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回寿辰,贺兰毓因是前些年未能在膝下尽孝,如今归来便格外看重,齐云舒遂也筹办得极尽心力。
晚辈尽孝,老夫人哪儿有不高兴的道理,只是看过她递上来的名录后,稍有疑虑。
“这……怎么会是琼林苑,恐怕不妥吧?”老夫人一时受宠若惊又略带惶恐,看向贺兰毓。
那是什么地方?
皇家园林,往常在那儿过寿的不是皇后就是太后。
贺兰毓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齐云舒接口道:“母亲安心,是我前些时日进宫看望姑姑,无意说起母亲寿辰将至,姑姑遂亲自下懿旨赐宴的。”
有意无意,这份赐宴的恩荣,总归都与她在太后跟前的面子分不开。
老夫人闻言依旧迟疑,贺兰毓这才回过神,对付了句:“就依云舒的意思办吧,届时一应琐事自有底下人操持,您别费心了。”
他说罢也不欲久留,起身朝老夫人告辞,齐云舒见状也随之一道出了门。
望着人走了,老夫人坐在软榻上眉间仍有愁云。
尹曼惜体贴,上前去给老夫人揉肩,于老夫人真正忧心之事,实则却说不上话。
当年坊间传老太爷功高盖主之言犹还在耳,如今贺兰毓权势已为臣子顶峰,烈火烹油,老夫人是怕烧得太过了吧。
温窈看得明白,但自认没有解忧的能耐,正打算起身去陪老太爷时,却听老夫人在身后唤住了她。
“渺渺,兰毓最近瞧着神色有些倦,你替我送碗参汤过去吧。”
去一趟自然不只送一碗汤,温窈也不知老夫人是从何处看出来,她能有本事劝得动贺兰毓的?
这厢提着食盒到明澄院,来福上前迎着进屋,笑吟吟站在屏风旁比手,“您进去吧,爷就在里头呢。”
她绕过屏风往暖阁走,才踏出两步,却见贺兰毓正靠在软榻迎枕上小憩。
温窈脚下步子一顿,来福瞧她是要打退堂鼓,忙上前拦,“姨娘您好久都没来瞧过爷了,就去瞧瞧呗,您知道的,主子起床气大得很,除了您还有谁敢在老虎头上拔毛儿?”
“偏你多事!”
温窈低低刺了他一声,抬手将食盒塞到他怀里,但没等走出屏风,贺兰毓已经醒了。
“做什么呢!”
他起床气是大得很,无缘无故教人扰了好梦,眉宇间尽是阴沉不悦。
“爷,温姨娘来给您送参汤呢。”来福伸脖子喊了声。
温窈瞥来福一眼,提着食盒进里头,上前放在了小几上,“老夫人见你近来容颜不佳,教我送来给你的。”
贺兰毓懒散坐在软榻上,低着头手揉眉心,嗯了声没再答话。
她还得回去给老夫人回话,遂又问:“寿辰之事,老夫人到底有些忧虑,那琼林苑毕竟太过贵重,她老人家想问你能不能婉拒了去,就在相府设宴便好,免得招人眼。”
贺兰毓闻言忽地抬眸,长睫一挑带出眼角眉梢一段风流,直勾勾望向她,“温渺渺,你这是在关心我?”
“是老夫人教我来的!”温窈同个耳目闭塞,脑子里自圆其说之人讲不通,眉尖微蹙,“凡事盛极必衰,你好自为之吧。”
第17章 魏紫 情分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
老夫人寿辰之事最终到底无可转圜,那厢太后懿旨已下,贺府岂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道理。
正日子在三月中旬,阖府众人巳时启程前往琼林苑。
温窈与尹曼惜因身份低微,虽则承老太爷老夫人之意去了,但不便在人前现眼,只能于后园赏花看景,兀自图个乐子消遣。
前头宾客如云的热闹隔着好几道院墙,温窈午后在梨花园散步,却没想到,会在那儿碰见个故人。
――易家三姑娘,易静笙。
她前两年嫁了御史张乾,今日想必是随夫家前来给老夫人贺寿的。
温窈心中有些不愿见旧人,忙要转身回避,对方却已瞧见了她,殷切抱着孩子上前先纳了个福。
“二嫂……”
易静笙到跟前,细细打量了她两眼,惭愧道:“那日在秋茗山连柏冒犯了你,我替他向你赔罪,他是读书读傻了,你别往心里去。”
温窈这些年也听惯了旁人的谩骂、诋毁、指责,摇头说无妨,也不欲与她过多谈论往事,便另起话头问起她的近况。
从前在易家,二人算的十分亲近,易静笙待她倒还不变,言谈间又提起张乾近日便要调任外阜。
“旨意下来的突然,我们月底怕是就要走了,往后见不上你,你在……在相府要多保重,万事以你自己为先,莫要在乎旁人的流言蜚语。”
温窈听得懂易静笙的意思,女人走到她这一步,除了顺从,还有别的出路吗?
或许没有,但她仍想试着为自己谋一谋。
“静笙……”她话音含在口中许久,才道:“你能否在临行前帮我一个忙?”
张乾调任外阜,免不得要跋山涉水,一路通关文牒与路引必然不可少,没有这两样,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当成流民,轻则驱赶、重则入狱。
而当初易连铮给她准备的那些文牍,全都在回到盛京后,被郑高节销毁了。
这日她亲自陪易静笙出梨花园,目送那母女俩的身影拐过墙角,一转身,却险些惊出一身冷汗。
几步外的小道上,贺兰毓正与皇帝同行,二人并肩行至一株梨花下看着这边,一个眉目沉沉,一个饶有兴致,也不知都听到了些什么。
温窈忙屈膝行礼,所幸二人仿佛只是路过停下片刻。
皇帝看她惊惶,随意弯了嘴角,“兄长方才不出声儿,瞧把人吓得。”
“家里人不懂规矩,教皇上见笑了。”
贺兰毓这回倒不似先前那般避讳,抬手招呼她上前,见她穿得单薄,便将肩上的披风解了下来给她。
“外头风大,早些进屋里歇着。”
他说罢便不再逗留,朝一侧比了比手,请皇帝先行。
前头大宴直热闹到下半晌申时,有个庄园下人打扮的侍从寻至温窈歇脚的院子,说皇帝与贺兰毓正要往东边场子里击鞠,准她也出去瞧瞧热闹。
“相爷的意思吗?”温窈问。
那侍从摇头,“是圣上念起姨娘独自在后院待着烦闷,遂与相爷提起此事,相爷亦允准了,姨娘放心。”
这话传得十分奇怪,但金口玉言,谁敢不从?
温窈原以为如此传话,尹曼惜也该在其列,谁知到了场中才见,只有她自己而已。
齐云舒看样子也并不知情,面上一时颇为难堪。
今日老夫人寿辰之喜,得承恩宠竟还不止太后赐宴、皇帝亲临,连宫中鲜少露面的皇后娘娘也随皇帝一同驾临了琼林苑。
皇后居观台主位,余光瞥见个倩影袅袅而来,眸中难掩惊艳,侧过身问老夫人,“本宫先前怎的未见过这位夫人,老夫人可识得?”
她十五岁便嫁于皇子李源,没过几年便随夫君前往边城,直到李源御极称帝局势稳定,才将她接回盛京,是以不曾同温窈打过交道。
老夫人要照顾一旁儿媳妇的颜面,只含糊道:“这是老身一位故人之女,姓温。”
温窈上前拜见,皇后意味不明看她两眼,见微知著之人也无需多问,径直赐座在了齐云舒之旁。
那厢场中击鞠敲锣,皇帝亲身上阵,与贺兰毓各领一队争夺魁首彩头。
大约因席间女眷居多,那彩头不求贵重只看风流,乃是朵魏紫牡丹。
场中众人个个都是练家子,皇帝与贺兰毓更自有一派指点江山的气度,身着窄袖骑装干净利落,策马相逢,哪怕不动如山,也显出几许分庭割据的气魄来。
温窈幼时原极爱看这等竞技,或许是因那时满眼都是贺兰毓,跟在他身后得了几乎盛京所有玩乐竞技的彩头。
她欢喜之余,就认定男儿们都该恣意风发,烈如骄阳,若非如此,那便是质弱。
可后来才知,世上还有一种人。
温润如玉、清风霁月,哪怕双手从不碰刀剑,亦不予身手论长短,胸膛却仍旧坚实宽阔,愿意付尽一生心力护一人周全。
她坐在观台上,心思不知飘向了哪里。
许久之后,场中乍响起一阵潮水般地欢呼叫好声,温窈方才回过神来。
举目望去,场中胜负已分。
贺兰毓应是遵了臣子本分,生平头回在此等场合败下阵来,想来人在世上磨得久了,再如何锋利的棱角也总会圆滑许多。
皇帝大汗淋漓立在场中央,得了彩头,遥遥冲主观台这方扬眉笑了笑,随即便有侍从捧着那彩头,献于了皇后。
众人只道是帝后伉俪情深,一时艳羡之词不绝于耳。
那厢贺兰毓退场去换衣裳,顺道遣了婢女上前唤温窈过去伺候。
她自观台退场,方才走出几十步,身后却追上来个年纪稍大的内官,手捧一锦盒递给了她。
“娘娘今日初见夫人便甚觉投缘,特赐于夫人此物,还道往后若有机会,望与夫人再相见。”
温窈手中捧着锦盒深觉怪异,待人走后打开来瞧,才见那盒中装的,竟是皇帝赢得击鞠比赛后,献于皇后的那朵魏紫牡丹。
往常总听闻帝后少年夫妻,数十年如一日的恩爱亦在城中传为佳话,如今瞧着,情分之事,说到底还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为处理那花儿费了些功夫,等到昭华芳月时有些耽搁了时辰。
推门进里头,才绕过屏风,身后骤然环过来一只手臂,搂着腰,不由分说将她抵在了画柱上。
“你方才在观台上想什么去了?”
她的目光是否在他身上,贺兰毓总是敏锐至极。
他身上只着一件中衣,热汗未歇,所及之处尽是滚烫,片刻等不来她回应,低头含住她耳垂狠咬了一口,“你不看我,难不成是在看皇帝?”
温窈轻嘶一声,抬手就要打他,却教他单手捏着皓腕钳在了头顶,另只手则游蛇一般探进了她衣裳下摆中。
她恼怒,咬牙瞪他,“你管我看谁!”
“我是管不了你,”贺兰毓似是而非笑了声,“先前不愿意我带你见易家人,如今你自己又背地里偷偷见上了,先前不准你跟皇帝眉来眼去,你如今却愈发明目张胆。”
“温渺渺,你总在跟我唱反调。”
他眉眼沉沉望她,裙带松散,绫罗落地,贺兰毓手掌贴在她背心自顾将人带近些。
温窈蹙着眉,鼻尖酸楚,却又不免暗暗松一口气,至少他没追究她和易静笙说过什么。
“眉来眼去不也是你默许的?”她问:“现在又想将我送给皇帝供你邀宠固权,还是贬去教坊司?”
她在说气话,贺兰毓听得出来。
他低头,借着窗外潋滟的春光看她,那鼻尖晕出一点点红,凑着眼尾的胭脂色一起瞧,真能将铁石心都化成绕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