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到了承和殿前时,收到消息的安石已是候在了殿外,正准备给她引路。
令嘉看到这位内侍眼下的一层青黑,问道:“安内侍这是一晚都没睡?”
安石答道:“殿下都没歇下,奴婢怎敢休息。”
令嘉端着王妃的架子批评道:“勤勉虽是好事,但废寝忘食也过了,你们也当多劝着才是。”
安石立马顺着杆子往上爬:“奴婢人微言轻,说的话殿下哪里听得进去,想是王妃去说,殿下才肯理会的。”
令嘉:“……”
她十分奇怪,像萧彻这种御下极为严苛的家伙身边怎么会有这么个滑不溜丢的内侍。
入了承和殿,令嘉便生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她环顾四周一圈,忽地反应过来,这宽敞的殿宇内竟是光秃秃的寻不出半个摆饰,简直把寒酸两字做到了极点。
令嘉挑了挑眉,感慨道:“雍京的王府库房里还有许多物什堆着生灰,早知这范阳这边缺这些物什,真该带过来才是。”
安石摇头道:“王妃多虑了,这边的库房里堆的东西不比雍京少,只是殿下不爱用罢了。”
“这是何故?”令嘉奇怪,“雍京王府那里我看着还是正常的。”
安石露出一个无奈的笑,“那是因为雍京王府建起来就是那样,这承和殿起建时就是王妃现在看到的模样。殿下习惯了的居所,便不喜别人改动,故而这承和殿的模样便一直保留了下来。”
令嘉抽了抽唇角,库房里堆着一堆价值连城的东西,却把前院主殿整得难看成这样,真亏得他不以为意。
她忽又想起什么,问道:“那定安殿……”
“那是王妃来之前,殿下特意派人重新修整过的。”
令嘉暗暗庆幸了下,还好整修过,如果定安殿也是承和殿这幅德行,她大约会回傅家老宅住。
承和殿的一家次间被做成书房,是萧彻惯来理事的地方。
令嘉入殿时,萧彻正在批阅公文。
他做事从来只肯用七分心,剩余三分则用来防备周围环境。令嘉还在廊外走着时,他在屋里便已留意到门外的脚步声。
正游走在纸上的笔触忽地顿下,萧彻目露轻诧,随机又缓缓柔下。
是令嘉的脚步声。
她的步子十分好认,散漫不经心,与其余人明确沉稳的步调混在一起,便如乌鸦和白鹅混到一处一般分明。
萧彻有一瞬的出神,也不知这承和殿的行廊打理得是否干净?
傅令嘉这个人活得散漫,走路也散漫,注意力既不在路上,也不在目的地上,而是晃晃悠悠地飘散在这天地间,或许在天边无意飞过的大雁上,或许在路边意外开放的野花上,或许一阵偶然拂过的清风上,甚至还有可能在那青冥之外。似她这般行路,绊脚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萧彻与她同行,时不时就能看她摔一跤,也亏得每次萧彻都能反应及时,不叫她摔实。萧彻撞上好几次之后终于有些理解,为什么令嘉身边的使女个个都是武艺不俗的高手。若是武艺差些,说不得雍京第一美人的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早就被摔个七歪八扭了。
也正因为令嘉这恶习,雍京燕王府里的道路上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绝不给这位王妃一点绊脚的机会。
事实上,萧彻是杞人忧天了。承和殿里哪里会有什么绊脚的东西。
令嘉自是平平顺顺地走到了书房里。
萧彻抬头,含着笑看向她,“你怎么来了?”
令嘉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萧彻面上扫过。
真是奇怪,同样是熬夜,安石眼下青黑一片,而这人脸上却是光洁如玉,半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令嘉从使女手上接过食盒,打开来将几碟小菜摆到书桌上,说道:“听说殿下这里还没用早膳,就送些膳食过来。”
萧彻身体微不可见地僵了下,忙按住令嘉的手,问道:“这才辰初(早上七点),你怎么就起了?”
令嘉闻言,眉心微挑:“我素日起得很晚?”
平日不过辰中不睁眼的人能问出这个问题也是很不要脸了。
萧彻却跟着不要脸地答道:“不晚,只是王府的事也不多,你多休息一阵也无妨。”
――这才到范阳的,安置人手、安置物件什么的琐事正堆积着等人来处理,落到燕王殿下嘴里就成了“事也不多”。
令嘉对这回答十分满意,遂答道:“离京前,娘嘱咐我到了范阳后就去西山祭祀先人,正巧六哥还在假内,昨日我们便约好了今早一起去西山一趟。过一刻钟,六哥大约就到王府了。”
萧彻温声说道:“西山虽在城外,但游人颇多,三教九流混杂的,我让钟榆领队侍卫护送你吧,免得叫那些人冲撞了。”
令嘉心下奇怪,她都说了是令奕和她同去,哪里会缺侍卫。
萧彻说话的语气虽然温和,却是带着不容置喙的意思,因为他不等令嘉回应,已是把安石叫了进来,把事情吩咐下去。
令嘉想着不过小事,便没有阻拦。
不过走之前,踌躇了下,她还是说道:“公务日复一日,是无尽的,但人的精力却是有限,殿下还应适当休息才是。”
萧彻淡笑着说道:“也就这两日忙些而已,很快就好了。待忙过之后,我陪你在王府逛逛。”
态度诚恳,却半点没有要改的意思。
令嘉有种被敷衍的感觉,但对着萧彻无可挑剔的温和态度,又寻不到破绽,只皱了皱眉,转身走了。
令嘉离去后,萧彻丢下手中的笔,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
“联姻联到一位绝色美人不说,还合上了你的心意,遇到这样好事,脸色还这么难看,殿下也太不知足了吧。”
这时,一个年轻郎君自书房的八联屏风后走出,打着呵欠,伸着懒腰,姿态慵懒随意。
这书房另外有一个小间,中间以屏风做挡,内设床榻锦被,供萧彻繁忙中小憩所用。可惜这小间自建成以来,萧彻就没用过,倒是被他某个厚颜无耻、好吃懒做的属下蹭了好多次。
这位属下就是王府的左长史乐逸。
“还不够。”萧彻却说道。
乐逸奇道:“哪里不够?”
萧彻不语,心中却道:她为什么不能像来时的路上那般,注意的,依赖的都只有他一个人?
乐逸见萧彻沉着脸不说话,便知他是不会说的了,萧彻的心思惯是难以捉摸,他也懒得为难自己的脑子。
只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食,咽了咽口水,说道:“这膳食你吃不吃?若是不吃,不若给我……”
话没说完,萧彻已是舀了勺粥到自己嘴里。
乐逸幽怨道:“……你不是从来不吃别人送来的膳食吗?”
他知道,这下是不用妄想了。萧彻碰过的食物,不论最后吃不吃得完,别人都别想分上一勺半匙的了。
萧彻不以为意道:“我的王妃又岂是别人。”
乐逸凉声道:“当初是谁决计不肯娶傅家女郎的,这就翻脸不认账了?若不是我说破嘴皮子说得你同意,你哪来的王妃啊你!”
萧彻充耳不闻,一心惊讶口中正常的味道。回过味来,他摩挲着光洁的青瓷勺柄,脸上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急于求胜乃兵家大忌。
他应当再耐心些。
而他的王妃也值得他的耐心。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太过乐观了。下一章男二就要出场了。
第79章 故人归来
燕州西山是太行山东段余脉,于此处往东,正能遥望范阳,往北,则是居庸关口。
此地林海苍茫,风景殊胜,是燕州人最爱的几处景致之一,也是傅家的祖坟所在。
当年,傅家先祖选择身葬西山,并对子孙留下遗言“尔等若叫那异族重踏西山,吾九泉下亦不得安也”,此后傅家每代族人皆葬入西山,从无例外,即使是那位曾被父亲牺牲掉的伯祖父也是如此。
历经十九代人,西山的傅家坟茔已竖成一片小林。好在平日里有西山傅家别院的下人维护打理,不然单单清扫就清扫不过来。
令嘉和令奕自一座座静肃冷穆的花岗岩做的墓碑前经过,目光都会在碑上的刻字上停一停。历时多年,刻字应当被风化,但因每年都有维护,故而至今还清晰不已。
依着风俗,若是身份显赫的亡者,他的墓碑上应当刻有生平功绩。但傅家先辈除了先祖,其余人的墓碑上都只刻了姓名、出身、诞日和忌日。
这些已是足够。
傅家的人没有功绩,有的只是继承自先祖的遗志。
――拒胡攘夷,仅此而已。
一座座不曾谋面的长辈的坟茔前,令嘉在其中一座前多停留了一会。
这座坟茔的主人是令嘉祖父的兄长。
那个在殷太.祖的要求下,被送到雍京为质,待到成年后才被送回燕州,最后因“意外”死于兵战中的那个傅家家主嫡长子。虽然他是这个家族的牺牲品,但也得以葬入了这个家族的祖坟。不知他死后若知,会不会觉得讽刺。
命运多奇妙,若是当年范阳城没被攻破,燕州的傅家人没有死绝,令嘉的父亲傅成章将会承担同样的命运。
可正是傅家的末路,正成了傅成章的生路。
他得以被英宗收为假子,长于雍极宫中,与皇室结下深厚情谊,最后得以重掌北疆。
正应了当年许晦所说的的“祸兮,福之所倚”。只是不知这位神机妙算的许真人所说的后半句“福兮,祸之所伏”又当以哪种方式应验。
令嘉停的时间有些久,令奕只当她累了,便提醒她道:“四哥、五哥的墓不远了,再走几步就是了。”
令嘉收回目光,又继续往前走去。
令嘉三个兄长的墓连在一处,挨得很紧。
只是出乎令嘉意料,四哥的墓前竟是有湿痕,还不待她皱眉,鼻尖已是捕捉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这股清香有些熟悉,令嘉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忽然被撬动。
不待她想起来,令奕已是脱口而出:“是莲花白!”
令嘉一怔。
莲花白是范阳城的闻名已久的名酿,以范阳西郊文山泊中的莲花蕊入酒,又辅以诸多佐料,以秘法酿制而成。这酒在前朝是贡酒,但在前朝末年,秘方所有者连家见战乱纷呈,为求庇护,带着莲花白的秘方投于傅家。后傅家又将此酒秘方公于城中,自此,莲花白走入范阳城的家家户户,每户人家的主妇都会在家中酿上两瓶,待有喜事时,拿出来庆祝。
这个高不可攀的御酒也就成了再寻常不过的民间小酒。
不过,这并不减损它的魅力。
令嘉四哥生前最爱的酒就是莲花白,闲时在家都会小酌两杯,喝得多了,身上便也染上了那股莲花白特有的淡淡清香。
令嘉小时候窝在她四哥怀里不知听了多少个故事,这股清香已然刻在她记忆深处,时隔十年,在闻到这股清香的一瞬间,她本能地就察觉到了亲近,即使她从未喝过莲花白。
令奕感慨道:“不想,四哥去了那么些年,除了我们这些亲人,竟还有人记得祭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