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
艾卿不由莞尔。看他一本正经的小表情,又逮着机会问他:“小朋友,我还没问呢,你叫什么名字啊?”
男孩闻言,向她歪了歪头,似乎也在打量她。
半晌复才如实回答:“王成烨。火华那个烨。”
“……”
或许是常和文字打交道的缘故。
几乎初听到这名字的瞬间,守业、成烨、成业,简单的联想将三个名字一串联,艾卿的脸色颇微妙地一变。
成烨却没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自报完家门,看她怔在原地不说话,他也不会继续话题,便又转过身子继续他的乐高事业。
连王蕴雪亦没发觉有什么。
只握紧了手中塑料茶杯,字斟句酌,又小声向艾卿问道:“可不可以……那个,问一下楼下的情况?”
艾卿一个激灵,这才如梦初醒。
告诉她如果有任何问题,唐进余会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不用担心。这才安抚了对方。
然而。
也不知是什么心情作祟,刚才还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和人闲聊的艾卿,此时却突然有了谈话的欲望。随后甚至难得一见的、主动开启了新的话题。
“王阿姨,您当初……和叔叔是怎么认识的?”
三言两语,却是越往下聊越心惊。
她逐渐发觉,眼前的女人远非她想象中的偶像剧小白花,抑或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中年妇女。
相反,王蕴雪是正儿八经的b大毕业生,学历不比她差。甚至在那个年代,还一度曾读到硕士学位,前途无量。只是后来因受到感情打击,一蹶不振,心理出现问题,才不得不辍学返回家乡苏州,最后做了一名普通的乡镇老师。
终身未婚。直到与唐守业意外重逢。
“我是真的爱他的,”话到末了,王蕴雪忽然轻声喃喃道,“年轻的时候,以为是不懂事,慢慢长大了就会觉得不爱,后来才知道,就是因为年轻,什么都不懂,所以什么都不图,感情才深刻。会念念不忘。”
“但他有妻有子。他的儿子,”艾卿说。注意到那小孩儿拼乐高的动作变慢,似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又压低声线,“甚至比你儿子大了二十多岁。”
唐进余要是争点气,都可以做这孩子的父亲了。
王蕴雪点头,“是啊,我生阿烨的时候已经快四十岁了。”
“但是他先骗你他离异不是吗?我的意思是,其实不论年龄什么的――他这样做,总之,不管对你,对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很不负责任。”
“是啊,”王蕴雪仍是温顺地点头。点头,又点头,最后不知想到什么,却又轻飘飘递来一个眼神,问艾卿,“但如果你是我,艾小姐,明知道他说的话不现实,有破绽……你会愿意做从犯,还是真的能守住,我们所谓读书人的底线呢?”
“……?”
艾卿被她这一问问得哑在原地。
一时竟不知道回她我不是你,又或是你怎么会想到问我这样的问题。更别提回答。
“事实上,我看到你,就想起来从前的我了。”
王蕴雪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不仅眼睛会说话,似乎也同样善解人意。不等她问,已然坦诚了自己的想法:“会读书,但家里条件一般般,长得不算最出众,但是气质很……和煦?温柔?我说不上来。他也夸过我这些,但,好像都是很遥远的事了。让我说的话,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书卷气吧,一种透着机灵的钝感。”
“……”
“你说你和小唐认识了十几年,那,倒推过去,你也是十几岁就认识他了。你们和‘我们’一样,年轻的时候就认识,”她说话的声音里带着怀念,如泣如诉,静静讲述着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那时候,确实是挺好的。年轻所以不会考虑太多,他也说会娶我,不管家里人说什么,等到他做出属于他自己的一番事业,就会娶我回家。我相信了。”
“只不过后来他又说,说我也要有自己的事业,不能一直只有他一个人在奋斗,我也相信了,开始拼了命的学习、工作――但越工作其实是越绝望的,会读书的人实在太多了。一辈子只能围着书打转,越学就越崩溃,我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追不上他的脚步了。尤其是,当我第一次看到林雅――就是小唐的母亲的时候。她没看到我,是我偶然撞到了他们的约会。那天,她穿了一双特别好看的高跟鞋,像格林童话里的水晶鞋。我一直记得特别清楚,看到她,我就好像丑小鸭一样。那一刻我知道,守业,他也许不会娶我了。”
王蕴雪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经历厚重,故事残酷,她却反倒愈发冷静下来。
从一开始的真情流露,到眼底依稀的泪意被平静冲淡,说到自己因情伤辍学,没能读完硕士学位,最后辗转返乡时,更是冷到极致。艾卿隐约似窥见一点寒意。又似乎是错觉。
回过神来时,王蕴雪已收拾好表情,又微笑着抬头,看向她。
继而温声道:“不过,当然,我想唐先生,也并不是当年的守业。他看你的眼神――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只是女人在感情里,总是天然弱势的一方,要多给自己留条后路,凡事多为自己考虑才行。”
话音刚落。
艾卿正要回答,不料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翻出来一看,果然是唐进余的来电。
她也没避嫌,当着王蕴雪的面便将电话接起,听清对面说的什么,忍不住松了口气,又转告王蕴雪道:“说是已经脱离危险了,”她指了指手机,“还有阿姨,那个,唐进余说,他妈妈身体有些不舒服,提前走了。他也马上就走,等我下去之后一起。你要是想去看看……叔叔的话,可以现在,下楼去看?”
电话很快挂断。
王蕴雪不知何时,又换上那副发自内心焦急的表情,很是着急的样子。当即就要下楼。
扭头,又拖出行李箱,在里头翻翻找找什么东西――人家的隐私,艾卿也不好细看。
等待期间,左右没什么别事,便又踱步到那名叫王成烨的小男孩身前,看他搭乐高。
没话找话,也就忽然感慨了一句:“以前唐进余也挺喜欢玩这个的,”她说,“我记得他有好多限量版。但现在都不知道放哪了。”
“嘿、嘿嘿,”那小男孩闻言,却头一次,冲她傻傻笑了。指了指自己的玩具箱,又神秘兮兮冲她道,“我知道啊,哥哥很懂这些。这些都是哥哥送给我的。”
“……哥哥?”
艾卿被他这称呼雷得不轻。
虽说她不是正儿八经唐家人,但以她对唐进余的了解,至少摆在明面上的态度,他对这对母子的态度仍然是排斥的。怎么可能让这小孩,准确来说,是他父亲的私生子――就她刚才的了解来看,甚至是个有可能跟他抢家产的小孩,私下里叫他哥哥?
但是成烨脸上那种由衷的自豪和喜欢却不是假的。
她忍不住心里直犯嘀咕。
见王蕴雪没注意到这边,索性半蹲下身,又小声问道:“你很喜欢你……哥哥?”
“喜欢啊。”
王成烨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说:“哥哥他是英雄。”
“……?”
“他救了小英。”
小英是谁?
艾卿这句疑问还没问出口。
成烨紧接着的这句话,却顿时让她如醍醐灌顶――
“十四楼那么高,他拉住小英的手,差点自己也被吹下去……小英是我从小到大最好、最好的朋友。我知道,哥哥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他很关心我。他手受伤,还一直在安慰小英,让小英回去以后别再跟我吵架,让我们一直做好朋友。这些都是小英亲口告诉我的。”
王成烨说:
“我很喜欢哥哥,虽然,我只偷偷叫他哥哥。但还是喜欢他。”
虽然讨厌,还是亲人。
虽然嫉妒,还是忍耐。
这一刻,艾卿看着那小男孩天真又写满崇拜的表情,突然有些恍惚。
因从前在她心里,无论怎么变,唐进余始终是个有些顽劣的、甚至不驯的,骄傲且目中无人的少年。可是。
原来在默然无声的时光里,被磨平的不止棱角。还有坚硬外壳底下,柔软而易感的心。没了外壳,柔软的心便露出来。
――所以到底什么是温柔?
或许有人会说是脾气好。有人会说是多笑容。有人的答案,是善于忍耐和调解情绪。
但艾卿明白,温柔是在于柔的,不是温就等同于温柔。
温柔是,哪怕憎恨和厌恶的情绪差点吞噬你,有一个声音依然在告诉你,让他/她活下去吧。
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自以为是地剥夺另一个人快乐的权利。
所以唐进余才会在那一年,在电话里,当她最后提出分手,用带着哭音的声音告诉他,“那我诅咒你,从我之后,你喜欢谁必倒霉,在一起必分手,求婚必失败,最好和不爱你的人绑定到老,唐进余,你真是对得起我。你说到一定要做到”。
在那时候。当她最后又问他,也哭着,说“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办到?”
他几乎哽咽,却还是轻轻跟她说:“是。但是只有聂向晚的事,我左右不了。”
为什么左右不了?
凭什么左右不了?
她从前以为他是优柔寡断。甚至有可能是“旧情难忘”。是问心有愧。
迟来许多年,如果这叫温柔。她突然想――或者是莫名的联想。她觉得,自己应当,也许,真正读懂了唐进余那时候的无奈。
所谓【只有她的事我左右不了】。
即。
【我做不到,把“我爱你”这件事,变成和“她爱我”一样的诅咒。】
爱不应该成为伤害另一个人的武器。
这,也许就是属于唐进余的温柔。
*
与此同时。
唐进余前脚刚送完唐母离开医院,回到病房门口,等艾卿下楼。忽然,又接到一个陌生的来电。
他天生对数字敏感,总觉得这串号码熟悉。
果不其然,挂断了几次对方仍打来,他接起时仔细一听,一下便分辨出来,对面正是那位周家的“小太子”,周筠杰的声音。
想到两家之间的纠葛。或者说,对方与艾卿的纠葛。他的语气不由冷下来。
“周先生。”
亦当即开门见山问:“无事不登八宝殿。突然找我,是有什么事?”
“我要买号。”
“……”
“唐总,怪我没说清楚,”周筠杰见他不答,又慢悠悠补充,“我准备出一千万,买下你在《剑侠》出售的那个账号。没估错的话,这大概已经是两倍的市价。如果你还不满意,这个价位还可以往上调整一些。”
“不用了,是你买,那出一个亿也不卖。”
“何必跟钱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