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老爷,舒州都督段德操着人前来送信,您看……”
清明刚过,原本凉爽的天气突然热了起来,火辣辣的日头照耀着大地,将前几日落下的雨水蒸发成雾,湿热得令人难受已极,对于周绍德这等身宽体胖之人来说,无疑更加难熬,哪怕只着了一件小褂躺在宽绰的透风厅堂中,边上还有着两名持扇丫鬟不停地扇着风,可周绍德还是不免出了一身的大汗,正自烦躁不已间,却见一名中年管家匆匆从堂下行来,小心翼翼地凑到了其身旁,低声地禀报了一句道。
“嗯,传。”
周家乃是世代豪富之家,又是世代官宦之家,身为当代家主,周绍德一向自恃甚高,哪怕其官阶以及职位都比段德操要低了不老少,然则周绍德还真就不怎么看得起段德操这个名义上的顶头上司,这会儿听闻段德操派人来送信,周绍德也自没怎么当回事儿,人依旧躺在摇椅上不动,仅仅只是撇了下嘴皮子,一派无所谓状地吩咐了一声。
“诺。”
周绍德名字里虽有个德字,可实际上么,此獠待下却是极苛,府中上下就没谁不畏之如虎的,这会儿听得其语气不耐,前来禀事的管家自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恭谨万分地应诺之余,匆匆便退下了堂去,不多会便已陪着一名身着士兵服饰的信使又从外头转了回来。
“小人段敏见过周使君。”
黄、安、江等长江上游诸州在战时体制下,皆归舒州都督府统调,从此意义来说,段德操所派出的信使乃是上差,无论到哪一州县,下头的刺史、知县们少有不热情巴结的,可周绍德倒好,明知道信使已至,别说起身迎接了,便是连看都不曾朝信使看上一眼,一见及此,行上堂来的信使眼神不由地便是一凛,奈何彼此间官阶相差过巨,信使只能是敢怒不敢言,不仅如此,还得紧着行礼进见。
“嗯。”
周绍德连段德操都不放在眼中,就更别说其派来的信使了,饶是段敏持礼恭谦,周绍德却连头都不曾抬起,大刺刺地躺着不动,仅仅只是不咸不淡地从鼻腔里哼出了一声。
“周使君,我家都督有信在此,还请使君过目。”
这一见周绍德如此倨傲,段敏就算性子再好,也自不免脸色铁青了起来,语调也自不免生硬了许多。
“哦?这么说来,你家都督这就要奉调进京了?好事么,就不知是在何部高就啊?”
待得看完了信之后,周绍德的倨傲态度总算是稍有了改观,就此坐直了身子不说,言语间也自多了几分的客气。
“回使君的话,小的也不是太清楚,只是听大公子私下说了句,似乎是进政事堂。”
听得周绍德问起了段德操的去向,段敏口中虽是说得似乎不太确定,可脸上却满满皆是与有荣焉之自得。
“哟,那倒是大喜啊,哈哈……好,好啊,还请回去告知你家都督,来日周某自当到码头恭迎你家都督之大驾。”
这一听段德操马上就要宣麻拜相了,周绍德又哪敢掉以轻心了去,哈哈大笑着起身不说,言语间的套近乎之意味也自浓得惊人,前倨后恭之状可谓俨然。
“诺!”
段敏倒是没敢鄙夷周绍德的变脸之快,恭谨地应了一声,紧着便就此退出了厅堂,自行回转舒州去了。
“来人,去,传州中文武属官即刻到大堂议事。”
将段敏打发走了之后,周绍德可就有些坐不住了,此无他,宰辅之尊可不是儿戏来着,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角色,权柄之重,非同等闲,又岂能大意了去,饶是周绍德再如何自矜,也不敢有所怠慢,哪怕段德操的行程安排是四日后才到黄州黄风码头,可要想将迎来送往之仪式办得隆重,时间已然是很紧了的,周绍德自是须得抓紧安排了去,以免无意中得罪了段德操这等朝廷新规之辈,若不然,将来要是被穿了小鞋,那后果须不是好耍的……
瑞明六年四月十七日,晴,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火辣辣的日头烘烤着大地,哪怕身处江边,有风拂过,也自难解燥热,没旁的,只因那风也是热的,吹在人身上,不单不能降温,反倒令人更为烦躁上几分,然则无论是早已汗流浃背的周绍德还是下头的州中文武官员们,都不敢擅离半步,全都翘首以待地望着下游的方向。
“来了,快看,来了。”
“终于来了!”
……
巳时将尽,下游方向终于出现了一大三小四艘战舰的身影,一见及此,列队迎候着的人群中立马便起了一阵骚乱。
“他娘的,好大的架子。”
这一见段德操的北上居然是由第一舰队的一支分舰队护送,周绍德心中立马便不可遏制地涌起了一股嫉妒之情绪,借着众人喧哗的噪杂,低低地骂了一声,当然了,嘀咕归嘀咕,周绍德到底还是没敢失了礼数,待得分舰队缓缓驶到了离码头尚有一里之距时,便见周绍德一扬手,声线高亢地下令道:“奏乐!”
周绍德还真就没骂错,段德操的架子确实很大,这不,鼓乐喧天中,四艘战舰先后靠了岸,数百甲士都已陆续登了岸,可段德操却是迟迟没见露面,任由众迎候人等就这么望眼欲穿地等着。
“下官黄州刺史周绍德见过段大人。”
终于,就在黄州文武官员们都已等得要骂娘之际,段德操这才领着十数名贴身近卫,缓步从踏板上行下了码头,一见及此,周绍德心中虽是暗骂不已,却也不得不挤出了满脸谄媚的笑容,紧走数步,抢上了前去,很是恭谦地行了个礼。
“周大人客气了,本官奉旨进京,本不应打搅地方,只是思及临行前,终归须得站好最后一班岗,黄、安、新、鄂四州皆属本官原辖之地,不得不来搅闹一番,却不料竟有劳周大人等如此迎候,本官心实有愧啊。”
面对着周绍德的见礼,段德操口中虽是说得客气无比,可言语间的自矜之意味却是浓得惊人。
“段大人这是说哪的话,下官等对您的到来可是翘首以盼了许久的,啊,此处天热,还请段大人先到城中稍歇,容下官安排一二,为段大人接风洗尘可好?”
段德操越是表现得矜持,周绍德就越觉得段德操入政事堂为宰辅一事已成了定局,心下里虽是暗骂段德操此来就是来刮地皮的,可在礼数上却是更显得恭谦了几分。
“嗯,不急,不知新、鄂两州刺史可也到了么?”
段德操并未接受周绍德的邀请,而是一摆手,环视了下列队迎候的诸般官员们,笑着发问了一句道。
“下官新州刺史周孝节、鄂州刺史周绍则见过段大人。”
听得段德操见问,站在迎候队列最前方的周孝节与周绍则自是都不敢稍有怠慢,齐齐抢上了前去,各自见礼不迭。
“拿下!”
没等二周的礼数行完,先前一直面带笑容的段德操突然翻了脸,挥手间便已声线冷冽地断喝了一嗓子。
“诺!”
紧随在段德操身后的众贴身卫士显然早有准备,这不,段德操话音方才刚落,十数名近卫便已轰然应诺而动,两人对付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将周家三兄弟全都反剪双手地擒拿当场。
“段大人,您这是何意?周某不曾得罪于您,为何要如此相待?”
“段大人,某无罪,尔安敢如此狂悖行事!”
“段德操,尔竟敢如此无礼,周某定要上本参你!”
……
周家三兄弟几乎都是一个德性,这都已被拿下当场了,三人不是出言求饶,而是齐齐怒吼咆哮个不休。
“嗡……”
变生掣肘之下,在码头上列队迎候的诸多官员们先是茫然不知所以,可很快便骚乱了起来,更有不少勇悍的将领已然悄悄握住了佩刀的刀柄,做好了一旦事变,即杀出码头之准备。
“肃静,圣旨在此,有敢喧哗乱动者,一律以谋逆大罪论处,尔等休要自误!”
段德操乃是有备而来,对拿下三周所会引发的骚动自是早有预估,自不会有甚慌乱,但见其飞快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份黄绢蒙面的诏书,高高地举过了头顶,运足了中气地便断喝了一嗓子,当即便将诸般人等全都震慑得傻愣在了当场。
“假的,一定是假的,段德操,尔竟敢乔诏行事,大逆不道,快,都动手,将段贼拿下了!”
一见到段德操亮出了圣旨,周绍德便知大事必然不妙,又怎敢坐视段德操就这么轻易地掌控了局势,紧着便狂嚷了起来,试图鼓动手下人等起而抗争,也好趁机将水先搅浑了去。
“嗡……”
周家四代经营黄州一带,在场文武官员都是由周家所委任,无论从感情上还是道义上,无疑都是偏向周家三兄弟的,正因为此,这一听周绍德如此呼喝,不止是文武官员们蠢蠢欲动,就连在外围值守的诸多将士也都做好了冲进场中之准备,形势至此已可谓是千钧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