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小姐是个识相的,在老妈子的伺候下穿上大衣,裹上披肩,轻声对方晴说“打扰了”,便走了出去。
方晴站起身来,并没有说什么。
门外马车上,“小姐,那乡下女人,侬别看伊土里土气,阀简单的呀。”老妈子一边掖马车帘子一边说。
严小姐想起刚才那个女人乡气的大棉袄和沉着的神色,点点头。
严小姐才走,正屋里钱二嫂子和对门刘大娘就先后来了。
方晴刚才对着严小姐时提的一口气这时散了,肩也塌了,眼圈也红了,刘大娘她们问,也就不遮掩了,慢慢把前因后果都说了。
“咳,你太老实,你是明媒正娶的,她顶多算个外室,还找上门来,反了天了……”钱二嫂子伸张正义。
“现在都流行自由婚姻呢,二嫂子,我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报纸上都批呢。”
“那也得有人伦有天理,讲究个先来后到,讲究个明媒正娶!”钱二嫂子很是义正辞严铿锵有力,单看口气,活像街上演讲的“革命党”。
“要我说,最要紧的还是你们当家的。”刘大娘一语中的。
方晴叹口气。
“那样俊俏的个小伙子,又有身份,有个这种事也正常。你不知道,我那死鬼活着时候多挣两吊钱还去喝花酒呢,男人啊……”钱二嫂子也叹口气。
“要我说,这种事你得忍,男人但凡顾念点前情脸面,就不会提休妻的话。休前妻毁青苗啊。他家里也必不同意的。你忍着,过两年有个孩子,男人慢慢也就回来了。”刘大娘是“保守党”。
“你也得想法儿抓住男人的心啊。”钱二嫂子比个“抓”的姿势。
“怎么抓呢?”方晴苦笑。
“你先去烫个头发,做两件时髦衣服。今儿个来的那个女人,我虽没看见脸面,可你看那衣裳鞋子,多摩登。那大衣是洋呢子的,贵着呢。”钱二嫂到底是城里人,见多识广,“你当家的给你的钱,别舍不得花,你再舍不得,就让别人都花了。”
钱二嫂不知道多年以后会出现一句女人间流行的箴言,与自己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定要保重自己,打扮自己,免得让别的女人住你的房,花你的钱,睡你的男人,打你的娃。”
哪怕此时,方晴也觉得钱二嫂的话字字珠玑,智慧的火花刺啦刺啦地冒。但方晴却没有心力去执行,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扯破了,再难修复。
事实上,也不容得方晴做什么,第二天冯璋就来了。
第21章 离婚的谈判
外面飘着雪花,刚吃罢早饭,一宿未睡的方晴正站在炕沿边儿上就着小炕桌练字。从这点上就能看出方守仁“才女”教育的成功来――才气或许不够,情怀是足足的。其实方晴本来想写个《飞雪吟》什么的,可惜琢磨半天没能妙手偶得,于是便只能垂头耷拉脑地写些别人的诗。
冯璋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雪,把大衣脱下来。方晴留心看了一下,与昨天那位严小姐的大衣竟如出一辙,不过是男女款式稍有差别,本已灰了的心干脆碎成末末儿。
方晴强打精神给他泡了一缸子姜糖茶,“驱驱寒吧。”
冯璋看方晴的字,写的是白居易的几首旧诗。冯璋虽不懂画儿,字却是认真练过的,自是能看出方晴的字颇有功力,颜体的底子,清秀端庄中不乏筋骨。
字虽有可观处,内容却让冯璋尴尬,“白花冷淡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应似东宫白赞善,被人还唤做京官。”莫不是方晴埋怨自己只占了妻子的“虚名”?
“我在唐代诗人里最喜欢白乐天。”方晴突出此语,倒是让冯璋一怔。
“哦?怎么的呢?”冯璋不动声色地笑问。
“安稳闲适啊,我这样的平凡人,毕生追求不过如此,”方晴停顿片刻,正色道,“然而若有什么事情,也不是禁不住。冯家哥哥,你其实大可跟我明讲的。”方晴用回旧称。
方晴的眼睛有点红肿,眼珠子却越发清亮,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冯璋。
冯璋看她一眼,别开脸去。本来觉得理直气壮的事,却突然心虚起来,嗫嚅半晌,方说,“总是我不好。昨天她来找你我不知道的……”
话头既然打开,冯璋便滔滔不绝地倾诉起来。不只严秀玉,包括之前与孙书铮的纠葛,还有这几年的遭遇,就连想和方晴退婚却迟疑着,偏没收到家里的信这事,犹豫了一下,也都说了。
方晴面无表情地听着。冯璋的话总结起来就是许多的不得已和造化弄人。方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让外面的凉气浸透了。
方晴给冯璋续了两回水,这漫长的讲述才完。
“晴妹妹,我们只有兄妹之义,并无男女之情,虽说在乡下举行了婚礼,但并不是我拜的堂,再则我们连贴印花的婚书都没有,现在的政府是不承认的。我们――我们就全当那是个误会罢,好不好?”
一段婚姻,一句“误会”说没就没了?
方晴眼里含着泪看着冯璋。昨晚睡不着瞎想,琢磨是不是要与富家女共侍一夫什么的,看来竟是想多了……
“我们真的不合适,现在是新时代了,男女结合,讲究――”可能也觉得怪没意思的,冯璋没再往下说,停顿一下,重复道,“我们真的不合适。”
想到那年春天从窗户缝里看到的英挺身影,想到他打趣“硕人”,想到在冯家种种……方晴眼泪到底没忍住,但心里觉得这样哭太没出息,可越忍着,抽噎越厉害。
冯璋看她哭得实在伤心,便皱着眉,默默地掏出个银烟盒子,抽起香烟来。
方晴使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不争气的眼泪,拿手帕擤完鼻涕,红着眼睛正色道,“既然如此,你想怎么结束我们这段‘误会’呢?总要给家乡父老一个交代。”
方守仁早年对女儿性别不清的教育显出了成果――方晴没有成为一个温良的淑女,更像一个清高狷介的士人。这样一个士人,是不会说出摇尾乞怜的话的。
冯璋没想到方晴这么容易就同意了,愣了一下,“你同意了就好,具体怎么办让我再想想。”其实方晴所说也恰是冯璋为难的地方,回家乡……冯璋眉头皱得紧紧的。
“或许我们可以学那些文明离婚的呢,也登报写个启示。冯家哥哥是文明人,或许喜欢这样。”方晴讽刺地说。
冯璋遮掩还来不及,如何肯“登报”,当下皱着眉说,“那就不必了吧,你又不是那些新女性……”
方晴被冯璋的态度激起了气性,“不是新女性就能一句‘误会’说下堂就下堂?那就回老家,叫齐了乡老,说明白,我到底是犯了七出里哪一条。”
冯璋皱着眉,“我不是这个意思……总要给你一个交代的。”
看冯璋为难地样子,方晴别过头去。
见谈不出什么结果,又怕方晴再出什么幺蛾子,冯璋便说,“我还有事,先走了……天冷了,买炭火的钱还够吗?再给你一些。”
方晴不愿再花冯璋的钱,马上要一拍两散了都,便硬声硬气地说,“还有钱呢。”
冯璋看着方晴,叹口气,“你不要赌气,即便我们没有这层关系,我也要照应你的。”说完又掏出皮夹留下些钱放在桌子上,然后拿起大衣便出了门。
方晴看着桌上的钱,突然想起钱二嫂子昨天说的话来,不由苦笑,钱二嫂还真是个预言家。
冯璋走后,钱二嫂子和刘大娘又火急火燎地跑到方晴屋。
听了方晴的叙述,钱二嫂子瞪大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便是刘大娘也说,“人心不古”,这个词想是经常听刘大爷说学会的。
钱二嫂出主意,“你就死咬着让他回老家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儿休妻,我就不信他长辈儿不管。”
方晴叹口气,“现在决定权不在我呢。”
“你去闹啊!他要是想在这儿休了你,你就去他军队上闹,找他长官评理,”钱二嫂叉着腰,吊着眉,彪悍地说,“现在虽说没有御史言官管官员风纪了,但你去闹,他也没脸,说不定这事就算了。”
方晴苦笑,钱二嫂简直是人才。相比之下,自己太没用。
“他没脸,我更没脸,我现在还有的,不过就是自己给自己留的这点体面了。”
钱二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用手使劲点了点方晴的脑袋,“你啊,读书读傻了!体面有什么用?有了里子才又面子。跟着他,他总要给你钱花的。拿着钱买新衣,打扮自己,回头他要是升了,就换个好房子,再雇个人,也正经是个官太太了。你现在离了他,怎么办呢?你爹你娘不得愁死。”
方晴拿枕头捂住头,“先不想了,天无绝人之路。”
刘大娘把枕头拿下来,看方晴一脸的泪,不由得也跟着哭,钱二嫂也哑了火。
三人小组并没商讨出个什么结果,都泱泱的。
晚间刘大爷回来,刘大娘跟刘大爷说了后续,饶是刘大爷再见多识广,也是没法,拿着旱烟袋,抽了半宿的烟。
方晴决定先按兵不动,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难道真要写信回家让公婆长辈施加压力,或者让父母找冯家找冯璋讨说法?且不说脸面不脸面的,书上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乡下人说“儿大不由爷”,如今的冯璋已经不是家里人能控制的了。
再说方晴也不是那种在外面摔了跤就回家喊娘的姑娘,但凡能自己扛一扛的,就自己扛着了。
方晴黯然神伤地等着冯璋的“交代”,一直等到进了腊月,小院里都开始准备忙年的时候,冯璋才再次出现。
冯璋没有坐,显是急着走的,“我有急事暂时离津。最近怕是不太平,你还是先回老家吧!我让人送你去车站,你只带细软,别的粗苯行李扔在这儿就是了。”
“我回不去,”方晴口气平静而无奈,“你让我回去怎么说?”
冯璋皱着眉,“你是怕我把你扔在乡下从此不管了?”
方晴笑笑,“冯家哥哥,你会吗?”
冯璋看方晴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既然你不信我,那就罢了。”又拿出些钱放在桌上便要离开。
“你且停一停,我做了些针线,有给我娘家的,也有给――这边老人和孩子们的,还烦劳你寄回去。”方晴黯然伤神的这段日子,也没耽误做针线准备年礼。
冯璋怔一下,点一下头,拿上方晴准备的两个包裹,其中一个上面别着一封信。
“那是我给娘家的家信,你也写封信给家里报个平安吧。”冯璋在这方面一向是个疏忽的,过年过节莫说年礼节礼,就是信也极少写,是故方晴提醒一句。提醒完,心里又嘲笑自己,你还真当自己是贤妻呢!
冯璋抿抿嘴,点点头,走了出去。
这一走就是经年。当然这是后话。
第22章 南市摆画摊
却说方晴独自在天津过年,其凄凉心伤彷徨自不必说。刘大娘、钱二嫂子百般劝慰,方晴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不管独自一人时如何,在人前总是强颜欢笑的,大过年的谁愿意抬头就看见个哭丧脸?
因要备年货,又要开解方晴,钱二嫂子就撺掇着大伙儿一块去南市逛逛。
刘大娘、方晴都纷纷表示愿去,钱二嫂的闺女更是恨不得立马儿就走,连刘大爷都没再说“龙蛇混杂之地”的话,也乐呵呵地指点大家南市哪儿好玩,哪儿有卖什么的。
一行人去到南市,先在刘大爷卦摊儿那停留片刻,相约若是走散就在这里聚齐。刘大爷嘱咐方晴和钱家闺女钱大丫“跟紧了你大娘她们,小妮儿家家的,别走散了,年下乱着呢。”
许是因为快过年了,南市热闹得紧。
绸缎庄、皮货行、茶庄、餐馆这些正经的店铺不说,就说卖杂货儿的、卖布头儿的、卖锅碗瓢盆的、卖泥人儿的各种小摊儿就多不胜数。另有算卦的、说书的、练把式卖艺的、卖野药的夹杂其间,使得整个南市热闹非凡。
逛不多时,方晴和刘大娘便与钱二嫂一家走散了。
刘大娘和方晴倒也不着慌,二人按照提前想好的买了些零碎年货,什么香烛啦、门神啦、笤帚啦,又添置些碗筷盆盘,看见卖布的又买些鞋面子布,老两口过年都做双新靴子穿。
方晴虽自己过年,也不好太过凑合,便也约略买一些。
二人逛回来时,钱二嫂子一家还没回来,只刘大爷在,正给一个胖子算卦。这时又有个大娘过来,问刘大爷能否代写书信。
算卦的摊儿,除了盲人,一般都代写书信。刘大爷过去也帮人写过,但如今上了年纪,又好酒贪杯,手写字打颤儿,便不大承接这个活儿了,再则正给那胖子推八字算流年,这是个耗工夫的活儿,便想推了,“您看我这算完还得不少时候,您要不换一家儿?”
“都说忙。”那大娘一脸焦急。
代写书信一角,算卦则是二角起,破个灾解个难画个符什么的钱更多,年下人多事多,摊主们都忙不过来,不愿承接代写书信这样的事。
“刘大爷,要不我帮着写?”方晴看那大娘挺着急,遂毛遂自荐。
“也罢,就让我这大侄女帮您写吧,您看行吗?”
那大娘虽对方晴颇有疑虑,但奈何找不到别人,也只得应允。
方晴问明因由,先让那大娘口述,再转成时下流行的半文半白的书面语,写完后一边念一边解释给大娘听,又好言抚慰,终于打发那大娘满意地走了。
刘大爷一边给人批八字,一边留神看方晴说话行事,又听了听方晴写的信,不由得心下叹息,要是自己闺女能长大,许也是这么个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