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林当屠抚摸着自己手里的那柄精铁铸造的宝剑,缓缓的开口:“汉朝人在龙城那边搞了一个‘编户齐民’,哲本、乎涉等十几个氏族的大王和贵族,都被汉朝人杀了……”
帐中贵族闻言,都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有着类似的风声。
但没有人敢相信。
甚至听到的人,都以为对方在开玩笑,或者干脆以为对方是北匈奴的单于庭派过来挑拨离间的间谍。
所以,大家也就只是笑笑而已,几乎没有人当真。
毕竟,几千年了。
自打有引弓之民开始,这草原上一直就是流水的霸主,铁打的氏族。
东胡、月氏、匈奴相继交替。
但,谁见过胜利者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其他部族、氏族拆散、肢解的?
没有!
从来没有!
哪怕是冒顿单于和老上单于的时代,匈奴人也不敢这样。
因为,谁这样做,谁就是在与所有引弓之民为敌!
所有的部族,甚至包括那个霸主的本部部族,也会跳起来的。
但,现在,这个事情,从长林当屠口中说出来,众人就不得不考虑这个事情的真实性了。
当然,狐疑者,还是有许多的。
一个穿着貂皮大衣,戴着狼皮帽的贵族就站起来,瓮声瓮气的说道:“大王,您会不会是听到了什么谣言了?汉朝人敢用这样的政策吗?他们就不怕整个草原都与他们做对、为敌?”
别看汉朝人在正面战场上,将匈奴主力打的哭爹喊娘,只能夹着尾巴逃过大漠,蜷缩在漠北,靠着戈壁天险自保。
但,草原部族的力量,还是非常强大的。
仅仅是在这幕北地区,点点人数,还是有着大约一百万上下的人口。
可以拉出数万骑兵,与汉朝狠狠的干一架。
哪怕战败了,也不要紧。
打不过就跑!
幕南地区如此辽阔,南北纵横数千里,东西宽也有两三千里。
哪怕是骑着战马,不眠不休的奔跑,也需要一个半月才能来一个来回。
是以过去,哪怕匈奴帝国全盛时期,也对小月氏、丁零和羌人无可奈何。
甚至没有办法处理这些打不过就跑,跑不过钻山沟沟的部族。
现在,汉朝人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多数人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连自己都知道的事情,汉朝人难道会不清楚?
是以,无数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长林当屠身上。
许多人都在心里怀疑,这个大王是不是脑子糊涂了?想要找个这样拙劣的借口和理由拉着大家伙一起去跟汉朝人拼命?
汉朝人那是好对付的吗?
匈奴人都在汉朝人面前不堪一击,损失惨重,连军臣都死在了战争之中!
就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能是汉朝军队的对手?
恐怕会被汉朝人轻松碾压!
长林当屠看着众人的眼神,呵呵一笑,拍拍手,道:“乎涉大王,请您来与各位头人解释一下罢……”
“遵命!伟大的长林王!”帐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爬着爬进大帐之中,对着居于上首的长林当屠磕头说道:“我,乎涉糜,拜见伟大的长林王以及诸位长林氏族的头人……”
众人转头看过去,当下就有好几个人惊呼出声:“乎涉王,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乎涉,也是幕南的一个小部族,过去曾经与长林氏族共同挤在一块贫瘠的牧场上抱团取暖,十几年前,当代的乎涉王也就是这个乎涉糜攀上了单于庭的高枝,被一个大人物认作奴隶。
于是整个乎涉部族鸡犬升天,被那个大人物动作到了龙城一带放牧。
曾几何时,这乎涉人是无比高傲的,这乎涉王更是一口一个我主子是xx,鼻孔朝天,不可一世。
但现在,这个乎涉王却是狼狈至极。
他脑后的发辫都乱成了一团,浑身上下更是沾满了血污。
“汉朝人!是汉朝人!”乎涉糜看着那几个他的熟人,终于忍耐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乎涉王请详细的告知诸位头人……”
“遵命……”抹了一把眼泪,乎涉王一五一十的将发生在他身上和他的氏族身上的悲惨之事倾诉出来。
不得不说,这个乎涉王的口才还不错,至少,他诉说的事情,前后贯通、通顺,而且极具感染力!
随着他的诉说,整个大帐的气氛瞬间凝固起来。
“汉朝人!”无数人紧紧在攥着拳头,对于乎涉王的遭遇感同身受:“你们这是在找死!”
因为,乎涉王嘴里说出来的事情,假如是真的。
那汉朝人就不仅仅是在挖所有引弓之民的根基!
更是要挖断在座的所有贵族的根基,深深的伤害到他们每一个人的利益!
汉朝人这明摆着,就是不要他们活命了!
到此刻,所有人都明白了,什么叫‘编户齐民’?
就是拆散和肢解所有的部族,将贵族彻底的踢出部族氏族的日常管理之中,这等于是在将所有贵族从他们的统治地位上踢下去。
从此以后,所有氏族部族的权力,都属于汉朝人。
而所有贵族,将所有权力!
这太可怕了!
更要命的是,汉朝人还打着所谓的‘天单于’和‘王道教化’的幌子。
每到一个部族,就召集全部族上下的所有人,让他们检举和举报自己的主人、头人、贵族过去虐待甚至虐杀他们的行为。
然后,汉朝人就打着‘替天行道’和‘为民做主’的幌子,将那些贵族、头人,统统拉出来杀掉。
将他们的穹庐、牲畜以及其他一切财产,分给那些卑贱的奴隶和无耻的牧民!
这乎涉王也是命好,在汉朝人动手时,他躲到了草料堆里,靠着装死,捡回来一条命,然后趁着天黑,骑了一匹马一路狂奔,来到这长林部族示警。
听完乎涉糜的话,长林当屠拔剑而立,对着他的所有贵族和头人们说道:“大家都听清楚了吧!汉朝人,不仅仅是要掘我等引弓之民的根,还不让我们活!”
“事到如今,我们想要活命,想要保住先祖的祭祀和天神的香火,就只能跟他们拼了!”
“拼了!拼了!拼了!”无数人振臂高呼。
每一个人都明白了——假如乎涉糜所言不假,那么,等汉朝人的军队开到,大家伙就只能等死了。
为了不让自己死,大家不得不拼命!
也没有办法不拼命!
可是……
长林部族的力量,看似强大,实则弱的可能不够汉朝军队一只手捏的。
更别提,汉朝人还有着传说之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神骑!
光靠长林部族的力量,恐怕……
“马上派人去联络柔然、林胡、章胡等部族……”长林当屠下令道:“再派使者,前往河西和幕北,将此事告知每一个引弓之民!”
“汉朝人,要来灭绝我等引弓之民!”
“他们会肢解我们的氏族,消灭我们的信仰,毁灭我们的神庙!”
“在汉朝人的这种残酷暴政之下,每一个引弓之民,都应该团结起来!”
“只有团结才能战胜汉朝人!”
此刻,长林当屠在所有人眼中,犹如一个伟人。
众人都是心悦诚服,五体投地的拜道:“谨遵您的命令,我的王!”
长林当屠心中,更是燃烧着熊熊斗志和蓬勃的野心。
“汉朝人居然出此昏招……”他在心里想着:“此乃天神保佑,合该我长林氏族为霸!”
他很清楚,只要自己真的能够统帅各部,与汉朝人交锋。
那他必然会成为每一个引弓之民眼里的英雄。
哪怕他战败了,但只要他活着,或者他的子嗣还有一人活着。
那么,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无数人带着奴隶、牲畜和战马、军队来投奔。
若可以在战场上取得优势,甚至哪怕吃了败仗,只要汉朝人能在他的反抗下被迫让步,那他的名声就必将超越孪鞮氏。
到时候,新的草原帝国就将建立!
他,长林氏族的长林当屠,就可以踩着汉朝人和其他所有人的尸骨,登上单于的宝座!
更重要的是——哪怕,哪怕出现了最糟糕的情况,他和所有人的反抗,被汉朝人毫不留情的镇压,并且轻而易举的粉碎。
他本人被俘,军队被全歼。
但是……
他依然不会有事。
汉朝的皇帝和贵族们,即便只是出于拉拢人心和粉饰太平的目的,也得对他以礼相待。
甚至说不定,还得给他封侯,乃至于封单于!
正因为这个买卖,他长林当屠本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吃亏,也不会有损失的。
所以,他比所有人的底气和信心都要足。
赢了,他是单于,平手是英雄,哪怕是失败了,一败涂地了,他也可以有富贵可以享受。
这么好的买卖,不做的是傻子!
至于其他人?
他们是死是活,与他何干?
……………………………………
几乎是在同时,顺德城的单于宫殿正殿之上。
忠勇军、楼烦军的全体司马以上军官们,临襟正坐,人人都将手按在了剑柄上,抬头挺胸,就像一个个雕塑一般。
而在他们的对面,那些在顺德城中有影响力的大商贾的代表们,则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人人皆知,大战将来。
不过,对于此战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一切都已经是注定的。
“护匈奴将军,执金吾、昌武侯郅公到!”大殿口,随着一阵阵整齐划一的金铁击鸣之声,郅都带着他的亲兵和左右参谋走了进来。
刹那间,所有的军官,全部站起身来,以右手击胸敬礼:“末将等敬拜郅将军!”
郅都连忙回礼:“都敬问诸公安好!”
而右侧的商贾代表们,则纷纷堆着笑脸上前拜道:“草民等敬拜君候……”
“诸公请起……”郅都强忍着自己内心的恶心,挤出一丝笑容。
这是他最难受的时刻——要与商贾们共商军国之事!
简直是耻辱!
但,现实迫使他不得不求助于这些商贾。
因为这些家伙在过去六个月里,将大量的青铜武器和各色装备,卖给了匈奴各部。
若论对这些部族力量和底蕴最清楚的人,当属这些唯利是图的渣渣。
况且……
这次动手的话,军费和粮草补给,还得仰仗这些家伙资助和帮忙。
没办法,大军一动,就是黄金万两。
幕南各部虽然菜,但料敌从宽,郅都不得不拿起对待匈奴本部骑兵的精力来对待他们。
这样的话,就必须从句注军和飞狐军之中抽调骑兵,至少得有一支超过两万精骑的可靠力量作为箭头,除此之外,还得动员其他各种兵种一万以上,再算上杂兵和辅兵,总规模可以要有五万上下。
如此庞大的一支军队,每天吃喝拉撒和行军路上的消耗,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不靠这些商贾支应,难道要去找陇右代北的百姓报效?
这么傻的事情,郅都才不会做呢!
所以,哪怕是看在五铢钱的面子上,郅都也得对这些商人讲点礼数。
而诸多大贾,自然也都心知肚明,郅都让他们来是做什么的?
尤其是那些去过安东经商的家伙,更是明明白白。
安东的护濊军和各地驻军的主要军费支出,从来都不是靠着朝堂拨款或者从百姓身上收税。
而是通过从朝鲜、韩国、真番等属国摊派以及对商贾的摊派。
当然了,众人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
如今的大汉帝国,信誉那是杠杠的。
有投资,自然有回报。
这赔本的买卖没人做,但只要有利可图,哪怕要掉脑袋,商贾们也必然会前仆后继。
就拿这一次来说吧。
大家出钱出粮甚至出人出力,帮助朝廷完成了幕南战略。
那么,天子和朝堂诸公难道还能亏待了大家不成?
这俘获的奴隶、战俘什么的,完全可以抵债嘛。
那些什么牲畜、皮毛、黄金,更是可以直接抵充的。
更何况,这些人之中,还有那么几个人,根本就是奉着命令来卖肝卖肾也要支持郅都的。
甚至,他们都没有打算要过什么回报。
因为,钱什么的,对这些人和他们背后的主子来说,完全不值一提。
他们的钱,已经多到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他们现在唯一的追求,只剩下了列侯之爵。
譬如说卓氏、师氏、程郑氏。
就是这样根本不在乎这一次赚多少?
他们只在乎,自己的付出能不能被天子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