的一声唤,城墙上那道雕塑般的人影顿时一滞。
随后回头。
“阿殊。”女子眼底炙热,泪水噙在眼眶中打转,却缓慢地、坚定地扬起一抹笑,“阿殊,我回来了。”
骤然间,满目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