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那仅存在于一瞬电光火石间的长虹浩然远去,第五明熙徐徐坐直身体,将曲在胸前的大腿化成盘腿式,同时又从衣服里面取出一张早就已经被完整展开了的信纸,雪白信纸上有一行显而易见其笔力遒劲的墨色小字,以言简意赅的方式,道清了第五明熙现时所应该做的事情。
再三审视信纸上意思已然浅显至极的行文,确认真的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以万分隐蔽的方式藏匿于字里行间后,第五明熙将白纸妥善折好后,向信鸽伸出一根手指。
在经年的训练下早已被人为地培养出“通灵”本领的信鸽一瞅见那前递的手指,便是下意识地将其视作一杆它非去不可的树枝,果断振动羽翼,仅在一息腾入半空,而后的飞旋更是干净利落,除开俯冲时那一阵必然的减速,整体的流畅感便纵使是早在草原上惯于奔腾的骏马,与之相比,也怕是有些相形见绌的意思。
通红如宝石般的爪子向第五明熙的食指递送出多一分便会划破皮肤,少一分就会让自己坠落深渊的恰到好处的劲力,让那两眼正有精光冒起的信鸽得以稳稳地站在这位公子的手指上。
第五明熙不发一言地将信纸“完璧归赵”,待其封好信篓的盖顶之后,他用空出来的左手轻轻地敲了敲雪白信鸽稍微有些瑟缩之意的小脑袋,原先还空无一物的掌心仅在五指的一开一合间,就已然变出了一小把足以让小信鸽为之垂涎三尺的金黄玉米。
按照信上的吩咐,第五少爷并没有着急着把信鸽送回来时的故乡,只是捧起了左手掌中的玉米,将其以小心翼翼的寸进方式,徐徐送到了枣红色的倒钩前。
在察觉到自己暂时还不需要马不停蹄地于空中往返的信鸽先是歪了歪脖子,给人一种思索考虑的感觉,然后才顺应内心中对于美食的本能,俯下身子,啄起一颗颗饱满的玉米,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一面喂着信鸽,一面视线始终不离那地牢所在,直至褐色长虹以震天的气魄在当地落定,自从登临塔顶后,脸上就一直都没有多少神情变化的第五明熙这才眼露释然地长呼一口气。
既是有物在前开创先河,接下来的情感表露便如滔滔江水般,源源不断地涌上第五明熙的心头,继而浮至他的面庞。唯在面容上堪堪停留了几次呼吸的时间的释然,很快就被间杂着困惑的无可奈何所取缔,只见第五明熙幅度极微地摇了摇头,用在世只能有自己一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你究竟是变了,还是没变呢?”
话语间的沉思随风而舞,飘向帝国中最为金碧辉煌的至高殿堂。
“第五大人。”正当第五明熙仍在思索的时候,一声宛若机械般的冰冷骤然响在他的耳畔。神回蓦然,却见围绕塔顶的东南西北四角竟在不知不觉间分别多出了那么一道气息极为浑厚的人影。
“来了啊。”虽然与那四人仍然有着极为明显的距离,但自我感觉却已经像是被团团包围住一般的第五明熙漠然震袖,向天挥出那只雪白的信鸽,任其随意又洒脱地翔天而遨。
分居东南西北四角,采正方形围阵的来客衣着不见有多少奇怪之点可以说道,一个二个身上的素衣素袍基本就是南溟京师中随处可见的平民着装,若是真要从鸡蛋里面挑骨头的话,兴许也就只剩下了那四顶被他们悬挂在背后的兜帽罢了。
见第五明熙扬袖送走鸽子,四人当中的一位很明显地展示出隶属于他的敌意,但还没等他以此大做文章,居于正北方向的那人却是提前用朗声抢占了先机:“吾等是奉了陛下的命令,前来保护第五大人的。”
“保护我么?”第五明熙索性把身形微微前倾,用似笑而非的口吻轻声道:“原来是这样啊,那还真是有劳四位大人了。明熙受宠若惊。”
“只是明熙糊涂,不知究竟是什么事情,要让陛下亲自派人来护我周全。”第五明熙的委婉语气可谓是滴水不漏,全然不见半分做作的破绽,就好似浑然天成一般。
“陛下接到线报,说是今日有修为高深的歹徒妄想要劫囚救人。”正北方的那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加之又恰巧得知第五大人今日会在距离地牢仅百米之遥的藏书阁读书,怕那歹徒可能会凶性大发,这才差派吾等前来,以确保第五大人的安危。”
“陛下真是有心了。”尽管男子的一段话在落到第五明熙的耳中的时候就已经显得破绽百出,可他却没有当场点破那四人在自己面前拙劣的演技,反而顺着正北男子的意思接着说了下去:“那四位大人打算怎么做?是打算把我带到哪里去么?”
“放心吧,第五少爷。”西边那个人,也就是早先对那人畜无害的信鸽率先展露出敌意的那个家伙,隔着远远地冲第五明熙咧嘴笑道:“咱啊,已经在你周围设下结界了,这结界不光无坚不摧,威力也十分惊人。要真有人敢来造次啊,定叫他有去无回!”
说罢,天边正好响起一声惨烈的悲鸣,闻声抬头望去,只见刚才那只还因为吃了个饱而兴高采烈的信鸽,此时却已是化作一枚墨黑色的焦炭,带起一路长烟,径直往地面坠去。
“至少在走之前,小鸽子吃了一顿好的。”南面那个是四人中唯一一个早早就把兜帽戴起的,此时此刻,他尽管只是在默默呢喃,可那掺杂着哭腔的轻语低诉,却偏偏如雷贯耳。“不是个饿死鬼,实在太好了…”
“喂,老四,不是叫你别戴帽子么?又戴上来干什么?这破习惯难道就不能改改?”东面的男子身形瘦高,嗓子也颇为沙哑,就好似被人往嘴巴里灌了几块烧得通红的炭火,完全杂糅在一起的声音叫人往往要费上好一番功夫才能勉强听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阿弥陀佛…”被喝了的兜帽男子将双手于胸前合十,话语间依旧带着颤抖着的啜泣声:“天下生命万万众,无不置身于苦海深渊,贫僧此出,当是要普渡众生……”
“奶奶的,一被骂就他娘的开始胡言乱语,要老子妈的给你两拳,你岂不是当场就能给老子跳段舞出来?”被那戴帽僧人动不动就复述好几遍的所谓“佛曰”挑起心中怒火的西面男子挽起两手袖子,霎时高举过顶的单拳更是直接燃起青色的光晕。
这两位从相识的那一刻起就见不惯彼此,确切来说,是西面男子单方面地鄙视那个张口闭口就阿弥陀佛,眼里又永远噙挂泪珠的僧人。反正基本只要是僧人开口说话,他总会怒从心头起,如此的作为俨然成为了条件反射般的下意识举动。
“咳!”坐镇正北的男子及时扬声,又用圆瞪的怒眸瞥向那个撸起袖子的西面男子,这才制止了后者将要对僧人大打出手的想法。而后他转过身,向盘膝坐在塔顶的第五明熙抱拳微笑道:“实在抱歉,让第五大人见笑了。”
“四位大人无需对明熙如此多礼。”第五明熙神情淡然地摆了摆手,平和道:“毕竟,大人们作为异灵教教主谢风雨座下的四大护法,能够留明熙一条命,不对明熙出手,这对我而言,就已经是天大的荣幸了。”
异灵教,曾险些一举颠覆南溟数百年稳固政权的组织。其中组成俱是武林之中修为极高,但心性却无不存在着些许缺陷,从而或是杀人如麻,或是偏好虐杀的法外之徒。
鼎盛时期,包括教主谢风雨在内,其巅峰战力人数共有三百七十二人,当中哪怕是最弱的家伙,其修为往往都能比肩帝国大将军级别的人物。而那身兼教主之位的谢风雨,其修为则更是深不可测。
属于泽西州的江湖,在早年总会有关于谢风雨的传说回荡在大陆上的每一家客栈,直至诸葛澈带兵在那座神魔鬼怪层出不穷的江湖中来回踏了整整三年,磨平了所有江湖人桀骜的心性之后,这才让谢风雨彻底销声匿迹。
当年的异灵教对外采取的招人手段是“广收”,而并非是江湖上的流言蜚语所说的那般只有修为至高者才能进入异灵教。异灵教从未设过任何关于修为层面,心性层面,甚至地位层面的限制,每个人只要想加入异灵教,就可以加入。
只不过,在入教之前,有一件事是他们必须要做的,那就是当着教主的面,向那立于某处不知名洞窟的栩栩如生的神雕诚心发誓,誓言要在今后信奉,并尊那甚至不知容貌,不知姓名的神雕为心中唯一。
这就是起初加入异灵教时,唯一需要的硬性条件。由于每一位加入异灵教的新人,教主都会亲自接见并将那些或是心法,或是绝学的秘籍大大方方地赠予他们。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誓言,却能改变一个人的江湖生涯,如此划算的买卖,自然让许多对个人天赋抱憾的武夫为其趋之若鹜。
正是因为这种把派秘籍当成撒豆一样的“广招”,这才让异灵教在短时间内迅速崛起,并在往后的日子里成长为一股连帝国都不得不正视其锋芒的庞大势力。
再到后来,经过几次对于异灵教无关痛痒的小规模战斗后,南溟帝国最终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召集举国上下的全部兵力,与异灵教来了个不成功便成仁的决斗。
在那耗时半年的围杀中,帝国损失的人力物力甚至都快要以百万计。所幸上苍还是站在南溟帝国这一边的,穷尽所有的帝国成为了获胜的那一方。官方对外公布,说异灵教包括教主谢风雨在内的三百七十二位高层,已被军方彻底剿灭。
可事实真的会像官方宣称的那样么?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早在先皇时期,龙椅背后的那些木雕就该全都撤掉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此时此刻,那四个杀人如麻的护法也就不会齐聚一堂,前来围剿第五明熙了。
异灵教三百七十二位高层,的确死伤惨重,但总归还是会有幸存者的出现的。而那五位天选之子,却好死不死,正好是包括其教主谢风雨在内的异灵教在初初建立时的绝对根基。
届时坐镇东西南北的四人,依次是老三火喉――徐梦,老二青拳――贺丰年,老四残僧――霍燕,还有老大极枪――薛延之。
至于那个被帝国关押在河马嘴的最深处。那个为无数铁链所束缚,已是蓬头垢面又披头散发的狂徒,正是曾经风头无两的异灵教教主――谢风雨。
早先那只由皇宫飞来,现已成为焦炭的雪白信鸽带给第五明熙的讯息,就是关于这四位前来劫囚的大护法的。
“第五大人是世间难得的明白人。”作为护法之首的薛延之再次拱手:“异灵教不杀明白人。所以,只要大人肯呆在原地,我薛延之就愿以性命担保,您绝不会受到哪怕一丁点的伤害。”
“可我只有一个人而已。”第五明熙万分镇定地说道:“又有何德何能,能够劳驾四位护法大人前来,齐力将我困于阵中呢?”
“老大说你有用你就有用,哪来那么多废话?”贺丰年寒声道:“你再敢扯一句话,我就照脸上给你一拳,直到把你打成猪头为止,你信不信?”
“青拳贺丰年。”第五明熙徐徐回过头,以深眸眺望西侧,小半晌采重新开口道:“既然如此,那我还是乖乖坐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