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八年秋八月辛卯(二十四),长安长平街甲闾,鼓乐齐鸣,宾客齐聚。
一位位显赫的大人物,乘着奢华的马车,带着仆从和家眷,纷至沓来。
一块鲜红的牌匾,被悬挂在此地一个宽敞大院的正门口。
其上勒文曰:离合武学。
故丞相长平侯周亚夫,故将军曲周候郦寄,故轻骑将军弓高候韩颓当,满面春风的站在门口,对着来宾们微笑不已。
经过长达半年的准备后,汉室第一家私人的军事院校,同时也是汉室第一家专业化的军事院校,在今日终于挂牌。
周亚夫自是心潮澎湃,难掩内心的激动!
他这辈子,当了四年的郡守,干过十年将军,做过两年太尉和八年丞相。
但,没有一个位置,比起武苑山长的职务,让他更喜欢和钟意。
他特别享受这种桃李满天下,看着一个个年轻俊才,接过自己等人的旗帜,继续向前,再创辉煌的感觉。而来访受邀宾客之中,除了大量勋贵列侯公卿外,还有着数十位诸子百家的巨头。
此刻,这些百家巨头,都是神色复杂的看着这个盛大的场面。
“兵家要复兴了!”胡毋生有些神色复杂的对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公孙弘道:“看来,未来武人的声威,将要再壮几分了……”
不怕武将万人敌,就怕武夫有文化!
这些年来,儒家、法家甚至是黄老派,都已经吃够了被知识武装起来的武将的苦头。
那些在武苑受训过的武夫,已经不止是一个武夫了。
他们识字,能够理解和理会大多数文人嘴里的典故和暗喻。
更可怕的是——由于虎贲卫和羽林卫带的节奏,这些武人,统统都是数学高手!
有些人的数学水平,甚至几可与诸子百家的精英相媲美。
想忽悠他们?或者想拿他们当枪使?
做梦!
他们文能治国安邦,武可帅师伐国。
如今,在武苑之后,周亚夫、郦寄、韩颓当这三位先帝时期的老将,曾经的武苑祭酒和教授,赫赫有名的骑兵专家们,联手开办了这所名为‘离合武学’的军事院校。
这在胡毋生眼中,毋庸置疑,这是在召唤那个已经逝去无数年的兵家魂魄归来!
众所周知——在春秋战国之际,兵家也曾经一度兴盛至极。
司马镶且在齐,齐国威天下。
孙子在吴,吴王拳打越王,脚踢楚王,甚至攻破了楚都,让申包胥在秦庭哭了三天三夜,方才借的秦兵归来,保住了楚国社稷。
吴起在魏,魏武卒天下称雄,拳打韩赵,脚踢秦国,秦国人连河西之地都丢了,函谷关都没保住。
孙膑之时,兵家更是臻于盛世。
孙膑以残缺之身,为齐军师,桂陵之战、马陵之战,不仅仅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典故和成语,同时也将魏国霸业彻底埋葬。
魏文侯、魏武侯数十年的心血,一朝尽丧。
而在孙膑之世,兵家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师承教育体系。
神秘莫测,仿若外星人的鬼谷子,就是这一体系的创立者。
可惜,自孙膑之后,兵家开始渐渐封闭。
名将大都都选择将自己的经验与心得,留给子孙。
一代杀神白起、秦国名将王翦,蒙恬都没有留下自己的著作。
以至于楚汉之交,张良捡了一部《太公兵法》,就能修炼出绝世神功,人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而今时今日,经过长达八年的积累和培养,继武苑之后,又一个专业化军事院校问世。
这意味着兵家的彻底复苏和重新兴盛!
有了武苑,再有这个离合武学。
恐怕,未来还会有更多相关学苑建立!
这对于诸子百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未来,他们不仅仅将面对其他学派的竞争,还得小心翼翼的伺候武将集团。
因为这些家伙,在得到了知识文化的加持后,已经具备了掀桌子的力量!
便是现在,三公九卿之中,也有大半都是有着军方背景的。
没看到,就连丞相晁错想当丞相,也得先去北军挂个名,象征性的入伍做个样子给军方看吗?
而更可怕的是——当这离合武学成立的这日开始,这个背景深厚的学苑,就已经加入到了与诸子百家争抢资源的行列。
仅仅是胡毋生所知的事情——就在今日之前,就已经有数十位大商贾,将大笔的捐献准备好了。
这些家伙从前为了能将自己的子嗣,送到自己等人门下求学,就舍得岁捐数十万甚至数百万。
现在,为了将一个儿子拜入长平侯、曲周候、弓高候的门下,他们会花多少钱?
胡毋生私以为,若是周亚夫张张嘴,这些家伙便是倾家荡产,恐怕也是乐意至极。
能抱上长平侯的大腿!
这样的机会,可不是钱能买到的!
要知道,周亚夫等人,可不仅仅是致仕之臣。
他们还是特进元老、故武苑祭酒、山长,其门下弟子数以百计,天下郡国各地校尉、都尉甚至将军们,都以师长礼相待!
更可怕的是——现在的安北都护府都督、车骑将军、东成候义纵,正是周亚夫的弟子兼女婿。
换句话说,只要能得到周亚夫承认和认可,那就等于能与如今权势滔天的义氏外戚扛把子称兄道弟,甚至还能成为未来储君皇长子的左膀右臂。
这样的买卖,已经足够让全天下人,包括诸子百家的巨头们都为之趋之若虞,不惜代价。
可惜啊……
这离合武学的门槛实在是太高了!
高到几乎让人绝望!
从目前离合武学开出来的条件来看,百分之九十九的普通人都将被淘汰!
首先是身高要达到八尺,仅此一条就刷掉无数人。
其次,你得天赋异禀,弓马骑射娴熟。
最后,你还得通过笔试、武试、面试三关,最终得到周亚夫、郦寄和韩颓当三人中的两人点头。
最可怕的是——名额有限,最多只有一百人。
这些天来,整个长安城,都为了这一百个名额打破了脑袋。
数不清的功勋名臣,纷纷各展神通,使劲八般武艺,甚至求到了未央宫和长乐宫里去了,只为了将自己的一个儿子,送进这所注定将成为大将摇篮的离合武学之中。
坊间,甚至有大贾直接开出了两千金的悬红,只求自己的儿子能够跻身于离合武学之中。
因为……
人人皆知,周亚夫等人已经老了。
他们还能带几年学生弟子?
是以,得抢在这几位宿老老迈之前,赶紧拜入门下,随侍左右。
纵然未来不能成才,但有着师兄弟们的提携,也能混的不错。
就在此时,远方的街道上,忽然传来阵阵整齐的脚步声。
一个虎贲卫的将官,骑着一匹神俊无比的战马,来到离合武学的门口,翻身下马,对着周亚夫等人拜道:“末将虎贲卫校尉黄曲敬拜长平侯、曲周候、弓高候及诸公:天子法驾卤薄将至,请诸公做好迎驾准备……”
“陛下来了……”周亚夫等人闻之,连忙道:“立刻肃清街道,整饬院门,洒水以待,恭迎圣驾!”
其他人则都是暗暗心惊。
当今天子是一个不怎么喜欢大排场的主,他即位以来,历次出巡,除了去雍县祭拜五帝神主与泰一,郊祭地袛之外,几乎很少动用他的法驾。
他更喜欢轻车简从,这与他的父祖相比,截然不同。
而如今,天子特意动用,往常几乎不用的法驾卤薄来此,当然是为了给周亚夫以及他的学苑涨声势的。
这样的厚待与厚遇,真是让人羡慕嫉妒恨!
但偏偏,没有人能说什么。
周亚夫的功勋,确是无人能及。
传言,太史令衙门已经在准备为长平侯单列为一卷,列入世家之卷。
这可是无上光荣啊!
世家,这是王级的殊荣!
太史令衙门现在整理编辑的世家史料,仅有《陈涉世家》《瓒候萧何世家》《平阳侯世家》以及《齐悼惠王世家》。
当然,由于现在周亚夫还活蹦乱跳,所以此事仅仅是传言。
要待其身死盖棺定论之日,方能证实。
但无论如何,周亚夫的地位,确实已经达到了人臣的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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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气势恢宏的汉天子法驾卤薄,驾临长平街。
周亚夫率群臣,出迎至街口。
“臣恭问陛下圣安……”周亚夫微微欠身相迎,而他身后,群臣俯首,百官顿首。
即便致仕,哪怕不再拥有权柄。
周亚夫依然是周亚夫。
依然是这个国家的重要宰执大臣。
依然是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重臣。
这从他致仕后的待遇就能看出来: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帝国第二个大满贯得主。
未来配享太庙,甚至是陪葬阳陵之侧,立雕塑,入祀凌烟阁,与萧何曹参、陈平周勃同列一席,也不是不可能!
“朕躬安……”刘彻提着绶带,缓步走下撵车,立刻有尚书郎跟上。
此番来此,刘彻没有带任何的宦官宫女,全部带的是文官武将和大臣。
这是为了尊重周亚夫和这座新成立的武学。
“众卿平身吧……”刘彻挥挥手道,然后看向周亚夫,道:“朕闻长平侯欲兴武学,广教化而养英才,朕甚嘉许之……”
“所以,特地写了一副题词,以作长平侯武学之贺……”
说着,就有四位羽林卫将官抬着盖着帛布的牌匾,来到周亚夫面前,刘彻轻轻揭开牌匾,对周亚夫道:“希望武学之子,能够牢记朕与卿对他们的期许……”
牌匾揭开,露出四个龙飞蛇舞的隶书:薪火相传。
周亚夫看了,连忙与韩颓当等人拜道:“陛下期许,臣等必牢记于心,夙兴夜寐,以齐陛下之望……”
刘彻却是笑了笑,凑近周亚夫的耳畔,低声道:“长平侯,朕想跟卿要三个武苑的名额……”
“嗯……”周亚夫只是略微迟疑了片刻,就点头拜道:“诺,臣谨奉命……”
刘彻拉住周亚夫的手,笑道:“朕是替病已求的……”
周亚夫闻言愣住了。
皇长子刘病已,自降生以来,在群臣视线之中出现的次数不过十余次。
皆是正旦朝或者大朝议以及庆典之上。
但,正因为如此,坊间才会对这位神秘的皇长子好奇不已。
传说皇长子在上林苑学苑就读,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绞尽脑汁,用尽力气,想要将自己的子嗣塞过去,以期能混到未来的储君身边,做一个从龙之臣。
可惜,所有努力都以失败告终。
因为,哪怕混进了学苑,你也不知道,皇长子究竟是哪一个。
采取封闭式的军事管理的学苑,也杜绝了外人的窥伺。
在世人眼中,大家只知道,皇长子果有人主之像,不过四岁,便可独立穿衣吃饭,还能自己刷碗。
年六岁,便已颇具果决之色,能断不公!
这太了不起了!
有汉以来,从未出现一个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但却能够独立生活的皇子!
这简直是妖怪!
据说,宫中所有曾经接触过这位皇子的宦官,都说:皇长子神武天成,有人主之姿。
若非是顾忌着东宫太皇太后与馆陶太长公主。
周亚夫毫不怀疑,恐怕现在,朝野上下必是一片废后之声。
但,这位皇长子的地位,却已经是毋庸置疑。
除非他未来搞砸了,不然,十之八九,他必为储君!
至少周亚夫自己是四肢都会举起来支持这位皇长子的!
国立长子,本就是正确的。
当初,他周亚夫就是刘荣的最大支持者,错非后来刘彻出世,周亚夫恐怕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意。
对他来说,立长子以定社稷,这是天理人伦。
所以听到皇长子要来自己身边学习,周亚夫就激动都有些颤抖了。
他只能低头恭身拜道:“陛下厚爱至斯,臣无以为报,愿走马以供驱使,贱躯以填沟壑……”
刘彻却是摆了摆手,道:“长平侯不必如此,朕将病已送到卿身边,就是希望他能与卿等学习,另外,朕希望卿与弓高候、曲周候都不要对其特殊对待,该怎么训练,就怎么训练,千万别给朕留情!”
刘彻正色道:“卿当须知,百炼成钢的道理!”
“至于另外两个名额,朕是留给病已的两个伴读童子的……”
“卿就看着操练吧……”
其中有一人,名为卫青,今年刚好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