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灵隽说过,那种印记,是纸影才会有的。”楚沅在郑灵隽的手腕上看过那道特殊的印记, 她记得昨夜应天霖提溜着她往光信楼外面走的时候,他衣袖卷起来了一截,腕骨内侧也露出来那样一个印记。
“可是纸影不是郑家梓字部的人吗?程佳意只是一个普通人,纸影到底为什么要杀她?”
这是楚沅最想不明白的一点。
“依你所说,这个程佳意只是一个普通人,身上也并没有任何东西是郑家可图的,那就只能说明,这并非是郑玄离或任何郑家人的授意,而是这个纸影个人所为。”魏昭灵说着,又慢条斯理地拿起竹提勺,舀了一旁风路上的茶水进盏。
“按理来说,我的魇生花能够分辨每个特殊能力者的异能之息,但偏偏是这个人,我根本分辨不出来,除了那道印记之外,我还看到了他衣角上的暗纹,那种衣服是世家里的人才会穿的,也就是说,这个人很有可能还是世家里的人。”楚沅在那次世家聚会的时候就看很多人穿着那样的衣服,只是五大世家的衣服都是相同的图案样式,单靠她通过梦境看到的那一眼,她根本没有办法确定,那个人到底是世家里的哪一个人。
而世家之中鱼龙混杂,除了世家子孙之外,还有很多从外面招揽来的内客,他们也同样是穿那样的衣服。
“这个人藏在世家里,同时又是郑家的纸影,魏昭灵,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楚沅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魏昭灵慢饮了一口茶,见她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的样子,他不由微弯唇角,放下手里的茶盏,只淡声道:“还睡吗?”
楚沅不明所以,抬头望他。
“若是不睡,便随我去见见那应天霖。”魏昭灵朝她伸出一只手。
楚沅不由地盯着他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多看了两眼,然后果断地握住他的手,从床榻上下来。
魏昭灵顺势扯下屏风上一件厚重的披风搭到她的身上,才牵着她从内殿里走出去。
守在外头的侍卫看到他们的王和那个被披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姑娘牵着手从殿门里走出,连瞌睡都不打了,脑子顿时清醒许多,行礼的时候还偷偷盯着他们的手在看。
“都走远了还看?都没见过世面似的。”李绥真从一旁的石阶走过来,看他们几人还在看已经顺着长阶下去,往东侧宫门走的魏昭灵和楚沅,便不由出了声。
侍卫们回身一见是李绥真,便先行了礼唤声“左相大人”。
也不怪他们觉得稀奇,这一千多年的觉睡醒,他们还当千年前的事儿都还像昨日发生的似的,也都还清楚地记得,当初的夜阑后宫里可是连一位贵人都没有,有前朝活下来的旧臣想送美人进宫,还反倒丢了官帽。
李绥真看着春萍和蒹绿跟在魏昭灵、楚沅身后提着宫灯,慢慢地,身影都没入东侧门尽头,他才背着手转过身往自己住的地方去。
地宫里不见天日,应天霖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几点,但他的生物钟一向很准,现在正是困的时候,外面天应该也还没有亮。
可沉重的殿门却忽然一点点打开,外面镶嵌的明珠华光照进没有点灯的偏殿里,那光芒便显得更刺眼了些。
他即便是再困,在这样阴冷神秘的地方却始终睡不安稳,这宫殿深埋地底,殿中陈设却始终如新,一听见点儿动静,他就本能地睁开双眼,警惕地迎着光洒进来的方向看去。
是那个年轻的姑娘,还有她身旁穿着朱砂红单袍的男人。
在他们身后,还有两个提着宫灯,穿着古代侍女裙衫的中年女子,她们一进来,便将宫灯放到一旁,再去点燃殿中的灯火。
殿里顿时明亮许多,应天霖看着那个年轻男人率先朝他走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心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升起惧意。
魏昭灵并未将他那诸多的情态放在眼里,只是走到他的面前去,俯身扯开了他的衣袖。
青黑的印记落入眼帘,楚沅快步走上来,“应先生,你手腕上的印记,是纸影才有的吧?”
“是。”应天霖见魏昭灵起身用锦帕擦了擦手,到一旁的太师椅坐下来,他才像松了一口气。
面对楚沅,他就要轻松些。
“你和俞平章是什么关系?”
昨夜便带回来的人,魏昭灵到今日也才有功夫来问他这些事,或者说,他是存了心要先晾一晾这个应天霖。
人在一个极度陌生,十分昏暗的环境里,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能加大许多心头的恐惧,而一个聪明人也该能在这段时间里权衡利弊,想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
“他是我的老师,同时也是皇家聘请的皇室研究所所长。”应天霖如实答道。
魏昭灵其实早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问这么一句也不过是想看看他的态度,见他答了,便又道:“这个研究所就只是为了研究如何将异能运用到军队?”
“不止,”
应天霖摇了摇头,他反射性地想用手去推一推眼镜框,才意识到自己手脚都被绑住,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从很久以前开始,郑家就一直在致力于研究如何将特殊的异能转化为一种普遍的力量,甚至将其彻底运用到军队里,但在实现这些之前,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构想。”
“什么构想?”楚沅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听他说,却被魏昭灵那边龙镯骤然收紧的金丝带到了他身边的椅子旁。
魏昭灵看她一眼,楚沅便乖乖在椅子上坐下来。
“郑家将其命名为――延宗,宣国在一千三百年前并不是存在于这里的一个孤国,而是在群雄并起的九州大陆,但因为郑氏先祖动用了巫术强行改变了夜阑古国的国运,使其半月之内骤然倾塌,这种依靠非自然力量改变九国局势的手段不为天道所容,所以在当初大巫师的建议下,郑氏先祖才决定迁都榕城,为的就是镇压被埋葬在仙泽山的夜阑亡魂,但才迁都不久,榕城随之消失在九州大陆的版图,宣国一夕之间,被困在了神秘的结界之内。”
“虽然这里的国土面积跟当初的宣国一般无二,但却好像孤岛之国一样,除了宣国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国家。郑家并不甘心被困于此,所以这千年来他们都一直在研究如何突破那层结界,让榕城,让如今宣国所有的国土都显现在外面那所有人的眼前。”应天霖从大学毕业开始,就一直跟着俞平章在做这方面的研究,到现在也已经有好几年的时间了,他最清楚这个计划背后到底隐藏着郑家怎样病态的执拗与千年不散的野心。
“一旦结界破裂,他们便要走下一步棋,就是用特殊能力者组成强大的军队,制造战争,统一华国。”
梓字部中的‘梓’,便是郑氏计划里要回去的故乡。
这才是皇室最终的目的。
“……你的意思是,宣国和华国,隔着的根本不是两个世界,而是一层结界?”楚沅听了应天霖的这番话,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她之前一直以为,这里和她来的地方早已经成了不在同一时空的两个世界,但现在看来,这里就好像是华国人看不到的一个世外之源,而从来都没有两个世界的说法。
“是,宣国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其实都是依靠着梓字部的纸影不断通过特殊异能潜入华国,有样学样地将这边历经时间才发展成型的现代文明带回宣国,通过学来的各种技术,才改变了宣国落后千年的面貌。”
事实上,宣国是从两三百年前才从极为落后的社会状态陡然转变的,在那之前郑家才刚刚掌握了可以突破结界的特殊能力,就让纸影穿透结界,潜入华国的各行各业,变成各种人,学习不一样的东西,并将其带回宣国,才让宣国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这种窃取文明的手段的确可以帮助宣国摆脱落后困窘的境地,但是在本质上,宣国还是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只是披上现代文明的壳子,看起来更扭曲了些罢了。”
丑陋腐朽的骨肉是用再鲜亮细腻的皮囊都遮盖不了的,只会让骨相显得更加病态怪异。
楚沅也是听了应天霖的话,才慢慢地回想起自己在宣国看过的动漫,电视剧,或是某些文学作品,又或者是手机应用软件,大大小小,方方面面,都有极大的相似性。
电视剧、动漫名字不同,剧情雷同,各种功能性手机软件或手游也都能跟华国的很多东西对得上号。
原来这些,全都是宣国的纸影从华国学来的。
“你很诚实。”
相比于楚沅,魏昭灵对应天霖所说的这一切都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诧,大约他说的这许多事,他都早已经有了些猜测。
“我虽然是八户族出身,但我并不想继承我家那些血腥的传承,我不想害人性命,所以我才那么努力读书,”
应天霖低着头,“可是读完书,进了研究所,我却偏偏又被检测出异能,虽然不用真的去梓字部,但我也还是要成为皇帝那盏灯笼上的一面影子……我不想做的很多事,到底都由不得我。”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也忽然变得平静了很多。
到了现在,身在这样的地方,他怎么可能还猜不出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份,虽然应天霖从来都不想承认自己八户族的身份,但他小时候也听过太多关于仙泽山夜阑王陵的事,八户族是为了守仙泽山而存在的,他们是为了阻止夜阑王的复活,现在八户族已经不存在了,而夜阑王,竟就在他的眼前。
史书上的君王就活生生地坐在那儿,姿容情态,无不是鲜活的。
多神奇。
在应天霖这儿接收了太多太大的信息,楚沅跟着魏昭灵回到金殿之后还坐在床沿发呆。
魏昭灵指节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他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时辰还早,你还可以再睡些时候。”
楚沅看他说着便要转身往对面纱幔后的软榻走去,她便伸手拽住他殷红的衣袖。
魏昭灵回头看她之际,便见她又忽然松了手,然后迅速地爬到床榻上去将里侧的那只大玩具熊给抱下来,再跑到纱幔后把玩具熊扔到了软榻上。
她的动作很迅速,几乎一气呵成,再掀了帘子回来站在他面前时,她理直气壮地说,“你看,它想睡那儿。”
魏昭灵有一瞬错愕。
随即他对上她那双清亮的眼睛,不由失笑。
地宫里看不到外面茫茫的夜,但时间却好像因此而变得更加漫长了些,楚沅的计划终于得逞,但当她真的同魏昭灵躺在一张床榻上,即便是盖着两张锦被,她也还是有些难以入眠。
这多像是那天。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殷红的衣裙,身边还躺着在石棺里见到的男人。
“楚沅。”她忽然听到旁边的他开口。
她下意识地偏头,正好看清他无暇的侧脸,此刻他闭着眼睛,淡色的薄唇轻启:“最近这段时间,你都不要过来了。”
“为什么?”楚沅看着他。
魏昭灵沉默片刻,才道:“我说过,有些事我不想你参与进来。”
“可是我想帮你啊,我总要帮你做点什么的。”楚沅往他身边凑了凑。
这床榻很宽,即便他们躺在一起,中间也还是隔了一段距离,此刻楚沅像个毛毛虫一样拱到了他的身边,便让魏昭灵一瞬睁开了眼睛。
他只稍稍偏头,就看到了离他很近的那张脸。
片刻的停顿后,魏昭灵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声音都好像变得更轻柔了些,“可我不用你帮我做任何事。”
她年纪还轻,还是这样一个纯粹的姑娘,他并不忍心让她陪着他经历那些血腥难堪的事情。
“你听我的话,即便是在华国你也要小心一些,郑家的纸影延续几百年,大约也在华国有了自己的根基,也许正盯着你,你不要一个人住,去赵家要好些,我会让容镜守着你。”
或是见她不肯说话,他便轻轻地叹了声气,然后伸手将她抱进怀里,下颌抵在她的发顶。
那一瞬,幽冷的香味带着他的温度拂来,楚沅在他的怀里几乎晃神。
“沅沅,”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对吗?那这一次,你就什么都不要管。”
他又一次这样唤她。
明明仍是那样清泠的声线,却偏偏温柔得不像话。
听在人的耳畔,足令人神思晃荡,忽然心动。
第62章 风声吹满楼(捉虫) 臣等愿随吾王,光……
暴雨如瀑, 雨水不断从青檐上流淌进底下的水渠里,屋内没有点灯,只有偶尔的闪电照进窗内, 模糊映出一个人的影子来。
一支接一支的蜡烛蓦地燃起一簇又一簇的火苗, 照见这内室里丝丝缕缕缠在木架上的红丝,而那一颗颗浑圆泛红的珠子坠在其间, 被火光照得就像是悬在丝上一滴滴将落未落的殷红血珠。
在蜡烛明灭不定的光影里,身穿墨绿长衫, 五官几乎都掩在黑暗里的男人站在乌木香案前, 点燃了案上的两只缠着乌黑发丝的白竹筷, 又将其扔进满是香灰的青铜鼎里, 白竹燃烧成灰,最后一丝火苗殆尽, 鼎内镌刻的铭文却忽然闪烁着淡色的光芒。
男人闻见那白竹残存的浅淡味道,再取出一柄匕首来,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地便用那薄薄的刀刃划破了他的手指, 殷红的血液滴进了青铜鼎里。
血液入鼎,浸透铭文, 其中闪烁的光影骤然化为燃烧的火焰, 在他伸出双手施术的同时, 寸寸烧尽那些红丝, 坠在上面的珠子一颗颗炸开, 破碎成缕缕的莹光迅速流窜出窗外, 转眼之间消失在雨幕之中。
蜡烛的光一霎灭尽, 男人在黑暗之中静静地望向那扇掉了红漆的轩窗,雷声撕破天幕,阵阵闷响几乎淹没了他极轻的笑声。
彼时散乱的莹光在穿梭与厚重云层之间时逐渐交织聚拢, 最终准确地俯冲下去,浸透玻璃,化作极小的一簇光没入正沉沉睡着的楚沅的额头。
犹如一根极细的针刺进她的脑子里,楚沅脊背绷紧,骤然睁开双眼,但只是一两秒的时间,她却又闭上了眼睛。
大约是陷入了一场梦,梦里是一片昏暗的光景。
楚沅发现自己身在世纪大厦的顶楼,在融融夜色里,她看见穿着黑色斗篷,看不清面貌的那个人站在栏杆旁,用沙哑阴沉的声音问他面前的程佳意,“说说吧,你都听到了什么?”
程佳意后退了两步,后背已经紧贴在栏杆上,“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