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楚沅问。
“你第一次出现在魇都的时候。”
大约是他手指轻触那水波幻影时便自然而然地除去了什么封印,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他却仍借由本能将她一次又一次地带到留仙洞里,他为的是找到解除深潭禁锢的办法,却阴差阳错的让他们之间产生了勾连,致使魇生花在她腕骨间生长。
那颗被改造的魇生花种子本源在他,本该依他的气息而绽,当年公输盈也并未打算让那颗种子流离世间,而是将其交给了夜阑守陵人,为的就是等待时机,寻一个机会将魇生花种送还他魂灵之身,如此便能自然而然地令其突破时空的限制,魂归躯体。
但曾经的玉屏山历经千年更迭逐渐成了后来的龙鳞山,而当初的夜阑守陵人也已经离散不见,魇生花种颠沛千年,没能归于他的灵体,却被按进了她的脖颈里。
她若不去魇都旧址,若不曾捡起那张照片,也许那枚种子永远都不会显露生机,而他也不会有机会复生。
魏昭灵并不清楚她所说的那张照片究竟怎么一回事,但此前听她描述,他便猜测,那照片上应该是残留了些术法的,更是唤醒他的关键性的一环。
“也就是说,它能在我身体里生根,其实都是因为你?”楚沅摸了摸自己的腕骨,魇生花已经显出第四瓣金色的痕迹,“我那几次莫名其妙出现在龙鳞山上,也是你叫我去的?”
她不由翻起旧账,“魏昭灵,你知不知道那是冬天,我连夜下山都不知道摔了多少回。”
但她又忽而想起第一次凭空出现在留仙洞里的那夜,于是此刻,她忽而伸出手指,指腹轻触他的手指,再抬头望他,“所以那次,那小石潭的水面映出来的你,也不是假的,对吗?”
那夜水面如镜,她半身陷在水里,仓皇之间在水面望见了他的脸。
“嗯。”魏昭灵低眼在看她勾住他指节的手指,轻轻应她。
“那你不会是在那个时候就对我一见钟情了吧?”
楚沅一手环抱住他的腰身,望着他笑起来。
魏昭灵闻声,抬眼看向她的笑脸,他薄唇微弯,“不是。”
这简短的两字答得倒是认真坦诚,楚沅觉得无趣,她也道了声,“那我也不是。”
这世间不是没有一见钟情,
但这四个字无论是放在楚沅身上,还是魏昭灵身上都不合时宜。
他们是在不同的时代,身处不同境遇,却遭遇相同的孤独的两个人,沉重的东西背负了太多,自然而然便会压得人心门紧闭,防备太多。
而比起她来,他的那颗心就更难令人看清。
“但我现在是。”
魏昭灵出神之际,却忽然又听到她说了一句。
他的眸子里总像是藏了一程朦胧的烟雨,薄冷的雾气或浓或淡的,掩去了他太多的情绪,总是郁郁沉沉的,如同晦暗的天色。
但倏忽听见她这样的一句话,他心头温澜再起,浮浪声声如心跳般,在耳畔回响。
她总是要将这样的话说给他听,还总要用那样一双清澈圆润的眼睛望着他。
魏昭灵轻笑了一声,俯身低头。
楚沅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一点一点地近了,她不由地屏住呼吸,手指稍松,他的那缕发便被风带出她指尖,在他侧脸边被吹得来回摇曳。
但他随之而来的动作似乎跟她的预想存在着极大的出入,他低首下来,仅仅只是轻轻地抵着她的额头。
……?
就这?
楚沅有一瞬愣神,随后在心里偷偷腹诽着,但这样近的距离,让她看清了他好似不自禁微弯的唇角。
她忽然也笑起来,“魏昭灵,我听说宣国的瀛巳城是个很漂亮的地方,等我期末考试完,我们就去那儿玩吧,好吗?”
“好。”
他稍稍抬首,将下颌抵在她发顶,那双犹如浸润过阴天冷雾般的眼瞳里不经意地流露出了些许柔色。
“楚沅。”
他忽然再唤一声她的名字,那双眼睛像是在看灯火照不尽的漫漫夜色,“你往后,再不要像在顾家时那样了,若有危险的事,我只盼你真如你所说,第一时间先顾着你自己,逃得远一些才好。”
“我这辈子活得太长,也太乱,当年郑恒火烧我的魇都,屠杀我的子民,又险些将我百万将士全部活埋……我的复生,原本只为了要清算这笔累世的烂账,而无论时间过去多久,该杀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的眼眶已经有些微红,彼时长舒一口气,白烟缭绕散去,他才又道,“我这一生都很无趣,以前我是为了要替谢清荣和我的父母报仇而咬牙苟活,如今我则是为了那些枉死的夜阑亡灵报仇而复生,我永远都在仇恨里抽不了身,我也甘愿为此而活,但是你不一样,你没有必要牵扯到这些事情里来……”
他又是这样不自禁地将自己的心事说给她听,却偏偏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只是轻声说,“楚沅,有时炼狱并不一定在地底深渊,反而顶着朝晖烈日,堂而皇之地立在人间里。你也看到了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你也应该清楚,我和郑家之间,终是要有个你死我活之争的,若我行差踏错一步,便会被重新埋入这仙泽山地宫里,真的变作一堆枯骨。”
他说,“郑玄离并非是个好对付的人,即便我如今铲除了八户族,我相信他们郑家也不可能只有那么一个筹码,如果你再参与其中,难保他不会注意到你,进而招来杀身之祸。”
楚沅看不到他此时究竟是怎样的表情,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显得很平静,但几乎字字苍凉,听得她心里有些难受。
正如他所说,他这一辈子都活在仇恨里,身为奴隶的时候,别人要他死,他却偏要挺直了脊骨去活着,但当他终于替他的父母和他的朋友谢清荣报了大仇,颠覆了整个谢家王朝之际,他却发现自己仍旧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
他成为了夜阑的王,肩上担着臣民的希望,就只能勉强地活着。
而千年之后的这一场复生计划,虽非他所愿,但他却仍要担负这份为王的责任,去护佑那些甘愿跟随他入王陵的臣子将士们的性命。
“魏昭灵,那如果没有我,你一个人,会不开心吗?”楚沅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问他。
魏昭灵还没有回答,却听她又说,“你一定会吧?我明白那种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感受,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真的习惯孤独,你就算是夜阑王,也还是一样。就好像我失去唯一的朋友之后,我嘴上说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我有的时候看到她,想起她,我也还是会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一点也不好。”
“我以前是不喜欢改变,不想去触碰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但是你真的教会了我很多,教我变得更勇敢,也教我变得更强大……在我心里,你可能比你想象中还要好,我看过你的过去,但没能在那个年代里陪你一起去经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也能明白你身上到底背负了什么,”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至他的耳畔:“我可能也比我想象中的要喜欢你,你以前是一个人走一条路,现在我想陪着你一起走,你要报这累世血仇,我也陪着你。”
“魏昭灵,不论是你还是我,现在我们都不是只有自己了。”
所以曾经的不甘愿,终究因你而变得心甘情愿。
我再不是个只会逃避的人,
是你教我的。
第56章 总愿常相伴 二章合一
凌晨十二点, 楚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匆匆洗漱完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仍是白茫茫的雪地,还有障伞底下身着玄衣的年轻男人。
他听了她说的那些话, 半晌才稍稍直起身, 一手捧住她的脸,垂眼看她时便无奈地笑了声, “我说的话,你总要当做耳旁风。”
但他的眼睛里, 冷雾弥散, 终于添了丝温柔的光彩。
让人看了, 难免晃神。
他这一辈子从未在乎过什么人间风月, 儿女私情,正如他所说, 他半生都浸在仇恨里,他满心满眼也都是家仇国恨。
公输盈的复生计划里,从来没有魇生花落入外人之手的这一环, 但偏偏阳错阴差,因缘际会, 是她带着魇生花来到了这里, 唤醒了他。
他从泯灭人性的奴隶牢狱里活着走出来时, 便已经为了苟活而丢掉了身为一个普通人的许多东西, 他寡言冷语, 不会爱人。
但千年之后的今朝, 他居然也开始懂得了爱欲于人的道理。
“好听的话我就听, 不好听的我就当听不见。”楚沅朝他笑得没心没肺,“反正我想怎么做是我的事。”
魏昭灵不由弯眸,伸手揉乱了她的卷发。
此刻楚沅想起他最后的笑容, 她翻了个身,脑门儿抵在枕头上,眼睛没睁开,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几声。
这一夜睡得很安稳,第二天一大早楚沅就被床头的闹钟吵醒,坐起身慢慢地打了个哈欠,她才下了床去洗手间里洗漱。
今天是星期天,楚沅照常出去跑了一个多小时,回来又在巷口的小餐馆里带了早餐回家。
聂初文和涂月满都起了,三人坐在一张桌子前吃早餐,楚沅喝了口瘦肉粥,想起昨夜魏昭灵跟她说的那些话,她不由看向聂初文,“老聂头,问您个事儿?”
“说。”聂初文咬了口包子,发现是豆沙馅儿的,他眉头不由一皱,他不爱这甜口的东西,但涂月满却喜欢得紧。
“魇生花到底为什么会在您手上啊?”楚沅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聂初文的神情变化。
聂初文面上一怔,随即他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女孩儿,沉默片刻,他便也搁下了勺子,“魇生花都在你身体里生根发芽了,这事儿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
“这魇生花早年是由在仙泽山替夜阑王守陵的夜阑旧朝人所共同保管的,夜阑守陵人共十二人,但后来宣国派人上山诛杀他们,其中九人皆命丧于宣国人之手,剩下的三人侥幸逃脱。”
他提起的这段尘封千年的往事,也不过是聂家代代相传的故事,其中所失多少实情,也未可知。
“在那之后不久,迁都榕城的宣国国君郑恒和随他迁都的百姓,还有那些一路跟随的将士臣子全都无迹可寻,而传闻中的仙泽山所在之地更是再无人知晓,我聂家先祖便是那出逃的夜阑守陵人中的一个,那颗魇生花种从他手中一代传一代,就这么传了四十多代才传到我的手里……”
楚沅即便心里早有了些猜测,但此刻亲口听聂初文说起这段往事,她也还是难免有些慨叹。
如果不是有着夜阑守陵人的这么一个特殊的身份寄托着一份聂初文对夜阑,对魇都的特殊情感,他又怎么会每年都一定要去一次新阳望仙镇?
“可惜这些事传到我这一代,就变得模糊不清了,我只知道我有守着这颗魇生花的责任,却不知道它存在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聂初文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楚沅却清楚得很。
魇生花原本是要用来复活魏昭灵的,但可惜的是,守着它的聂家人却早已忘了先祖留给他们的使命,如果不是简平韵偷了它,如果不是她失手将它按进了楚沅的脖颈里,也许夜阑王陵就再也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这一切,到底还是巧合造就的机缘。
“但看你现在的异能,都能比得过那世家里的简家家主和刘家家主,这魇生花有奇力的传说应该是不假。”聂初文看了一眼她绑着锦带的那只手,“我只盼着你那花瓣早点长全乎了,这样就不怕那些人了。”
一顿早餐吃完,楚沅接到了简玉清打来的电话,那个少年在电话那端咋咋呼呼地让她去网咖打游戏。
楚沅原本是不想去的,但她才挂断简玉清的电话,却收到了郑灵隽的微信消息――“你还是过来吧,我有东西给你。”
楚沅想了想,还是收拾了一下,出门了。
“楚沅,这里!”
她才一踏进网咖,就看见简玉清在摆放着一株绿植的电脑旁朝她招手。
楚沅走过去,正好在中间的位置坐下来。
桌面上摆了几个小蛋糕,还有一盘水果,几杯奶茶。
“想吃什么别客气,你请客!”简玉清笑容灿烂。
“……?我请客?”楚沅刚把吸管插到奶茶里,听见他这句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偏头看向他,面上待笑不笑,“为什么?”
“因为你昨天测试得了第一呀!”简玉清答得理直气壮,他说完才又想起来些什么,一拍脑袋,“啊我忘了,你昨晚走得早……楚沅你还不知道吧?我们世家里每次最年轻的一辈小测,第一名都是有奖励的!”
“是吗?”楚沅听到这个还真来了点兴趣,她喝了口奶茶,好奇地问,“多少钱啊?”
“二十万。”
一旁的赵凭霜插了嘴,她的声音好像永远都是这样平静,“除了钱,你还有三年鹿门别苑的使用权。”
“鹿门别苑?”楚沅还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是赵家的别苑,听说是按照古代贵族别苑规格建的,那别苑在京都,我也没去过,听说大得很,里头亭台楼阁的,全是仿古建筑。”
简玉清一手撑着下巴,不由感叹,“这往年不是赵凭霜的大哥赵凭风,就是她二哥赵凭月获得居住使用鹿门别苑的权力,但今年这别苑的钥匙,却是落到你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