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四刻,日头已然升到了三竿高,然则一夜未眠的颉利可汗却依旧盘坐在中军大帐中,不言不动地呆若泥塑木雕一般,直到一名轮值的将领大踏步行将进来,他方才抬起了头来,用满是血丝的双眼恶狠狠地望了过去。
“报,禀可汗,执失大俟斤率九千余骑归来了。”
这一乍然见到颉利可汗那狰狞得可怕的脸庞,轮值将领的脚下很明显地便是一顿,然则略一犹豫之后,还是紧着抢上了前去,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语带颤音地禀报了一句道。
“哦?快,快请!”
昨日一败之下,不单部众风流云散,就连金帐老营都丢了,待得退到了铁山,全军就只剩下三万余众,哪怕等了一夜,前来汇合的溃兵也不足五千之数,面对着这等前所未有的惨状,颉利可汗当真是欲哭无泪、万念俱灰,而今一听执失思力居然率近万大军前来汇合,颉利可汗的精神陡然便是一振,浑然忘了往昔对执失思力的诸多不满,霍然而起间,已是一迭声地道着请。
“微臣叩见可汗。”
轮值将军应诺而去之后不多久,就见浑身风尘仆仆的执失思力已大步行进了帐中,冲着颉利可汗便行了个大礼。
“免了,免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唉,本汗悔不听爱卿之言,以致于落得如今这般窘境,本汗愧对列祖列宗啊,呜呜……”
见着了执失思力那满是疲惫的脸庞,颉利可汗这才想起了其之忠耿,心中愧疚之意顿时大起,话说着说着便已是嚎啕大哭了起来。
“可汗言重了,我军虽是遭遇小挫,却依旧有一拼之力,若能绸缪得当,未见得便会输给南蛮子。”
这一见颉利可汗失态若此,执失思力的眼圈也自红了起来,但并未陪着颉利可汗落泪,而是紧着出言宽慰了其一番。
“一拼之力?唉……”
颉利可汗倒是想拼啊,问题是他眼下哪有本钱去拼,纵使执失思力所部归来,他手中的兵力也不到五万之数,至于那些个逃散了的仆从部落兵么,在华军不曾撤离草原之前,怕是没胆子再来汇合了,而从华军出动的兵力来看,明显是不灭他颉利可汗誓不罢休了的,在这等情形下,颉利可汗已是彻底束手无策了的。
“可汗无需惶急,如今南蛮军势大,确非我汗庭一家可以独自抗衡得了的,而今之计,唯有拖上薛延陀与突利,方能化险为夷。”
执失思力不愧是汗庭少有的精明人,只寥寥数语便已一针见血地点出了破解华军强大压力的最佳方略。
“这……”
一听执失思力这般说法,颉利可汗的眼神陡然便是一亮,可很快便又黯淡了下来,无他,无论是薛延陀还是突利可汗,都是他颉利可汗的敌人,这些年来也不知打过多少回了,彼此间结怨已深,要想让这二者出兵帮衬,显然没啥可能性。
“可汗不必担心,汉人有句古语说得好,唇亡齿寒,我汗庭若是就此垮了,那两家又岂能落得个好,就此番南蛮子出兵之架势,必然不会仅止于灭我汗庭一家,夷男是个聪明人,断不会看不到这一点的,可汗只管派使者前去,其必会有若决断,所难者唯突利尔,其人素来深受南蛮子之影响,手下部众又多有亲南蛮者,欲说服其,可汗须得立其为储,如此,方可令其起兵响应。”
早在来见颉利可汗之前,执失思力便已通盘考虑过了合纵连横的可能性,这会儿说将起来,自是信心十足得很。
“立储么?行,就依爱卿好了,只要突利肯来,本汗便公告草原各部,立其为储君。”
颉利可汗也是有子息之人,尽管其几个儿子都还小,他自己的岁数也不大,尚不到考虑接班人一事之时,可不管怎么说,身为父亲,颉利可汗自是不太情愿立突利可汗这个白眼狼为储君,只是一想到舍不得孩子就套不着狼,颉利可汗略一犹豫之下,还是咬着牙答应了执失思力的请求。
“可汗圣明。”
尽管颉利可汗没有明说,可执失思力却是一眼便看穿了其心底里的小算计,无非是想着姑且先立突利可汗为储君,待得击退了华军之后,再设法除掉突利可汗罢了,对此,执失思力虽很是鄙夷颉利可汗的为人,然则本着忠于汗庭的思想,执失思力并未揭破此事,仅仅只是恭谨万分地称颂了一声了事……
“诸位,咄苾老儿着人送来了封信,言称南蛮军此番出兵草原来意不善,要灭的可不止他东突厥汗庭一家,我薛延陀汗国恐也在南蛮军攻伐之列,以此为理由,邀我薛延陀出兵相助,诸位以为如何啊?”
郁督军山,薛延陀汗庭的金帐中,夷男面色凝重地环视了一下端坐在下首的诸般文武权贵,语调低沉地便道出了今日议事的主题。
“嗡……”
这一听夷男如此说法,下头的文武权贵们顿时便全都炸开了锅,声音噪杂得有若菜市场一般。
“肃静,一个个说。”
夷男心中其实早有决断,只是在宣布前,他还是打算听听臣子们的意见,但却绝不意味着他乐意忍受众人的噪音轰炸,故而一见众人吵嚷得实在太不成体统了些,夷男的脸色当场便耷拉了下来。
“可汗明鉴,某以为咄苾老儿这就是在胡言乱语,我汗庭诸部往昔虽小有误会,可那都是往事了,自我汗庭设立以来,一向亲善华国,朝贡也自不曾少过,更没少从华国处得武备支援,某实在看不出华国有何理由来攻伐我汗庭的,倒是咄苾老儿屡屡派军侵扰我汗庭疆域,如今其国覆灭在即,却想来拉我汗庭垫背,想得倒美。”
夷男话音方才刚落,拔野古酋长耶古索必已是率先开了口,旗帜鲜明地便表明了反对出兵援助东突厥汗庭之意。
“不错,确是此理。”
“是啊,耶古老哥说得不差,华国要灭东突厥,就让他灭好了,关我汗庭何事?”
“可汗断不可上了咄苾老儿的当,嘿,华国兵锋之盛,又岂是那么好挡的,我汗庭何苦为咄苾老儿去打生打死。”
……
薛延陀诸部酋长都曾在华军手下吃过败仗,又怎会不知晓华军的强悍,本就无人乐意去跟华军再战的,加之都不相信华军此番会对薛延陀用兵,这会儿表起态来,还真就一致得很,当然了,跟着耶古索必一起表态的都是后来加入薛延陀的酋长们,至于薛延陀本族的将领们么,却是都保持着沉默。
尽管早就料到诸部酋长们必然会是这么个态度,可待得真见得了这等群起反对出兵之情形,夷男还是不免有些头大,偏偏他自己又不好直接站出来表态,无奈之下,也只能是紧着冲其长子大度设使了个眼色。
“诸位叔伯,且听小侄一言。”
大度设虽才十六岁之龄,可一身本事却是相当之了得,文武皆能,乃是薛延陀汗庭的后起之秀,近年来领兵打仗,颇立下了不少的战功,加之素来得宠,于汗庭中分量颇重,隐隐然已有着储君之气象,正因为此,他这么一开口说话,正自嚷嚷不已的诸部酋长们还真就都安静了下来。
“咄苾老儿的为人如何,诸位叔伯皆是心知肚明的,原也无需小侄来多言罗唣,小侄只想说一句话,汉人有句古语说得好,唇亡齿寒,若无东突厥汗庭挡在前面,我薛延陀汗庭必将面对华国之兵锋,纵使其此番不攻我薛延陀,可难保华国休整过后不全力杀来,故,于小侄看来,我汗庭出兵实非救援东突厥,而是在自救啊。”
夷男不好说的话,大度设却是能敞开了来说,一番言语下来,当即便令诸部酋长们全都陷入了深思之中。
“诸位叔伯且再想想,咄苾老儿连番大败之下,其部众已折损颇巨,已然非我汗庭之对手,此番出兵助其击退了来犯之华军后,我汗庭未尝不可趁势吞并其部众,如此,整个草原将尽属我汗庭矣,待到那时,华国纵使再强,又岂能奈我何?”
大度设静静地等候了好一阵子,在估计到诸部酋长们都已差不多想透了关键之所在之后,方才接着往下陈述了一番,为众人画出了个偌大的馅饼。
“贤侄所言甚是有理,只是南蛮军强横难挡,其武备又远胜我汗庭诸军,强自与战,一旦不胜,怕是惹来灭国之大祸啊。”
同罗族酋长毕博契原本也曾被中华帝国封为诚仁可汗,地位与夷男相当,只是后来不敌夷男势大,为保住族人,不得已才私下里取消了汗位,就此并入了薛延陀汗国之中,正因为此,他其实并不太乐意见到薛延陀汗庭的实力进一步扩张,这会儿跳出了唱反调也就属自然之事了的,当然了,其之所言也自不无道理,当即便引得诸部酋长们全都为之颔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