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此刻正在翻阅着少府和太常的报告。
报告很长很长,足足堆满了整个案几。
这些报告,都是近来和未来三个月,汉室将要支付给士卒和军官们的赏赐的有关奏疏。
总的来说,此番马邑之战,汉家对军队的赏赐,主要是分做三部分的。
第一,毫无疑问是爵位和土地。
依照军功勋爵名田宅,战功受封的士卒,是可以得到相应爵位的土地和房屋的。
当年,秦帝国就是靠着这一手,吊打了全世界。
秦兵的悍勇和作战意志,因此冠绝列国。
将包括魏武卒这样的强军,打的都不敢与秦军交锋。
汉室鼎立以来,其实除了国初,是严格执行的军功勋爵名田宅外,在太宗上台后,就开始渐渐停止了按照爵位给付土地和房屋的制度。
这一方面,是因为汉家天子动不动就赐爵,搞得国内不更以下爵位泛滥。
其后,别出心裁的输粟捐爵制度,几乎将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打入深渊。
直到刘彻即位后,慢慢的将它复活。
即使如此,现在的汉家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与秦代相比,依旧是个跛子。
秦爵体系,立足于耕战制度之上。
突出的就是每一级爵位都与下一级和上一级,有着明显的差距。
譬如,在秦体系之内。
只有有爵位的人才能蓄奴,个人的土地上限与其爵位息息相关。
但汉室却没有这些限制。
有钱就是大爷。
一个家赀百万的富商,即使只是一个庶民,也能照样在家里养几十个奴仆鲜衣怒马,兼并数百上千亩土地。
而一个家无余财的五大夫,却可能还要给这位庶民富商做佃户。
所以,当年晁错就毫不遮掩的说: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亡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意思是,爵位这东西,陛下您开口随便封就是了,反正不要本钱。
这句话间接证明了,在当时的汉室,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已然崩溃。
因为,秦的爵位,可是非常值钱的。
从簪枭开始,就享有特权。
譬如,秦律规定,簪枭从军,每顿给米一斗,酱半升,菜羹一盘,干草半石。
从不更开始,可免一人更役。
而在汉室,只有公乘以上,才能享受这个待遇。
而汉家爵位系统的真正分水岭,是自第九级的五大夫开始。
从这个级别开始,将贵族和庶民,划为两个阶级。
汉室的官宦世家和将门世家,就是以五大夫为基础的。
原因是,汉室从五大夫开始,赐给食邑。
使他们能有余钱和人力,组织和训练自己的子侄。
汉室的封君制度,由此而始。
然而,能爬到这个爵位的人,统统都是中级以上的军官。
泥腿子,除非走了****运,斩得一个敌军的大人物首级,不然,就算打一辈子仗,也熬不到第五级的公大夫。
而汉家,公大夫一下的爵位,根本不值钱。
甚至,可以这么说,第五级的公大夫跟第一级的公士在社会上的地位和待遇几乎没有区别。
也就是面子上好看一些。
只有到了公乘以上,爵位的待遇和作用,才体现出来。
这种制度体系的设计,很显然是为了方便了上层的贵族能肆无忌惮的随心所欲的压迫下层的百姓,剥削他们,奴役他们。
这种体系,在和平时期,当然是有利于统治的。
但在战争时期……
却是个极大的错误!
打仗,归根结底,还是要靠士卒去冲锋陷阵,与敌人白刃交战。
而在战争时期,士卒就是个消耗品。
倘若不能鼓励更多的下层百姓踊跃参军,那么,等刘彻和他的祖辈们辛辛苦苦训练和培养出来的这些精兵死光或者老朽之后,谁来给刘彻开疆拓土,制霸世界?
难道要学武帝,去征发罪犯与赘婿,玩武功爵吗?
那已经被证明是一个极大的错误了。
汉匈战争前期,一汉当五胡,数千汉军追着上万的匈奴骑兵满草原跑,霍去病封狼居胥山,追亡逐北上万里,一个敢阻挡的人也没有的神话,在战争后期,不再出现。
究其原因,是百姓厌战了。
好男儿不愿参军了。
于是国家只能用赘婿和刑徒为军队主力。
为什么会出现这个怪像?
武帝为什么要别出心裁,玩武功爵?
答案就是,现有的汉军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不能很好的刺激民间的高素质男丁从军。
那为什么武帝那样的雄主,不直接复活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
反而要去搞一个跛脚的武功爵来修补?
答案就是,旧有的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要复活到能刺激百姓踊跃参军的地步,需要复活它的授田体系。
而,汉室当时无田可授。
除非将告缗没收的土地填进去,但,武帝怎么舍得?
刘彻其实现在也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
想鼓励和刺激百姓,进一步的加大征兵工作的力度,就需要授田,而目前汉室在内地无田可授。
好在……
“中原无田,然东鸥与安东有的是田啊!”
所以,刘彻大笔一挥,狭马邑之战的胜利之威,乾坤独断,下令给有军功的士卒军官授田。
全部按照汉律规定的爵位授田比例授予有功士卒。
譬如,公士是一百五十亩土地和一个宅子,上造两百亩两宅,簪枭三百亩,不更四百亩。
但这些土地和宅子,不是在东鸥,就是在安东,在怀化。
想要得到他们,就必须迁徙到这些地方去。
而这四个级别的爵位的军人,占据汉军所有兵源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实际上,刘彻是在用土地和政策,诱、惑军人前往这些新得的土地上,繁衍生息。
未来,每征服一个地区,都在当地如此。
某些遥远之地,直接将授田数和屋舍翻倍,甚至翻三倍。
以此,既鼓励移民,又能强化控制和统治。
对刘彻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只是……
财政支出有些大……
仅仅是这授田和给士兵建房子,假如,所有士兵都选择移民,那么,恐怕将要支出数万万!
好在,国人自古恋乡情节极为严重。
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移民迁徙到远离故土的化外之地。
实际上,会马上选择移民的,只占士兵总数的不到千分之一。
这就很好处理了。
不过几百万的支出,就能换来上千户甚至数千户能屯垦守边的军人家庭。
这买卖,划算的很!
而不愿移民的士卒,他们的土地和屋舍,可以暂记。
换句话说,当他们想移民时,跟官府招呼一声就可以了。
这个帐刘彻绝对会认。
而且会坚定不移的认!
除了土地跟房子。
军人们最关心的,当然是票子了。
这些奏疏中,主要也都是在报告票子的支出问题。
本次,马邑之战,汉军俘获匈奴骑兵、贵族,加起来大约两万多人,牲畜接近一百三十万左右,战马二十万匹上下(包括南池和马邑之战的缴获,南池的缴获,主要来自楼烦和白羊,尹稚斜跟折兰,忽略不计)。
无疑,这是一笔巨大的收益。
至少在纸面数据上,少府跟其他部门都报告,汉家在扣除了给士卒军官和将军们的赏赐后,起码还能赚个二三十万万钱。
但这些牲畜,一时半会,没法子变现。
刘彻也不可能将它们变现。
牲畜中的牛,每一头,都会进入汉家牧场,作为耕牛的种子,同时也会作为赏赐给那些立功很多的士卒的赏赐。
羊呢,倒是可以卖卖。
但刘彻暂时不想变现。
他打算派人去筛选筛选,找出那些羊毛长的比较长的,当成绵羊来培育。
绵羊羊毛可是好东西,未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矿。
至于马……
就更不可能变现了。
哪怕是挽马或者伤马也有它的用途――最起码可以跟驴子杂交,培育骡子,作为农用牲畜使用。
换句话说,这些缴获的战利品,实际上得由刘彻自掏腰包买下来。
哪怕刷尽小聪明和手段,将价格通过各种‘合理的手段’一压再压。
它们的价值,也超过了三十五万万钱。
扣掉制度规定的三成后,剩下的超过二十万万钱,需要赏赐给所有参战士卒官吏。
好在,刘彻机灵,提前铸了一百万枚金五铢。
通过金融手段,合理合法的从这些士卒腰包偷走了一万万钱。
别说刘彻坑啊。
其实是不得不这样。
不耍点花招,国家财政就要破产了!
除此之外,借着赏赐的名头,刘彻让少府大玩偷换概念。
将一堆的农具、器皿和各种工具、食盐等官府产品,塞到了赏赐物品里。
价格虽然跟盐铁衙门的销售价格相差无几,甚至更便宜!
但,这种悄悄的把士卒的赏赐,换成了自己家的商品的行为,换到后世,肯定要被喷死。
好在,此时百姓淳朴,不懂这些统治者的花花肠子,还是可以忽悠过去的。
通过这些手段,刘彻成功的把赏赐财物,控制在十万万钱以内。
即使如此,这也是有史以来,老刘家最大的一次单向支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