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袁木没有动,问:还说什么了?
袁茶这只膨胀的气球瘪了一半,皱着鼻子:没啥值得讲的。
裘榆哥,唉,跟我说了五句话,四句都在打问号,他问啥我答啥。
你要是去问他我说了什么,他倒可能讲得出个一二三四五六七。
袁木似乎是笑了,袁茶听到微弱的气音。
你提我了吗?
袁茶坚毅地摇头:没有,裘榆哥问是谁叫我去的,我没有说话!
袁木要进门去卧室抽屉里拿钱,把袁茶的伞按开晾在鞋架上,他说:晚饭没吃的话凑合煮面吧,冰箱里有做好的臊子,我去趟医院。
借着灯光袁茶才打量出不对劲,袁木额头上的水似乎不是雨,而是颗颗饱满的汗。
哥,你怎么了?
袁木说手骨折了得去医院接上,颇云淡风轻,而袁茶没遇过事,浑身僵住了,嘴里念叨着没事的没事的,手足无措地原地打了几圈转儿,突然拔腿就跑。
她说:哥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店里找妈妈!
实在不是值得兴师动众的事,袁木想叫住她,说自己一个人也可以,但慢慢走到楼梯口,他真的站着等了很久。
他想,在去医院的路上,也许还能告诉方琼,她第一次带他进文具店买的钢笔在今天被人弄丢了。
方琼该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带他一起去再买一支?
可惜很久之后,袁茶是一个人回来的。
这也是袁木预想过的结果,无甚惊讶,确定袁茶身后空无一人后,他走出楼梯口,让她先回家。
可袁茶看起来比他难过很多:哥
手臂太疼了,引起各个器官和各处肌肉组织一遍又一遍的痉挛。
袁木的脑袋昏昏沉沉,只有一个念头:那只能寄希望于王成星了,他承诺过会尽力找来一模一样的。
外面依然有小雨,袁茶又叫袁木等她,她跑上楼拿伞。
这次袁木确实没有说谢谢了,下楼来时已经不见他的身影。
手被栏杆弄了满手灰,鞋带开了,裤子上很多泥点。
袁茶不明白,明明咳嗽腹泻这类小病袁高鹏和方琼两个人都会半夜起来送她去医院,何况是断手?妈妈居然说她现在很忙。
很忙!
水果店早关门了,麻将桌上的生意倒兴隆。
很忙...
可能是因为觉得袁木可怜,也可能是清楚再也无力改变袁木会永远讨厌她的事实。
袁茶独自呆呆地站半晌,然后蹲下了身,怀里抱着还在淌水的长伞崩溃地大哭起来。
第5章 等你上课
痛觉为身体带来快感,黑夜为快感添一管催化剂。
疼痛一阵一阵从石膏包裹着的手臂里涌出来,汩汩不绝,窜到胸腔、脖颈和头皮,安静而强势地啃咬他。
袁木在梦里见过海,浩瀚,沉默。
平躺在床上,这股痛带他重回梦境,潮涨潮退,控制他的呼吸。
和以前用刀片划在大腿和手腕上激起的痛完全不同,那是小溪经流脑子,时而尖锐,时常有杂音,不如现在温实静谧。
袁木可以听到窗外有飞蛾在扑腾翅膀,碰壁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和果子熟透了掉在水泥地上的动静一样。
飞蛾的身体有那么硬吗?不会疼吗?怎么疼还要不停撞呢?
八成是因为夜晚过于漫长宽大,百无聊赖,只能自己和自己玩乐。
那么现时的他和它似乎没有区别,袁木转念对飞蛾表示理解。
钟表的时针转到3的时候,规律的撞击声消失。
袁木等了几分钟,拿着床头柜上的手电筒下床,打开窗举着光柱晃一通,仔仔细细找了几圈。
他想知道飞蛾是不是死了。
没看见尸体。
他收光关窗,顺便拧开枕边的白色小瓶,磕出一颗止疼药干咽下去,爬到床中间,拉上被子闭眼要睡觉了。
时针转到6,天阴恻恻地显出灰白。
袁茶今天也上学,但没袁木起得早。
他坐在沙发上一边吃面包一边整理练习本,听见方琼叫袁茶一定要记得加件薄外套。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短袖,把最后一口面包混着牛奶吞完了。
一场大雨泼下来,几天散不去。
地面的水重新回到空中,雾气氤氲。
袁木不想走路,打算去公交站等车。
打着哈欠出了楼道口,影影绰绰地瞧见前方立着人。
再沿街走几步,裘榆站在雾的尽头处。
今天居然有日出,这一秒剥开云雾钻出来,澄黄的阳光斜斜地打到裘榆侧边那块蓝色警示牌的金属立杆,反射出一串粼粼的光,投去裘榆的黑色短t正面。
还有几朵光斑散落在他脸上,袁木注意到他皱着眉闭了闭眼睛。
这个城市多雨多雾,长年闷人口鼻,遮人的眼目而它终于在此季夏天,彻底变成一座透明的巨型游泳池。
潮湿,金光闪闪,拥有两个太阳。
原本在踹粘在井盖上的广告纸,看到袁木出现,裘榆就停下了动作。
由于惯性,工装裤上的银色细链依然晃得叮叮当当,裘榆将手从宽松的裤袋里拿出来,不动声色地捂住了。
袁木走到裘榆跟前去,面对面看他的睫毛铺一层热烫的金辉,瞳孔被光影染作鲜亮的琥珀色。
如果早知道会在这里遇见裘榆,昨晚他会至少提前三个小时吞服止疼药。
裘榆不说话,袁木也就不说话。
他垂下头接裘榆的班,和广告纸较劲,吊着石膏不方便,就把踹改成了磨和蹭。
即将成功之际,近在咫尺的人还是不吭声。
井盖上一塌糊涂,袁木突然转身走掉了。
裘榆倾身抓住了他的手。
抓着他的手腕,走了一段路没放开,那么抓的意味可以变成牵。
快要到公交站,袁木的右臂被裘榆完全搂住,他将他的袖子挽起来,得见那截小臂一如既往光洁白皙,达到目的似的松开了他的手。
大夏天的还穿长衣。
裘榆说。
原来不是牵,而是怀疑到证实之间的缓冲。
袁木的脑袋空了那么几秒,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想什么。
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过刀片了记忆里,应该是从和裘榆上床之后算起。
他们第一次做 爱,这个夏天才刚开始没多久的时候,裘榆把他按在桌边后入,两个人都没来得及脱完衣服,裘榆甚至只解开了运动裤的裤带,而他剩一件蓝色条纹衬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
当时裘榆操得很深,他的腿软得打颤,不太站得稳。
而且很痛。
大腿不停撞在桌沿也不舒服。
他听他轻轻地哼痛,动作放缓,没拔出来,只是要捞他起来换个姿势。
扣子在拉扯间一颗颗迸裂,裘榆摸到了袁木的小臂上那一束细长的疤。
明明不过是一场自己和自己的游戏,暴露于他人眼前,却成为了难堪的秘密。
因为冷。
他慢吞吞地讲。
中午会很热。
裘榆手指一划,帮他把袖子放下来。
那就中午再说。
裘榆绕去左边,摸了摸他的绷带,问:衣服怎么穿进去的?
公交车从远处一摇一晃地驶来,袁木扭头向排队上车的队伍望去,没回答他的问题。
裘榆也不在意,脚步黏着他,随其后混入上车的行列。
于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在裘榆这一节点出问题,怎么用力推挤,他都走不快,平白无故和前面的人隔断两小步的距离。
后面的人嘴里发出不耐烦的啧。
裘榆转头睨他:怎么了?
兄弟,走快点嘛!跨起大步子走!
瞎啊。
没看我前面有人?
你这话,我前面也有人,我又能走得快!
所以说你踩我那么多脚呢?你还不爽了。
把人噎得哑口无言,裘榆回头,抬眼看见袁木诧异地盯着他。
袁木心里奇怪,怎么他也上车了。
干嘛,非得和他打一架?裘榆指了指身后,变相催袁木走。
进了车厢,看见袁木递给售票员两张纸币,裘榆挠挠下巴,无声地笑了笑。
暑期没多少学生,早高峰人流量被削减小半,但上班族的力量也不可小觑。
放眼一望,座位上人叠人,扶手上也攀满指头,眼看再往里走就是水泄不通的人堆,裘榆一把将袁木拽回来,让他站自己左边的空隙。
裘榆跟着侧身,一手握杆,一手扶座椅靠背,撑起半大的空间,把袁木圈在跟前,勉强为他的受伤的左臂腾出点位置。
袁木。
裘榆低声叫他。
而袁木还在想裘榆撸他长袖的事,暂时没有和他讲话的欲望。
公交车老旧,司机换挡起步,荡得车体一个大趔趄。
全车人像遭遇暴风的树林,一齐朝一个方向歪倒,爆出一串惊呼。
袁木上车后找不到东西扶,一直全凭绷紧腰腿的肌肉保持平衡。
这一出害他失稳差点砸去别人身上,裘榆及时伸手把他拉回来。
这一次他就势攥着他的手指,没再放开。
袁木转头看裘榆。
裘榆淡淡地和他对视:怎么了?
手上还使劲捏了捏,像是挑衅。
袁木又转回去凝视窗外,没有搭理他。
可能是觉得自己赢了,身后裘榆闷哑的笑声格外明显。
一路走过来,裘榆知道袁木的情绪不高,他认为是前天的气还没消。
他当着袁木的面表达对袁茶的不满,而袁木一向不愿意别人提及他的家事。
后来算是不欢而散,临走前袁木叫他把碗拿走,裘榆不应,让他自己还。
结果至今袁木也没送来他家里。
想着想着,裘榆发现袁木不看窗外了,总低着头,于是也跟着低头。
人处于孩童时期,好像都对别人的占有欲极其感兴趣。
一小孩儿坐他奶奶怀里,观察到袁木被另一个人保护得很好,便忍不住去招惹他。
车像开在劣质的弹簧床上,一颠一伏,小孩伸长了腿,碰到袁木的膝盖,随着车程的节奏刮来蹭去,还时时仰脸注意袁木的表情。
小孩玩得正高兴,肉腿被裘榆提起来。
袁木拍拍裘榆的手背,再掸了掸裤子:走了。
他手一甩,跟着他下了车。
车站离学校还有几百米,他也踱着步跟着他去学校。
到这会儿,袁木才确定,裘榆好像是在送他上学。
你对每个人都笑得出来。
裘榆突然说。
他们挨得不近,中间还能再塞两个人的距离。
袁木看他一眼,踢了踢脚下的绿油油的叶子。
没枯呢,你怎么掉下来了。
自己是对那小孩儿笑了,袁木想了想,说:他以为那是一种游戏。
除了我。
裘榆接自己的话。
到了校门口,入眼的学生零星几个,现在时间太早了。
袁木环视四周,脚尖掉头往回走。
裘榆停下,原地站着看他。
你吃早餐了吗?袁木问。
裘榆今天五点多起床,洗漱完之后就去楼下等人。
他怕袁木比他早,也怕袁木错过他。
他想摸一摸肚子和胃,反应过来觉得有点傻,手在空中转个圈又插回裤兜,向袁木走去。
油条是在两平米不到的小房子里炸的,再在路边摆两套桌椅,支个棚伞,成了个简陋的摊儿。
裘榆一个人喊了三根油条一碗豆浆,袁木坐对面看他吃,看得很专注。
裘榆细嚼慢咽,动作不慌不忙,穿着校服的学生渐渐增多,直到最后有人小跑着路过他们,袁木也没有催他。
油条酥脆,豆浆香浓,裘榆满意了。
别生我的气了,袁老师。
他罢下筷子问,你打算哪天开始给我补课?
第6章 我们
袁木不知道自己该生哪门子气,也自动忽略裘榆的最后一个问句,他盯着面前两个空荡荡的碗,沉声问:你带钱了吗?
裘榆点头:带了。
嗯,我走了。
袁木撂下一句话就起身离开了。
目送他穿过马路进入校门,裘榆一个人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转头喊老板:叔,再一碗豆浆。
诶,续浆免费,自己过来打。
吃饱喝足,裘榆没回家,而是在一中附近走了两圈。
慢慢悠悠晃了近一个小时,他锁定了一块绿地旁边的巷子。
人少,偏僻,适合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另一头有在造的人工湖,场地开阔,湖边还有稀疏的竹林,适合逃跑。
如果是他,他会选在这儿堵人抢劫。
裘榆走进长巷,巡视了一个来回,一无所获。
他不死心,又顶着热辣的日头绕着人工湖转了一遍,最后在对面石亭边的草地里发现两本书。
书是被大力扔出去的,狼狈地劈成两半趴在草地上,书面被草和泥浸成黄绿色。
裘榆翻过围栏,近去蹲下盯了两眼,指头挑开封面,扉页上赫然写着袁木二字。
整本书遭水泡软过,后被太阳晒干了,皱巴的纸张挤歪了他的笔迹。
变得不好看了,怎么努力抻直也显不出原来的面目,透着一股骇人的丑气。
啊,他是在这儿被打断了手,那天还下着雨。
裘榆蹲得像个小孩子,下巴搁在膝盖上,端详污脏的书籍。
也许是真被这丑骇到,他感觉自己心脏跳得很重,壮士擂鼓似的,险些能把胸前的两条大腿弹开。
裘榆把书摞到怀里,搂着回到巷口。
他把书丢去阴影处,自己也坐到地上,伸长腿在裤包里摸烟盒和打火机。
顿了顿,又换一条腿,摸出手机。
这诺基亚是他姨妈送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他不常用,倒是裘禧闲着没事老爱央着说要玩贪吃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