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林林在幼儿园有些不乖,常常和别的小朋友闹别扭,我听说后,回家问她,她却什么都不肯说。其实林林已经能把简单的事描述清楚了,但她说与不说,全凭心情,小小年纪就时常当个闷葫芦。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不愿和我分享,直到有一天我去接她,看到她把玩具从一个比她更年幼的小朋友手中硬生生抢走,惹得对方哇哇大哭后,才知道,她不和我说,是因为她心里有鬼。
才四岁的小孩子,就这么多小心思,我有点惊讶。幼儿园的老师提醒我道:“三岁看到老,别看孩子小就放任,惯出坏毛病,将来不好纠正。”
我头一回仔细思考这个问题,猛然发觉对林林太过宠溺还真是不行,这么任性,说不定都是我惯出来的。
我决定严厉地教育一回。于是当天回家后,打开电视前,我把林林抱到凳子上坐好:“林林,爸爸问你,你想不想做个好孩子?”
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我身上,扭动着小身躯想要挣脱我去按电视开关。
我故意板起脸:“林林答应爸爸,以后不能再欺负别的小朋友了。”
她被我控制得不耐烦,嘴里哼哼唧唧的,却不肯理睬,非要急着去开电视。
“林林先答应爸爸,不答应就不能看电视。”我开出条件。
林林偏不,气呼呼地噘起嘴,小手使劲推搡我。
“怎么不听话呢?”我责备。
我自觉语气不重,但她却不依了,嘴噘得更高,夸张地抽泣起来,一副眼泪要掉下来的样子。
也不知怎地,一看她那张哭脸,我一下就蔫了,立刻换了口气:“林林要是答应爸爸,爸爸就带林林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没能让她动心。
“那……再买个芭比娃娃?”我仔细瞧着她的反应,又加了句:“要不,大熊娃娃?”
我有些沮丧,到最后,我对林林的口气还是变成了哄。她居然学会了赌气,我越软,她就越来劲,爱搭不理的。我费了半天劲才哄她好好把饭吃了,再没心思和她讲道理了。
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到头来,却拿这么个小孩子没办法,我真是变得太软弱了。
把林林哄睡着后,我开了一小瓶酒,独自走到假阳台里。
夜风微拂,我将背靠在冰凉的栏杆上,借着淡淡的酒香,思绪渐渐飘散。
要不,我努力改变改变?
脑子里,冒出了这样一个陌生的想法。
我意识到,我自身的缺失已经影响到了林林的成长。“喜怒哀乐”,这几样人本该具备的情感,在我这里全都残缺不全,让我对许多事都无法做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这样,林林根本学不会,什么可以,什么不该。
这一年来,我从未想过要去填补这些缺失,从未尝试过。但从现在起,是不是该试一试了?
在这满是回忆的假阳台里,一闭上眼睛,雅林的身影就浮现在了面前。当初,决定收养林林后,她曾对我说:“海冰,你不是亲生父母带大的,一定能体会,那有多大的不同。所以,你也会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孩子。”
我当时还问她:“很不同吗?我看起来和别人很不一样吗?”
她如此回答:“你要不是有那些经历,也不会把所有的感情都放到我身上。”
至今我也不知道,雅林是不是说准了。也许吧,也许若没有童年时代的情感缺失,我真不会被这场爱情给困死。但我却想象不出,若我有一个完整的成长过程,我又会在雅林身上施注多少情感呢?那些,够我们走到一起吗?
***
林林的名字,是雅林起的。那时,她坐在轮椅上,轻轻摇晃着婴儿床,望着酣睡中的婴孩,眼里满是疼爱。
“该叫你什么好呢?要不,把我的字给你吧。”她不知怎地突发奇想,竟出了这么个主意,“就叫你‘林林’吧,你同意吗?”
婴孩当然不懂,她却自得其乐,还回过头来问我:“就叫她‘林林’,你说行吗?”
我点头:“当然行。”
她就真像个喜得贵子的母亲一样,笑得开怀。
那些天,雅林的眼睛总放在林林身上,舍不得移开,还满是兴奋。她其实连将林林抱起来都困难,喂奶、换尿布等,都只能看着李师傅做,但她却不会走开,帮不上忙也要在一旁看着。
伍云的后事,我们丝毫没去过问,连她是什么时候被抬离医院,什么时候火化下葬的,都不知道。一切就如雅林幻想的那样,伍云仿佛真的就是为了将林林送到我们身边才出现的,完成这个任务后,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整件事听上去,越发有些怪异和神奇,我有种本来不信邪门儿事,却发现被雅林言中了的奇怪感觉。伍云的存在忽然间变得有些不真实,除了怀胎九月的身形,她其他的形象,在我记忆中,什么都没留下。
伍云的消失无声无息,收养林林也成了个不能外漏的秘密。这本是我们心照不宣的事,但没过几天,却被大张旗鼓地传播开了。
***
那天,我还在河铭公司忙碌,张进忽然跑进办公室来,关上门就急忙说:“快看新闻,丫头正被采访呢!”
“哈?”我莫名其妙。
他直径跑去开电视,一边开一边说:“我也是刚刚听他们说的,现在应该有频道在重播。”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雅林?采访?
等了一会儿,电视上开始播放一个采访节目。一名女记者出现在屏幕中央,而背景就在协仁医院,我认识,是中庭的池塘。
记者春风满面地对着镜头介绍:“河铭公司的继承人罗雅林小姐近来有一项壮举,收养了一位已故单身母亲留下的遗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让我们一起去揭开谜题吧!”
记者说完,镜头就跟随着她,沿着池塘边朝前移动而去。
“什么遗孤?”张进不解地问我。
收养林林的事我们根本没外传过,连张进都不知道,媒体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我脑子有些发懵,绕过办公桌,走到电视机前。
镜头从一个转角处转了过去,一颗大树的树荫下,坐在石凳上的雅林,和她跟前的婴儿车,还有正在一旁鼓捣着奶瓶的李师傅,一同被框进视野。
“罗小姐您好!”随着记者热情的打招呼声,镜头晃晃悠悠地靠近了他们。
雅林仰起头来,神情有些呆,但面对媒体人士的突然到来,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还礼貌地回问了声好。
“听说您收养了一个孤儿,就是这个可爱的宝宝吗?”
雅林“嗯”了一声,从石凳上站起来,将婴儿车向前推了推。
镜头从雅林身上挪开,居高临下地对着婴儿车里的林林来了个特写,憨态可掬的样子出现在屏幕中央,一览无余。
镜头持续了好几秒,林林大概被正对着她的摄影机吓到了,忽地就哇哇大哭起来。记者有些着慌,急忙哄起孩子来,镜头也随即移开。
“李大伯,你把孩子带走吧。”这话是雅林说的,她的声音平淡无奇。
李师傅急忙上前来推婴儿车,但他有些抵触镜头,一直拿手遮着脸。
雅林又对摄影师说了句:“你别拍李大伯。”
镜头里便再没出现李师傅和婴儿车,等了一会儿,林林的哭声也渐行渐远。
等他们走远后,记者重新开始对雅林提问:“罗小姐,您跟孩子的母亲是故友吗?”
“不是。”雅林立刻就回答了,话语冷淡。
“您认识这位母亲吗?”
“认识。”
“那您对这位单身母亲的故事有所了解吗?”
镜头前的雅林,微低着头,轻咬着嘴角,迟疑了片刻,才低声回答:“她是一个很可怜,很可怜的女人。”
这回答让记者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接着问:“您能具体说说吗?”
雅林长吸一口气,目光投向一旁的池塘:“她从怀孕开始,孩子的父亲就不在身边。整整九个月,每一天,她都是一个人孤独地度过。谁能想象,一个孕妇,身边没有亲人,没有丈夫,甚至没有朋友,所有的事情,所有的困难,都要一个人面对。不止如此,她还要面对好多比登天还难,却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呃……您说的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是什么?”记者感到不知所云。
雅林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而是说:“如果,孩子的父亲能在她身边多陪她一些日子,她的命运,就不会是这样了。”
记者有些接不上话,卡壳了几秒后,顺势问:“那么……您能说一说,孩子父亲的情况吗?”
“孩子……父亲……”雅林念叨了两声,忽地转回头来。这一次,她不再看着记者,而是将目光正对向了镜头
――她直直地对着镜头,毫不避讳,而站在电视屏幕前的我,此刻就感觉她是在看着我!
她目光冷冷,微张开口,用一种生硬的语调说:“她的确对我讲了许多有关孩子父亲的事,我什么都知道,但那是她的私事,抱歉,我没有权力在这里说。我只能转述一段她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她说:‘我的一生,就是一场笑话。为了爱情,我背叛了一切,也奉献了一切,包括青春、事业、和家庭,还丢掉了自尊,甚至良知。只可惜到了最后,我还是一无所有。’这话,是她生产前说的,现在,她付出的东西又多了一样――生命!”
雅林说这些话时,眼里有一种深沉到了极致的哀伤,再加上渐渐起伏的语调和锐利的措辞,直让镜头前观看的人感到强烈的压迫!
她为什么突然对记者说这些,说这些连我都没听过的,惊人的话?
记者因为惊讶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收回话筒,问:“所以,您跟冷先生愿意收养这个孩子,是出于对孩子母亲的同情吗?”
雅林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镜头,她轻笑了一声,而那笑中,竟含着一丝嘲讽!
那表情直叫我浑身一颤。
而她回答的口气,也直转而下变得冷漠:“我们……有我们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