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是在一张铺着丝绸的柔软木床中甦醒的,他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触摸过这种质地的布料,没有躺过像样的床。
他做了一场水深火热的梦,梦见自己还是奴隶时,每天被羞辱、毒打,浑身上下传出生不如死的疼痛。
在黑暗发霉的角落,他说不出话来,也不被允许说话。周遭的声音无不在憎恨他,连地窖的老鼠都看不起自己。
「如果你从没出生就好了。」
「如果你死掉就好了。」
「怎么还在动?不是已经好几天没给食物了吗?」
他梦见一个乾净娇气的男孩在冷眼看他,梦中的他心生不甘。如果可以让他从出生就没有自尊也许也就不会知道何谓痛苦了,但偏偏神要戏弄他给予他愤恨不平的理由,却没给予他还手的力量。他梦见自己逃出,又被抓入侍者手中。
然后,他恍惚间有清醒的错觉,他看见了一张和煦的面容在对他微笑,感受到剧痛的额头被轻抚。
他想那应该才是在做梦,而那些沉痛的、饱含恨意的,才是真实的世界。
「感觉好一点了吗?」
一个柔和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那声音尚未传到耳朵就先佔据了脑海,让人无暇思考其他事物。
门边倚靠着一个人影,淡黄色的日光从那人身后洒入房间,他的轮廓都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他头顶上有一对不属于人类的弯曲羊角,浅金色的发丝垂掛在耳后,只留下几缕捲曲的细发在鬓角边。他嘴角噙着笑,衬得湖水绿色的眼睛灵动闪烁。
那人穿着一席青色绸缎,折叠的布料垂盪到他带有肌肉线条的手臂,此刻正双手交叉着。
「嗯。」男孩还反应不过来,愣愣地说。
「那就好,你都烧了两天了,我把仅存的药都用在你身上了,但那些药已经好多年没换过了,也不确定还有没有功效。倒是乾净的绷带还剩很多,你伤口这么多也够用。」
「我怎么会在这里?」男孩问。
「还记得你差点溺死在水里吗?是我把你救起来的。」
「可是侍者??!」他虚弱的语气透出惊讶。
「他们不会有意见的。」帕恩说。
「他们听你的话?你是谁?」
帕恩挑眉笑着说:「询问人的语气要礼貌一些,而且不是应该先自我介绍你的名字再问别人吗?小朋友。」
男孩似乎想起了什么手指紧紧地握住被子,低下目光说:「我??我叫莱。」
「这是你的全名吗?」帕恩问。
莱点点头,嘴唇抿得死紧。
想也知道这不可能是全名,帕恩只能单从一个字中判断这应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看你的年纪这么小,你是犯了什么罪呢?」会被丢入生命之河的人类通常是为了要净化重大罪孽,他们希望十恶不赦罪犯在受尽折磨后由赫默萨处置。
「他们不喜欢我的母亲,连带把无罪的我也判定要受刑。」男孩选择了个避重就轻的说法。
帕恩望着浑身警戒的男孩说:「我是这片森林河流的管辖者,帕恩。不知道你从哪个城市来的,难到没有听说过关于迷雾森林神的神话吗?」
男孩发出嘶哑的声音:「我是从南边火山山脉附近来的,不是算是城市。小时候我母亲把我藏起来,有跟我说过赫默萨的故事和一些教义。后来我被大地主抓去当奴隶,就没有机会接触这些神话了。但我有听说过一些迷雾森林神的故事,跟大人您好像——很不一样。」
这下帕恩兴趣浓后地问:「说说我在你们神话中的形象是什么样子?」
「身材魁武但是驼着背,脚上长满白色的长毛还有狰狞的蹄,面部像个老人而且头上的角几乎要刺进脑袋里。如果有人闯入森林,就会用各种方式轰走闯入者、或是直接杀死他们。」
「还有呢?」
「我忘了。」男孩淡淡的回答,毕竟他能接触到神话的机会不多,他本身也对这些不感兴趣。
「有没有提到我写的诗?我创作的音乐?我游歷的故事?我帮助召兽师研究的事?」
男孩摇摇头,想了一阵子后又说:「还有提到你喜欢捻花惹草,偏爱年轻的肉体,并且男女不忌。」
帕恩弯起手臂,拇指和食指撑在眉间沉痛地低下头。虽然时隔六百多年没有现身,人类的寿命和记忆又短暂,而男孩出生的地方可能也没有正式的书籍可以阅读,但得出来的结果也太失真了。
「不是这样的。」帕恩试图解释:「我绝对没有胡乱勾搭别人,好吧,就算有也绝对没有随便发生关係,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男孩抬起头来望着帕恩,似乎不是很明白帕恩为什么要对他解释。
「总之,你有机会记得去看看歷史的记载,来更正一下你的观念。」
男孩没有回应,实际上他从来不觉得神与他之间、生命之河与他之间有任何关联,他甚至在内心深处憎恶这些教义经典。因为无论世人如何歌颂上天,神都拋弃了他,将他留在黑暗的泥沼中发臭。
「既然你是大地主的奴隶,为什么后来又被侍者抓走了?」帕恩打破短暂的沉再次问道。
「我逃过一次,以前侍者不敢得罪大地主,所以就算他们使用没有名字的人来当奴隶,侍者也没有办法抓人。但我们一直是侍者的眼中钉,一旦脱离了大地主侍者就会迫不及待的抓人处死。」
「你知道侍者一直想抓你,又什么要逃?」
「因为我想杀了大地主,但没有成功。」
男孩的目光飘远:「有人找到了我的母亲,说她生下没有名字的人是罪孽深重的恶魔。大地主为了要平息暴民的怒火,将她綑绑吊起打算烧死她。那夜不知道为什么柴火一直旺不起来,火不够烈人就烧不死。她皮都烂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大地主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的望着。」
帕恩没有再问下去,他明白世界上有太多人在承受各种苦难,男孩不需要安慰,他的安慰也微不足道。
「你好好休息吧,床头有一些水果,要是饿了可以吃。你要是想起来走走也可以,但是别想着能够走出森林回去,别想着报仇了。」
帕恩没有强迫要靠近男孩,他喜欢给他极大的自由,也无意要磨去男孩的稜角。
只是男孩身上的铁鍊实在太吵了。
「你过来一下。」有次他真的受不了的说。
莱不信任他,但还是警惕地靠过去。
帕恩的手轻放在莱颈銬上,半闭着眼什么动作都没做。
「你的镣銬是哪里来的?没办法受到我的召唤。」
「这是在南方就被銬上的。」
「怪不得,都说难方有部分土地已经脱离河水的控制,也许在那边开採的铁矿我也没办法召唤。」
帕恩想了想,最后从翻箱倒柜找出一把金工用的锯子。
「总是需要把你身上的镣銬去除吧,虽然有点危险,但我会小的。」
颈銬已经在莱的脖子上刮掉一层皮,每天都让他觉得搔痒红肿,他虽然不喜欢接近帕恩,还是乖乖让帕恩拿着锯子对着自己的颈部比划。
要害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感觉有点微妙,锯子传来轻微的震动,帕恩的手指偶而会擦过颈部的肌肤。
「我知道你讨厌神,但是我不像赫默萨是主神,也不用像他一样维持世界平衡每个决策都要再三衡量。你可以把我当成凡人,这样或许你就不会那么讨厌我了。生命之河带给你受的痛苦不是你的错,不需要听别人评价你,解脱出来吧。」
随着枷锁一声断裂,莱范德感受到心中紧锁的门窗有一丝光透进来。非常微弱,他还感受不到温暖,却只想贪婪将那丝光占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