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睁开眼,身旁空落落的,盛怀扬并不在。
卧室的门半掩着,橘黄色的光从门缝里漏进来。
她懒懒的翻了个身,被抽干的力气一点点回到身体里。每次结束时她会很困乏,但从未像这次一般,累到极致,甚至有虚脱昏厥之感。
她还是低估了盛怀扬在这事上的不羁和放-荡,相比下,她那些撩-拨真的是太小学生水平。
她躺着又醒了会儿神,起床进浴室冲了个澡。
洗漱完出来,发现盛怀扬还没回来。她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11点多,她大概睡了3个多小时,他不至于还没收拾好厨房吧。
夏时初挑了下眉,趿拉着拖鞋出去找人。
玄关处开着灯,客厅、厨房和书房都没有盛怀扬的影子。
奇怪,人去哪里了?
夏时初拿起餐桌上的手机,正准备打电话,就听见连着客厅的阳台外传来一声,“没必要,这是我自己的事。”
她定睛一看,透过暗色的玻璃这才看清阳台上站着一个人,正是盛怀扬。
那句话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现在还是数九寒天,屋内烧着暖气,热乎乎的,室外却还是很冷。
夏时初瞧清他身上只着一件室内穿的薄t恤时,心口倏地一紧,回屋取了一件羽绒服出来。
她走到门边,抬手先敲了敲玻璃门。
盛怀扬回头,看清是她后,立即转身,从外面将门拉开。
“穿上。”她无声地动唇,踮起脚将羽绒服披到他身上。
手背不经意滑过他裸-露在外的脖子,冰得她瑟缩了一下。
她不悦地皱眉,不容分地握住他的手背,冰冷刺骨。
大过年的,穿这么点衣服站外面,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这不是找病害吗?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二话不说将他拽进屋,用力合上门,将寒风和冷意全闭在门外。
盛怀扬电话未挂,由着她拉他坐上沙发,再乖乖地配合她抬胳膊,穿好羽绒服。
夏时初半蹲在他身前,牵起他冻得紫红的手,既生气又心疼,先是不轻不重地打了下他的手心,接着又用双手捂住他的手掌,慢慢地揉搓。
盛怀扬耳朵贴着电话,听着那边冷漠的告诫,“盛怀扬,我告诉你,你现在浓情蜜意,有情饮水饱,可是过个三五年,什么情啊爱的都会消退。到时候,你们会相看两厌,会一地鸡毛,会贪图新鲜……”
他静静地听着,眼睛一瞬不瞬地凝着半蹲在面前的小女人。
她半低头,抿着唇,顺着他的指节温柔地抚着,冷得发僵的手指慢慢有了暖意。
“我跟你说过很多遍,爱情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是愚蠢的天真和幻想,尝试一下可以,但不要沉迷,更不能付出全部,但你看看你做了什么?第一次,你为了她,放弃学术研究不做;第二次,你又为了她放弃美国的工作,现在你又……”
“我再说一遍,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无关。”盛怀扬冷声阻断她越发高亢的喊叫。
“与任何人无关?那你倒是跟我说说,国内哪里比得上美国?不管干科研还是干金融,怎么跟国外比?”
盛怀扬眉心紧蹙,正欲发火,手背被轻轻拍了一下。
夏时初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换一只手拿电话。
他慢慢吐出胸口那口浊气,从善如流地把手机换到另一边,空出左手交给她。
没听到他的回答,那头又开始重复之前的絮叨,“你现在热恋中,我说什么都听不进,但是我告诉你,未来你一定会后悔的,你看着吧,你们不会有好结果……”
“妈。”盛怀扬反握住那双温暖的小手,目光笔直地望着夏时初,声音里带着自嘲和悲凉,“你是不是很想我后悔,很想我重蹈你的悲剧,很想我不得善终?”
夏时初胸口一滞,仿佛被人捏住心脏,疼得不行。
她用力回握他的手,凝视他冰凉的黑眸,喉咙里仿佛塞进一个柠檬,又酸又苦涩。
房间里很安静,盛怀扬没有刻意避着她,他的手机隔音也不明显,那些话从耳机里漏出来,一字不落早就落进夏时初耳朵里。
起初,夏时初以为盛母是对自己不满意,再往下听,却发现并不是,就像盛怀扬质问的那样,她似乎是在怪罪盛怀扬相信爱情,更甚至是在怨责他拥有了爱情和爱人的能力。
那头静默了半晌后,“不是我想不想,而是你一定后悔,这是你母亲的前车之鉴和血泪教训。”
“所以呢?”盛怀扬极轻地笑,声音里透着冷意,“你没有,我也就活该得不到?”
盛母仍然执拗坚持:“不是该不该,而是不可能,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情感,爱情更是如此,你现在付出越多,牺牲越多,以后痛苦和伤害就更多,你这样不管不顾地爱一个人是要吃大亏的。”
“哪又怎样?”盛怀扬冷笑,“至少我拥有过,不是吗?”
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他继续道,“我不是你,她也不是我爸,你们不会永恒,我们会。”
“即使。”他顿了一下,“真被你一语成谶,我也心甘情愿。”
彼端又是一阵静默,片刻后,才传来声响,“好,先不说这些,那你把她带回来……”
“不需要。”盛怀扬冰冷地回绝,“她是我的选择,是要陪我一辈子的人,不需要任何人来审断,尤其你们。”
“盛怀扬!”那头传来尖锐的喊声,“你别忘了,我还是你妈。”
“我多希望自己能忘。”他牵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苦笑,“就这样吧,过年好。”
言毕,也不等盛母反应,直接挂了电话。
夏时初抿着唇,低头盯着他仍有些红的手,心里堵得难受。
她没有问任何问题,不是怕他不肯说,而是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掉眼泪。
应是感知到她的情绪,盛怀扬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起来,抱坐在自己腿上。
她一下就比他高出了大半个头,只能垂下眼来,看着他。
盛怀扬一下又一下地揉着她的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是我妈。”
夏时初轻轻嗯了声,耐心地等他继续。
他的嗓音发涩,“你都听到了吧?”
夏时初没出声,点了点头。
盛怀扬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声调沉郁,语速很慢,“她和我爸都是老z大生,同届不同系,因为一次校园活动相识,然后相恋,结婚……”
盛母年轻时生得极为美丽,是杭城本地人,家境又好,身边从未断过追求者,盛父是n市人,仪表堂堂、才华横溢,会吹口琴会写诗。两人一见钟情,迅速发展为恋人关系。
毕业后,盛母不顾家里反对,毅然放弃杭城高校的工作,陪盛父回n市选了一所本地院校任职,并很快结婚。
他们那个年龄的z大生是极为珍稀的,盛父虽然没有家庭背景,但凭借自身实力和努力,一路平步青云,很快就混成了一个地方小领导。
校园恋人,相携相伴,他们的爱情和婚姻一时成为朋友和同学之间的佳话,直到盛怀扬出世。
盛父在盛母孕期出轨,对象是他的女下属,理由直白干脆,“解决生理需求”。
盛母将两人捉奸在床,地点就是盛父单位配给他的休息室,那时她已快临盆,气得动了胎气,提前生下了盛怀扬。
她素来爱面子,不想被娘家和外人笑话,硬是把这事吞进肚子里。
盛父自认理亏,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做低伏小,赌咒发誓不会有下次,求得改过自新的机会。
于是,二人人前继续扮演着恩爱夫妻,人后一个恶语相向,撒泼哭闹,一个默默隐忍,烦扰不已,可怜了盛怀扬,因为产后郁结,盛母一滴奶水都没有,他一口母乳都没吃过。
这种表面和谐的日子一直维持到盛怀扬三岁。
盛父再次出轨,理由是:“妻子一天到晚揪着过去的事不放,跟她在一起太累。”
这一次,盛母动了离婚的念头,但被亲朋好友以“孩子那么小,离婚太可怜”为由,硬生生的劝和了。
盛父当着两家人的面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一定回归家庭。而为了保住婚姻,盛母严防死堵,随盛父调任各地任职。
盛怀扬就是这时被扔到了奶奶家,只在寒暑假才会跟父母团聚。
但这并不妨碍他从母亲、舅舅、外婆等人嘴里听到父亲又和那个女人搞在了一块儿,而他的母亲又如何斗智斗勇地撕小三。
从记事起,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你要听话,要好好学习,你爸才会顾这个家。”
“你爸给你找了个小妈,以后还会给你生个弟弟,你要是不乖,以后你小妈会虐待你,不给你饭吃,还会把你赶出去。”
“你妈要不是为了你,早就跟你爸离婚了,何苦受这种委屈?”
起初,他还会反驳,会朝他们扔石头,会咬他们。后来,他学会了承受,学会了沉默。
小时候,他相信外婆他们的话,自责拖累了母亲,直到某一天,10岁的他赤脚站在客厅,听到母亲声嘶力竭地喊,“你休想甩掉我们母子,我不会跟你离婚,你要是敢起诉,我就抱着盛怀扬从楼上跳下去。”
父亲高声骂道,“你疯了,你要死就自己死。”
母亲冷笑,“我能生他,也能带他一起下地狱。”
那一刻,他觉得客厅的瓷砖真凉,冷意从脚底板钻进来,蔓到心脏,遍布血管,让他瑟瑟发抖。
偏偏泪水是滚烫的,一滴滴砸在脚背上,灼人得痛。
在泪水模糊视线时,一个温暖的怀抱将他拢进怀里,“怎么爬起来了?是要尿尿吗?奶奶带你去。”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将他带回乡下,从此他连假期都不再回这个“家”。
那些年,父母会错开时间来看他,父亲会摸着他的头说,“好好学习,你以后一定比我更有成就。”
母亲则一遍遍告诫他,“盛怀扬,什么都是假的,你只能信你自己。”
的确,什么都是假的。
他有令人艳羡的相貌、智力、成绩、家世、高知父母……
而这外人眼里的神仙家庭,里子早就烂透了,无休止的争吵,谩骂,争夺,嘲讽、诅咒、背叛……
令人厌恶,更令人窒息。
他说这些时语调平静淡然,声音也极清,仿佛不带任何情绪,夏时初却在这一字一句中感受到了撕裂之痛。
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眼泪早就爬满了脸颊,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了分手那一天,他为什么说“果然”。
果然――都是假的。
“盛怀扬。”她抵住他的额头,泣不成声,“对不起。”
“不。”他抬手替她擦泪,“是我的错,我信了她说的宿命。”
他捧起她的脸,一字一句道,“夏时初,认识你之前,我告诉自己,不动心就不会受伤,但不行,这里……”
他拉她的手贴在心脏的位置,“会为你心动。”
“哪怕你说不要我了,它还是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