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您楼上请。”
雷塘皇家园林始建于大业八年,直到去岁方才彻底竣工,耗资无算,湖光山色间,园中亭台阁榭尽皆美奂美伦,然则张君武却无心去欣赏,一路无言地便到了望江轩处,却见那名中年宦官驻足于轩外,躬身摆手地道了声请。
“辛苦了。”
尽管心事重重,可张君武却依旧是一派的温文尔雅,很是客气地谢了一声之后,这才缓步行进了轩中,方才刚走到楼梯口处,楼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的琴声,看方位,弹琴的人应是在顶层的三楼里。
虽说出自名门,可因着自幼在军中长大之故,音律一道向来就是张君武的短板之所在,哪怕在那场怪梦里,他也一样没这方面的天赋,哼哼小曲或许还能凑合,至于说到古琴古筝么,根本玩不转,当然了,欣赏能力还是不缺的,只一听便知楼上那人弹得相当之用心,一曲《高山流水》雅致空灵,水平着实不低。
“末将见过公主殿下。”
琴声很是优美,饶是张君武心事重,可于上楼梯之际,也不禁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待得上了顶层,入眼便见一身宫装的九江公主赫然端坐在几子后头,正自低头抚着琴,张君武的脚步立马便顿住了,立于梯道处,静静地听着,直到一曲终了,方才疾步抢上了前去,很是恭谦地行礼问了安。
“啊,平、平身。”
听得响动,九江公主倒是抬起了头来,只是一看到张君武那张英挺的脸庞,心顿时便是一慌,脸涨得通红不说,叫起的声音里也自颤音满满。
“谢公主殿下隆恩。”
不说九江公主心慌,张君武其实也真没好到哪去,可怜他这辈子就不曾跟女子单独相处过,至于那场怪梦里么,倒是有过些经历,只是梦毕竟是梦,很多东西他都已记不太清了,这会儿面对着娇羞无比的九江公主,张君武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自处才好了,饶是城府足够深,于行礼间,也自不免颇显拘束。
“来人,看座。”
偷喘了几回大气之后,九江公主总算是回过了神来,也自没多言寒暄,一摆手,声线平和地便吩咐了一句道。
“诺!”
听得九江公主有令,边上侍候着的几名宫女宦官自是不敢稍有怠慢,紧着应诺之余,从旁抬来了几子、蒲团等物,恭请张君武入了座之后,便即鱼贯着全都退下了楼去。
呃……
九江公主倒是不慌了,可张君武却是更恍惚了几分,也自不知在这当口上说些啥才是,只能是愣愣地呆坐着不动。
“大将军请安坐,容本宫再为大将军奏上一曲。”
九江公主虽是静下了心来,可一时间也不知该从何处打开话题,沉默了片刻之后,这才再次将手放在了琴弦上,款款的言语间,素指轻扬,一曲绕梁而响。
《蒹葭》?
平心而论,九江公主的琴艺确实相当了得,然则张君武的心境不单不曾因此平静下来,反倒是更乱了三分,只因张君武已听出了此曲之来历,赫然是诗经名篇《蒹葭》,个中名句“所谓佳人,在水一方。”乃千古之绝唱,哪怕张君武对音律不是太了解,可这么首名曲却还是知晓的,也正因为知晓,张君武方才会头疼,此无他,最难消受美人恩。
“锵……”
抚琴确是能静心不假,只是曲到中途,九江公主忍不住偷瞥了张君武一眼,却不曾想正好与张君武颇显复杂的眼神对了个正着,原本平静的心顿时便是一阵大乱――这半年多来,张君武可是朝中争议最大的人物,九江公主可是没少听闻其各种传说,好奇心起之下,专程着人去了趟洛阳,着侄儿杨侗尽可能地收集张君武的消息并着其送来了张君武的画像,在第一眼瞧见那画像之时,九江公主的心弦就被拨动了,这才会有前几日当众敬酒之举,如今独处之际,勉强平稳下来的心哪能经得起眼神对撞之荡漾,指法一乱,琴声自也就跟着乱了,越乱,心就越慌,结果么,一根紧绷的琴弦不堪重负,一声怪音过后,已是就此绷断了去。
“哎呀!”
断弦锐利如刀,可怜九江公主措不及防之下,手指当即便被划出了道大口子,直疼得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来。
“公主殿下,您……”
张君武正自心慌意乱间,冷不丁听得九江公主呼疼,哪还坐得住,浑然忘了上下有别,紧着便站了起来,下意识地便抢到了九江公主的几子前,张口便要问安,只是话才说到一半,视线再次与九江公主那楚楚可怜的眼神对在了一起,只觉得心头猛然一振间,后头的话当即便说不下去了,整个人傻愣愣地呆住了,而九江公主同样也没好到哪去,双眼一迷离,浑然忘了手指的疼痛,就这么呆呆地仰望着张君武,此时无声胜有声。
“殿下,您的手……”
尽管心慌意乱,可到底心事重,张君武也就迷茫了一阵,便即猛醒了过来,这一见九江公主的手指依旧在淌血,不由地又是一慌。
“啊,没、没事……”
张君武这么一出声,九江公主也自从恍惚状态里醒了过来,脸“唰”地便涨得个通红,忙不迭地便要将流血的手往几子下藏了去。
“别动!”
望着九江公主那滴血的手指,张君武的心没来由地便是一疼,也自顾不得甚上下尊卑了,一把便抓住了九江公主的手,又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了张白娟,细心地为其包扎了一番。
“来。”
待得张君武忙乎完了,九江公主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被包扎得跟粽子似的手指,再看了看满脸愧色的张君武,不由地便笑了起来,可也没多言,但见其一挺腰,便已是款款地起了身,向着阳台处走了几步,而后方才回首一招,简洁无比地吐出了个字来。
“诺!”
尽管不明所以,可张君武还是恭谨地应了一声,缓步便跟着走上了阳台,默默地立在九江公主的身后,远眺着渐渐西沉的夕阳,心绪不单不曾就此平和下来,反倒是更复杂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