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听见他清泠的嗓音。
楚沅看了看那条路,又回头看他,暗红的血雾在他的面前收拢成似妖似鬼的狰狞形态,仿佛是吞天巨兽一般,张牙舞爪地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是顷刻间就要将他吞噬。
脚下是血腥泥泞,还有无数人的白骨血肉。
迎着强风,楚沅勉强看清他,却见他忽而蹙了眉,随后就吐了血,那殷红的颜色染着他原本泛白的唇。
但他却还缓缓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蹭去唇角的血迹,鬓边的龙须发被吹得来回晃荡,他的侧脸在这样诡秘的光色里忽然就添了些妖冶。
淡金色的流光裹挟住那浓浓血雾,在刹那之间凝结成冰,他苍白的指节一屈,坚冰破碎,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已经有些脱力,太阳穴刺痛得厉害,神思有些不太清晰的时候,却有人忽然扶住了他的手臂。
他半垂着眼,看见了那个女孩儿的脸。
她并没有听他的话离开这里。
好像她总是这样,不够听话。
“这水木阵已经被人改造过,你方才不走,现在若是后悔,也已经没用了。”他有些不耐地提醒她。
“那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楚沅才不管他说的什么,她往四周看了看,那些树根又在徐徐蔓延移动,她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只要我们能坚持到九点半,我们就能回地宫里去。”
树根就像是人的手,突破泥土蔓延出来,一旦抓住什么,就会越缠越紧,直到将其绞成两截。
随着地面不断有树根翻出,也有更多的白骨与残肢从泥土里显露出来,血腥味,腐臭味,几乎要让楚沅忍不住呕吐。
她艰难地带着魏昭灵躲过一截又一截探出来的树根,但还是没能防住那一截看似细嫩的树根缠住了魏昭灵的手腕。
他神思混沌,睁不开眼。
楚沅急得不行,只能匆忙去翻书包,最后找到一把美工刀,她就拿着那把美工刀一点一点地磨断缠住他手腕的树根。
魏昭灵睁眼时,正见抱住他的姑娘捏着他的手,在看他被树根缠得乌紫破皮的手腕。
而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经躲在了一棵巨树的树洞里。
洞口缠满树根,只要有探进来的趋势,她就会马上拿起美工刀去割断。
她怀里手机的光照着树洞,有种潮湿的木香味道。
“我们不该来这儿的,魏昭灵。”也许是看到他醒了,楚沅满是伤口的手还捏着美工刀不放,她眼下有了浅浅的青色,看起来狼狈又疲倦。
魏昭灵却轻轻开口,他的嗓音像是被这树洞里潮湿的气息浸润过,又添了些沙哑,“不,孤必须来。”
当他舒展手掌,楚沅自他掌心看到了一枚白玉雕琢出的魇生花。
那像是一枚项坠。
“这是什么?”楚沅问他。
“姨母应该等了孤很久,”
他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紧接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得他再吐了血,却握紧了那枚白玉雕琢的魇生花,他喘着气,轻声道,“可惜孤,始终未能见她一面。”
听见他这么说,楚沅忽然想起来那尊巫神像碎裂后出现的那个陌生女人的幻影。
他的意识再度变得混沌不清,半睁着眼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楚沅却感受到他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于是在这狭窄的树洞里,她抱住他,又用衣袖去擦他唇边的血迹,“魏昭灵,你再坚持一下,千万不要睡,很快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儿了。”
几乎是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她从来都没有觉得时间这样漫长过。
可是外面再度有树根蔓延进来,楚沅捏着美工刀匆忙割断,尖锐的树根从缝隙里再探进来,她的手臂被缠住。
树根拼命收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生生绞断。
楚沅痛得手上没了力气,美工刀顺势掉落,魏昭灵也许是听到了她呼痛的声音,他勉强睁开眼睛,就看见那树根的木刺已经扎进了她的手臂。
于是他抬手,勉强凝出冰刺来将树根割断,可刚刚还抱着他,让他不要睡的楚沅,此刻已经在剧烈的疼痛中失去了意识。
那一刻,手机屏幕的光照见魏昭灵那张苍白无血的脸,他看见屏幕上的时间已经变成了“21:30”。
于是他伸出戴有龙镯的那只手,淡金色的光芒凝聚起来如水波一般的光幕,瞬间将他们两个人都包裹进去。
彼时坐在地宫金殿外打瞌睡的李绥真忽然听到了殿里像是有了动静,于是他睁大一双眼睛,第一眼正好看见趴在他旁边的小黄狗。
他顺势摸了一把狗头,忙站起身里,转身推门进了金殿里。
掀开层层长幔,李绥真果然看见了魏昭灵的身影,只是他停在绯红纱幔之后,瞪大了一双浑浊的眼。
他看见他们的王怀里抱了个姑娘。
但见魏昭灵身上沾着不少血迹,他怀里的姑娘也不省人事,李绥真便回过神来,掀了帘子进去,俯身行礼,“王,您与楚姑娘这是怎么了?”
魏昭灵将楚沅放到床榻上,才一手撑着床沿坐下来,他闭了闭眼,像是连呼吸时心肺都是疼的。
“去取药。”魏昭灵没有心思同他多说些什么,开口只是简短一句。
“是。”
李绥真忙点头应声,转身匆匆往殿外去了。
金殿内再度变得寂静无声。
魏昭灵揉了揉太阳穴,不知何时又将目光放在了床榻上,那个姑娘的面庞。
她过分倔强的脾性总是会让她吃些苦头。
可好像即便是这样,他竟也从没见她后悔过。
就好像今夜,她抱着他蜷缩在潮湿阴冷的树洞里,明明一双手都已经被割得伤痕累累,却还是捏着那把刀一刻都不敢放松。
明明只要她从那条路离开,就不会再有这后来的许多事。
可她偏偏就是不够听话。
抑制不住地轻咳了两声,魏昭灵那双清冷的眸子看她片刻,终是伸出手,扯过了床榻里侧的锦被,并不算温柔的,随手盖在了她的身上。
一身的血腥味道还裹着那片林子的腐臭味,这让魏昭灵很不好受,他原想起身去换了这身衣衫,却见那锦被将她整个人都遮掩了,脸也藏在里头,于是他停顿了一下,到底还是再度伸出手将遮住她脑袋的被子掀开了些。
第27章 孤独的王朝 王您合该待她好些。……
“王, 您不在的这几日,有大批的人来搜山,看他们训练有素, 应该都是郑家派来的。”
容镜一进金殿里, 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都悉数禀告给魏昭灵,“依照王您的意思, 死在山上那三个人的尸体臣具已处理妥当,他们不会发现的。”
彼时魏昭灵方才沐浴过, 一头鸦青的长发还浸着湿润的水泽, 他只穿着一身朱砂红的单袍, 里头露出来一层白色的里衣衣襟, 大约是水温足热,所以令他那张原本苍白的面庞竟也熏染出几分薄红颜色。
为了保持清醒, 他勉强吃了颗李绥真递来的丸药,太阳穴刺痛发紧,他只用指腹略微揉了揉, 听着容镜的声音,他面上却看不出多少神情。
“既不是八户族的人, 便不必打草惊蛇。”
他终于开口, 声音缓慢, 有些漫不经心, “盯紧永望镇上的韩家, 先找出其他六户守陵人所在的方位, 郑家的账, 之后再算。”
“是。”容镜垂首,低声应道。
待容镜退出金殿,李绥真抬首看一眼坐在书案后的魏昭灵, 便忍不住劝道:“王,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他说完才像是想起来那长幔后的床榻上还睡着一个姑娘,她起先是晕厥的,后来就纯粹是睡得很沉,呼吸声也越发绵长。
蒹绿替她上了药,现下根本没有要醒来的趋势。
“王,不若,臣命蒹绿和春萍将姑娘待至偏殿去……”李绥真又小心翼翼地开口。
“不必了。”
魏昭灵喝了口热茶,眉宇间才有一瞬舒展。
李绥真只得低头称是。
“只是,臣斗胆一问,王与楚姑娘究竟是遇上什么事了?怎么又是弄得这一身伤?”
殿内寂寂无声,他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开口。
桌案上摆着棋盘,魏昭灵用两指捻起一枚白子落于棋盘之上,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坐。”
李绥真随即领会,便再躬身行礼,随后在魏昭灵的对面坐了下来,捏起棋笥中的黑子轻扣在棋盘上。
殿内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二人手中棋子轻扣玉盘的声音,李绥真正捏着黑子要落时,却又忽然听见了魏昭灵平缓的嗓音:“孤曾记得母亲提过,她有一个双生妹妹,与她同出旧桃源,却意外离散。”
“孤此前从未见过母亲的这个妹妹,更不知她究竟在何处,是死了,又或是活着。”
李绥真花白的胡子微颤,他捏着黑子落于棋盘,却忽然听得坐在他对面的王轻笑了一声,只是他并未将手伸向棋笥,李绥真却见他捏着一枚东西扣在了棋盘之上。
其音清晰,蓦地令李绥真胸口里的那颗心脏也随之一窒。
那是一枚白玉雕琢出的魇生花,花瓣间又有金色痕迹由内蔓延出来,宛如金粉浸润过一般,自有一种神秘的美感。
这世间,唯有从旧桃源出来的那对双生花,才有这绝无仅有的两枚玉。
“李绥真,你可从未告诉过孤,这公输盈便是孤的姨母。”
他说这话时,声音听起来仍旧是冷静平淡的,却偏偏让李绥真脑门儿上有了一层冷汗,他忙伏跪在地,垂首道,“王恕罪!”
公输盈是这个“王朝复生”计划最大的谋划者,她是玉屏山的山主,一个将一生都要献给巫神的巫阳女。
“孤此前一直想不明白,她究竟为何愿穷毕生之力与你二人合谋,光复夜阑。”
殿中柔光照在魏昭灵那张面庞上,他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情绪外露,即便是质问,他也仍旧是散漫慵懒的,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夜阑不是她的家国,她没道理那么做。”
历任玉屏山主都会得到之前诸代山主的传承,不但是高绝的巫术,还能拥有更为神秘莫测的力量。
可公输盈她究竟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地将他藏在这仙泽山的地宫里,精心策划这一场千年后的复生?
“王,并非是臣不愿告诉您,而是当年盈夫人曾嘱咐过臣,此事若能隐瞒,便不必对王提及她曾经的身份……”
李绥真说着,用衣袖抹了一把脑门儿上的冷汗。
昔年天下人皆知夜阑王魏昭灵的母亲顾霰出自阿璧异族,而身为顾霰的双生妹妹,公输盈本应也姓顾。
然而在当时的乱世之中,顾氏姐妹于战火动乱之中离散,李绥真并不知道当年的顾盈究竟是因何而成了后来的公输盈。
巫阳历任山主皆姓公输,而一旦成为山主,就必须要接受其血腥变态的传承,这便导致那个韶华正好的女子在一夕之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即便盈夫人得到了玉屏山主的传承,但只凭她,又或是巫阳后人所有的力量,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令王生魂复归的,更不提那百万兵卒化俑……”李绥真再不敢藏着那些事,此刻也都尽数说与魏昭灵听了,“当年宣国与其他三国是用了邪术才使王您的魂灵被强行剥离躯体,也是他们用了邪术,才使得我夜阑百万兵马险些被活埋殆尽……盈夫人曾说过,他们依靠这种不正当的手段强行扭转了天下大势,天道必是会有所惩戒的。”
“她是受天道指引的人,借助的也该是上苍之势,她曾说过,她是为了保住您,也为的是顺应天命,”
李绥真抬首,悄悄望了一眼魏昭灵,“臣以为,宣国当年迁都榕城,一定要守在仙泽山附近,想来应该是在怕些什么,郑家也许是知道了什么……王,我夜阑与他们宣国,即便是迟了千年,看来也终究无可避免要翻一番这累世的旧账。”
以邪祟之法改换天地,终归不由天道所容。
宣国还没来得及发展壮大,就被困于这孤清之境,周围没有邻国,没有更广阔的天地,这里就好像是被束缚的孤岛,而宣国就成了这孤岛之间,失落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