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春天,来的远比长城内更早。
刚刚正月,顺德冰雪就已经消融,草原上重焕生机。
往年这个时候,顺德附近的部族,必定已经在为迁徙做准备了。
因为,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前往遥远的远方草场,赶赴春季的牧草盛宴。
时间必须恰到好处。
不能去的太早,太早的话,牧草还没有长出来,牲畜和人马都得饿肚子。
也不能去的太晚,太晚的话,牧草就会被其他人的牲畜吃光。
但今年,顺德附近的人民,就从容的多了。
过去的这个冬天,汉朝的军队,几乎驱逐和处死了顺德城附近方圆三百里的全部贵族。
眼看着过去的一个个高高在上,连仰视都有些困难的大人物,被汉朝人送上断头台,而他们的牧场、牲畜和财富,则全部被汉朝官员平均分配给了大家伙。
谁不高兴呢?
当然,对于汉室来说,这个买卖也不亏。
周边各部的牲畜,本就不是自己的。
拿他人的东西,给自己收买人心,太划算了。
唯一的问题是――现在,各部的牧民和牧奴倒是都按照长安的意思,予以了解放,也分给了他们牧场和牲畜。
但问题是如何管理这些人?怎么引导他们?
这成了一个大问题。
没办法,只能上军事管制这个政策了。
所有牧民,统一由军方接管。
仿照屯垦团的编制,进行编组,这个事情,汉军已经非常熟练了,所以没费多大劲,就在这顺德周围建立起了大大小小数十个乡亭。
人数多的,有千余人,少的也有数百。
同时,顺便也对顺德周围的诸胡部族做了一次人口普查,最终统计的结果,让人震惊!
为顺德为核心,方圆数百里的草原上,竟然有着四万三千多人。
考虑此地,向来是匈奴人的禁脔,匈奴败退后,其本部纷纷逃亡幕北,留下的都不过是老弱病残和杂牌奴隶部族。
所以,其原先实际人口可能更多。
而这顺德,不过草原之一隅而已,并非引弓之民自古以来的主要牧场。
是以,这整个草原的人口规模,很可能超过汉室曾经的预估和设想。
这让商贾们很兴奋。
嗷嗷待哺的工商业,现在就缺廉价、皮实可以大量供应的劳动力。
尤其是冶炼业、采矿业和伐木业。
奇缺劳动力!
用汉人,则太贵,也太容易引发舆论抨击。
你稍微用的多一些,儒家和法家就要喷他们‘伤本逐利’,还‘伤天害理’‘草菅人命’。
还是奴工好,没人权,死了就死了,不会有人关注。
商人们一高兴,军需物资的运输速度一下子就快了起来。
在冰雪消融,道路重新畅通后的数日之间,各个商贾就将上千车的物资,运到了顺德城。
他们的效率,甚至比国家动员起来的民夫效率要高至少一倍!
没办法,商人们挥舞着五铢钱,大把的赏钱砸下去,运输物资的车夫和民夫们立刻工作效率蹭蹭蹭的狂涨。
为了多赚一个五铢钱,有的是人,愿意加班加点。
商贾们,自然也是无利不起早。
这场战争,本身就是一场盛宴!
从过往的例子来看,等汉军平定幕南,稳固统治之后,国家必然会下无数订单来为幕南地区的开发做准备。
而这些订单,当然会交给‘勤于王事,忠君爱国’的义商们。
除此之外,战争过程之中的缴获和俘虏,义商们也可以优先购买。
而且可以用捐献的物资来抵充货款!
这就已经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了!
更别提,郅都还允诺他们,可以让他们参与这场战争,从而可以分润一些军功。
现在的汉室,钱几乎可以买到一切――除了爵位。
自元德元年开始,朝廷就收紧了相关的输粟捐爵的口子,马邑之战后,干脆就彻底停止了输粟捐爵制度。
现在的天下,市民工商各个阶级,唯一可以用钱买到的爵位,只有民爵。
但这些可以交易的民爵,最高只能支撑到公乘,再想往上升,靠交易或者买卖来的爵位,就无法叠加了。
唯有军功,方能不受限制的继续提升。
对于缺乏安全感,总觉得,可能要被地方官拿去当政绩给刷了的商贾们,他们唯一自保的方法,就是提升自己的爵位。
只要升到五大夫,那就拥有了特权。
升到左庶长以上,那就拥有了初步自保的权力,按照制度左庶长以上属于卿,他们的地位比照千石,地方官已经很难决定他们的生死,他们的命运掌握在更高级的官员手里。
至少,一个县令是无法收拾拥有左庶长之爵以上的人的。
而当今天下的商贾之中,拥有左庶长之上爵位的,聊聊可数。
至于封君,更是仅有两位。
为了获得更高的地位,更大的自主权,也为了家族的繁荣昌盛,商贾们现在真的拼命了。
钱,就像不是钱一样的撒出去。
他们在两个月内,几乎买光整个陇右郡和北地郡以及太原郡农民手里的余粮。
狼猛塞和云中塞的关卡城门之前,堆满了粮食,挤满了急切的想要出塞的商队。
无数人都被这些商贾爆发的力量吓傻了。
以商贾之力,居然可以支撑一场中等烈度以上的战争了!
这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更是史无前例的事情,在今天以前,从未有人想过,商贾这种社会底层,被世人歧视的群体,居然能有此等力量!
郅都已然目瞪口呆。
不过,仔细想想,郅都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
想当年,太宗皇帝初初即位,在灌婴将匈奴势力彻底逐出长城后的数年之中,长城守军,经常性的饿肚子,以至于出现了有烽燧台的守军被活活饿死的例子。
但,当晁错提出了输粟捐爵的政策后,这个情况在两年之内就彻底扭转。
天下的商人和地主们,热情洋溢的带着家臣和奴仆,驱赶着牛车和马车,不远千里,将一车车粟米送到长城边塞。
很快,各地官仓的粮食就爆满了。
长城守军饿肚子的历史,自此一去不复返。
根本没有人能统计得出,当时给长城守军运粮食的人有多少?更没有能知道,他们到底送去了多少粮食?
但有一点可以确信,他们输送的粮草,肯定是超过两百万石以上,甚至可能更多。
今天的汉家商贾的财富、力量、资源,数十倍于当年。
他们能创造这样的奇迹,自然也不应该意外。
莫名的郅都想到了一句流传在长安市井之中的谶言:得工商者得天下!
“商贾之力,应该重视吗?”郅都在心里想着,但随即,他就摇了摇头。
对法家来说,仇商和敌视商人,这是他们的根本,也是他们的道统,更是无数先贤指引的道路。
商人可以利用,可以合作,但若让商人的力量参与乃至于主宰法家的思维,那与欺师灭祖有何区别?
日后自己等人死后,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李悝、商君、韩非子等诸多先贤祖师?
倒是那百工之力,可以适当的引入。
工商、工商,有工方有商。
没有工坊、没有作坊,没有工人,商人拿什么去做买卖呢?
正好,现在,张汤治下的南阳郡,工坊无数,更有着无数高炉。
法家未来或许可以从这个方面来着手,建立和建设自己的工坊思想。
最好,将法家打扮成工坊主,特别是广大中小工坊主的代言人。
如此一来,即使未来果真是工商的天下,是机械与工坊的世界,那么法家也依旧可以生存,可以继续引领时代。
这样想着,郅都就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然后交给自己的一个亲信心腹,嘱托道:“你替吾将此信亲自送到南阳郡,面呈郡守张公!”
“诺!”这亲信领命一声,就出门而去。
现在,汉家高级贵族和高级文官的私人信件,都已经开始由自己的亲信心腹来专程传递。
这是为了防止被绣衣卫的探子给看了。
郅都倒是不怕这信上的内容被天子知道,他是怕被儒家的人知晓。
鬼知道绣衣卫里面,有没有儒家的人?
反正,郅都清楚,绣衣卫里有不少人是倾向、同情甚至本身就是法家的门徒。
他们见到儒家巨头们的信件,肯定会拆开来看一看,然后将其中的内容,悄悄的透露给法家。
将此事做完,郅都就重新将注意力投诸到政务之中。
在长安的决定没有来之前,他这个护匈奴将军的主要职责,就是建设和建立以顺德为核心的郡县制度。
这个事情,虽然有着屯垦团的经验,郅都处理起来,得心应手,甚至不费什么力气。
不过四万三千多人而已,还没有汉室一个上县的人口多。
讲道理的话,一个中等水平的汉室文官,足以应付这些事情。
而他郅都可是曾经先后做过河南郡郡守和中尉、中郎将、执金吾的男人。
他曾治理过数百万人口的大郡。
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很轻松。
但问题是――这个全新的郡县,到底与中国过去的郡县不同。
这是全世界第一个以畜牧业为根本和支柱的郡县。
而非是中国内地的那些农耕为主的郡县。
合理的划分牧场,指导这些人,适应与学习定居生活方式,无疑是一个艰巨的任务。
好在,楼烦军的军人,在过去四年里,已经完全学会并且懂得怎么经营一个定居的畜牧经济社会。
在他们手把手的教导下,靠近顺德城百里范围的各部牧民,基本都已经完成了定居点的建设。
现在,就等着少府和太仆的官僚前来,将蓿苜草种子以及各种技术、工具,传授给这些人。
但,在顺德外围的两百里地域的部族,就没有这个条件了。
因为,资源和人手的严重不足,他们至少在今年,还得维持游牧的生活方式。
而怎么组织和带领这些人过渡好这一年的时间,就又成了难题。
总不能让这些人呆在原地,好吃懒做吧?
总得让他们去自己养活自己。
但不能因此让他们失去控制,离开汉家的掌握。
郅都现在就在头疼这个事情。
这批游离在外的人,大约有两万人左右。
其中,成年男丁大约是八千人,妇女和孩子约莫占了一万,剩下两千是老弱病残。
这些人若是不管他们,或者限制他们,不许他们去游牧,那么,肯定会全部饿死的。
当然,有不少商贾,都表示愿意接盘。
将他们带回内陆。
但郅都用屁股想都知道,这些渣渣想干嘛!
“干脆,让这些人,男丁便为我军输送和保管粮草,妇女则缝补和梳洗衣物?”郅都在心里想着,但随即就否定了这个设想。
因为,汉军不可能带着他们一起行动。
“或者,搞个工程,让他们去做工?”郅都眼中闪烁着光泽。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既然汉家到了这草原上,那自然不会傻兮兮的放任草原,当然会改造这个地区的地理、地貌,改变河流的流向,以此来让世界来适应汉人,而不是跟匈奴人傻兮兮的让自己去适应世界。
虽然现在,天子已经否定了在草原上屯垦的计划。
但畜牧业的发展,也离不开水资源的供给的嘛。
在定居点之间挖掘渠道,建设一个个储水的水塘,乃至于沿着容易洪泛的地区建设堤坝,在风沙泛滥之地,植树造林,这些都是选项。
虽然来此地不久,但郅都就已经为这顺德周围的世界量身打造了一个改造工程。
首先,在靠北接近浚稽山的地区,大量植树,以阻滞和减弱风沙侵袭的力度。
植树防沙的事情,在秦代就已经为中国人所知了。
秦人经营河套地区时,在榆林塞周围植树十余万株,直至今日,榆林塞周围的榆树依然是对抗从河西刮来的风沙的最强大防御。
毫不客气的说,若无秦人的经营,河套地区的风沙化,现在可能会很严重。
除此之外,在顺德附近,建立一条供水渠道,以满足顺德城将来对水的渴求,似乎也很有必要。
不然,未来,顺德若是人口一多,缺水的话,那就麻烦了。
这样想着,郅都就已经有决定了。
对法家来说,遇事不决,大搞基建,确实是一个下意识也是理所当然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