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莹莹以此曲相赠,颇有依依送别之意。
滕玉意记得自己闯入时,邬莹莹满脸是泪。
而她的好父亲,正默然立在案前看着邬莹莹抚琴。
曲子幽咽凄恻,两人好像都有些痴怔了,不知过了多久,滕绍转头看到滕玉意,脸色隐约闪过一丝惊惶。
滕玉意当时才五岁,但也看出来两个人不对劲,这个邬莹莹是父亲的表妹,半年前被父亲带回家中,父亲对母亲说,表妹父母去世,如今孤苦无依,表妹已许了人家,但离出嫁之日还有半年,这半年需寄居在家中。
母亲事事以父亲为重,自然满口应许,当即命人拾掇出一个幽静的院落,好好安置邬莹莹。
起初母亲常跟邬莹莹走动,邬莹莹活泼机灵,编出来许多小玩意哄年幼的滕玉意,因为擅长拉拢人心,连府中下人也对邬莹莹颇有好感。
过了没多久,母亲不知何故开始疏远邬莹莹,有时滕玉意想去找邬莹莹玩,也会被母亲拦住。
正是从那时起,母亲身体开始抱恙。
再后来滕玉意就在书房撞见了那一幕,她未将此事告诉母亲,可母亲终究还是知道了,母亲当时已经怀了身孕,气急攻心未能保住胎儿,身体彻底垮了。
回忆到此处她猛地抬起头来,耳畔琴音不绝,父亲沉浸在回忆中,她忍无可忍,快步穿过房间,霍然推开门。
滕绍按住琴弦,低喝道:“阿玉!”
滕玉意停下脚步,厉声道:“阿爷口口声声怀念母亲,却连阿娘在世时从不奏胡曲都不知道!这首《苏幕遮》只有一个人弹过,阿爷用母亲的遗物弹奏此曲,究竟在凌辱谁?”
滕绍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滕玉意眼睛赤红:“阿爷不必用这样的法子提醒我,这把琴我永不会碰,这曲子我每听一回就想作呕!我永不会忘记阿娘是怎么死的,那女人如今在南诏国过得好好的,阿娘却已成了一堆白骨,而这一切全拜阿爷所赐!”
滕绍面色铁青,断喝一声:“够了!”
滕玉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母亲去世那晚,下人们忙着装殓,年幼的她不知发生了何事,自顾自爬到棺中,张开胳膊对母亲说:“阿娘,阿玉乖,求阿娘起来抱抱我。”
可不论她怎么哭闹,阿娘都不肯理她,她手足无措,在棺中抱着阿娘哭了起来。
从那日起,再没人每晚哄她入睡,再没人抱着她在花下唱儿歌。没人笑着替她梳发,没人手把手教她写字了。
阿娘下葬后,无数个漆黑的夜晚,她周围冷寂一片,陪伴她的只有母亲留下的那个布偶。
她想起母亲那双笑意弯弯的眼睛,对父亲的恨意怎么都压不住。
滕绍撑着条案起了身,刚一迈步,身子就晃了晃。
“阿爷是个粗人,不懂乐理,不懂对仗,没替你阿娘画过一次眉,没陪你阿娘摘过一次花,那时候吐蕃和南诏国进犯剑南道,正是军情最险急之时,阿爷每回出征回来,陪不了你阿娘多久就得走,所以阿爷连你阿娘爱弹什么曲子都不知道。“
他垂着头用手指轻抚琴身,眼神异常温柔:“但是阿爷却知道,你阿娘爱抚琴、爱作诗,茶道刚兴起时,你阿娘是两京第一个熟习此道的,每回长安有人出新诗,她过目成诵,国子监那些刁钻的算学,她算得比谁都快。这世间的事,就没有她学不会的。”
他嘴唇颤抖起来:“她有许多爱好,阿爷都不甚了了,但阿爷还是要说,你娘在的时候,是阿爷这一生最快活的岁月。阿爷最庆幸的事,就是娶了你阿娘。“
滕玉意含泪看向滕绍:“既如此,为何会有邬莹莹?”
滕绍咬了咬牙:“阿爷早跟你说过,阿爷当年是受人所托照拂邬莹莹,阿爷这一生亏欠你阿娘多矣,但从不曾背叛过你阿娘!“
滕玉意死死盯着父亲,只觉得讽刺莫名,父亲想不起阿娘弹过的曲子,刚才信手一弹,却是邬莹莹弹过的《苏幕遮》。
或许父亲自己都不知道,他曾在某个阶段对邬莹莹动过心,而这对于深爱父亲的母亲来说,无疑比死还难过。
她恨声道:“阿爷敢说一句阿娘患病与邬莹莹无关么!你把她带到家里,可曾想过引狼入室?那时候阿娘性命垂危,你留下医官给阿娘看病,自己却专程送那个邬莹莹去渡口,你可知道,是你亲手将阿娘逼上了绝路!”
滕绍目光刹那间变得极严厉,注目滕玉意半晌,又颓然倒回去,他眼神里藏着无尽的凄楚和痛苦,哑声道:
“阿玉,你阿娘的死就像阿爷心中的一根刺,自她走后阿爷没有一天不活在煎熬中,阿爷自认亏欠你阿娘,愿意承受这一切,可你不一样,阿娘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你心里压着这么多事,何时才肯彻底放下?”
滕玉意失望到了极点,更咽道:“好啊,把阿娘还给我就行了!”
她迈过门槛,头也不回,漫天的飞雪兜头扫过来,一瞬间迷了眼,面上湿湿凉凉,分不清是泪还是雪,她推开下人们递过来的手炉和斗篷,冒雪往外走去。
***
翌日滕玉意起来时,滕绍已不在府中了。
程伯过来传话,说早朝时圣人任命滕绍为兵马大元帅,不日便要率军前去讨伐淮西道。
“老爷这会应该已经去了军营,最迟这两日就要离开长安了。”
滕玉意在案前临着一本《南华经》,淡淡说:“知道了。”
程伯又道:“老爷走前嘱咐,这阵子娘子出门一定要带上端福,如要出城,务必提前通知老奴,以便老奴早做安排。”
滕玉意笔下一顿,昨夜阿爷曾说过,这回朝廷平叛之举进行得艰难,或许与京畿暗中潜伏着大量叛臣的党羽有关。
此前就有朝臣夜晚外出游乐时遭伏击的例子,阿爷这是担心那些贼子会向家眷下手?如果他们真敢如此,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
但此仗至关重要,能让平叛之师晚一日出征,淮西的叛军就能为自方多争得一分筹算,阿爷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
她转头看窗外,雪后初晴,天光浅淡。
“马上要腊八了,我今日要去杜府给姨父送些节礼,你令人早做准备吧。”
程伯应了,自行去安排。过不一会又匆匆回转,“娘子,宫里来人了,皇后有懿旨到。”
滕玉意忙换了衣裳到中堂,果然有位宦官在那候着。
宦官道:“近来天气寒峻,睢阳等地粮运受阻,圣人天高听卑,连夜着使臣前往睢阳赈灾济贫,皇后坤厚载物,自愿斋戒一月为民祈福。杂家今日来,是奉皇后口谕邀滕娘子前往大隐寺礼佛。明日辰时皇后娘娘便会出宫,滕娘子还请早做准备。”
滕玉意俯身道:“遵旨。”
宦官清清嗓子,笑道:“此外昌宜公主也有话让杂家带给滕娘子:‘那日梅林跟你打交道,我和阿芝都觉得你有趣,这次去大隐寺斋戒礼佛,你也要早点来哦。’”
宦官嗓门尖细,这样微笑复述昌宜公主的话,神态和语气都惟妙惟肖。滕玉意低头听着,简直有种昌宜公主就站在跟前的错觉。
滕玉意笑了笑:“臣女遵谕。”
宦官走后,程伯快马加鞭去给滕绍递信。滕玉意则留在府内收拾行囊,另派人送节礼去杜府。
大隐寺位于辅兴坊,建寺百年余,历来是皇家佛寺,听说圣人尚未认祖归宗时受过主持缘觉和尚的大恩,今上即位后,大隐寺益发香火鼎盛了。
次日滕玉意随凤驾前往大隐寺,除了朝中几位重臣的家眷外,皇后还邀了几位力主平叛削藩的外地要员的妻女。
滕玉意被安置在东翼的玄圃阁,几位王公大臣之女与她共一个寝处。
因要静心礼佛,各府的仆从不得入寺,端福自然被拦在外头。
滕玉意只带了丫鬟中最沉稳的春绒和碧螺入寺,幸而行装不多,打点起来也容易。
主仆正忙着收拾,外头廊道里有人道:“寺里嘉木成林,鸟儿肯定也多,估计随便哪株树上就有鸟窝,哪用得着大费周章,你专门派人帮你找鸟窝,当心惊动婶娘。”
这声音稚气未脱,正是那位昌宜公主。
阿芝道:“可是树那么高,雪那么大,单凭我们两个,怎么爬得上去嘛。阿姐,你快想办法吧,天气那么冷,鸟儿们说不定马上要冻死在窝里了,我们得早些把它们弄进屋才行。”
另几名贵女听到这动静,早从房里出来:“见过昌宜公主,见过静德郡主。”
阿芝兴致勃勃道:“你们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找――”
昌宜公主忙捂住她的嘴,冲那几人颔首:“我们找滕娘子有点事,不知她住在何处?”
话音未落,里头的门打开,滕玉意带着春绒和碧螺出来了。
阿芝和昌宜眼睛一亮:“哎,你总算露面了,我们正要找你。”
滕玉意笑眯眯行礼道:“不知两位殿下找臣女何事?”
昌宜拉着阿芝的手踏入房中:“进屋再说。”
房中行囊刚收拾了一半,胡床上、榻上摆放了许多衣物,好在烦而不乱,看着不算碍眼。
昌宜和阿芝在房中转了转,回头看着滕玉意道:“你该不会忘了上回答应我们的事吧?”
滕玉意道:“如果两位殿下说的是找鹊窝,这回怕是不成了。”
阿芝有些发急:“为何不成了?”
滕玉意一指窗外:“晌午又开始下雪了,外头雪虐风饕的,连树梢都看不清,这时候跑出去,不但找不到鸟窝,说不定还会摔个半死,不如等天气晴好了再找。”
昌宜道:“可是等天气好了,那些鸟儿都冻死了。”
滕玉意奇道:“昌宜公主,谁告诉你鸟儿会冻死的?”
昌宜道:“阿大哥哥说的。”
阿大哥哥自然指的是蔺承佑了。
滕玉意问:“世子殿下怎么说的?”
阿芝圆乎乎的脸急得有些发红,一个劲地跌足叹气:“瞧瞧吧,阿姐,我就说她们不知道。”
滕玉意道:“哎?到底怎么回事,臣女愿闻其详。”
昌宜说:“有一回我和阿芝到郑仆射家玩,路过一棵大树的时候,看见阿大哥哥在树上找什么,原以为他丢了东西,可他说他在找鸟窝。我们问他为何要找这东西,他说入冬了,鸟儿待在巢中会冻死,他帮鸟儿们挪个窝,也算是做好事了。前几日长安下雪,天气越发冷了,我和阿芝就开始担心宫里的鸟儿了。”
滕玉意无言看着二人,这位成王世子本事真不小,随口瞎诌的几句话,竟让两个妹妹深信不疑。
她微笑:“鸟儿们不会冻死的。”
阿芝摇着脑袋道:“我不信,哥哥从不骗我,阿玉你别因为想偷懒,就拿话来哄人。”
滕玉意道:“臣女怎敢欺瞒殿下,殿下且想想,鸟儿们为了御寒,要么秋季南飞,要么提前筑巢,一代又一代,都是这么繁衍的,倘若每过一个冬天就会冻死,世间鸟儿岂不是早就绝迹了?”
昌宜起了疑心:“是哦,阿芝,以往也没人专门把鸟儿挪进屋子里,但只要一开春,鸟儿就叽叽喳喳冒出来了。”
阿芝思忖一番,把嘴高高嘟起来:“可恶,为什么骗我们?”
昌宜想了想道:“阿大哥哥自从到了大理寺,每日混迹在市井里,那日他明明称醉要离开,却又跑到树上去,呀,你说阿大哥哥是不是在查什么案子?”
她兴奋起来,眼睛亮若晨星。
滕玉意咳了一声,查案查到郑仆射家中?如此行事,委实太打眼。可若不是查案,为何要拿话引开自己的两个妹妹。
阿芝还在生气:“反正待会太子哥哥和哥哥也会来寺里,等哥哥来了,我一定要罚他多给我们讲几个故事,或者陪我们玩也行。”
昌宜学大人的样子叹息:“前年阿大哥哥参军整一年,回来讲了好多故事,平日捉妖除魔,也常有趣事跟我们说,但他到了大理寺之后,反倒什么都不肯说了,他最近那么忙,未必肯理我们。”
阿芝肩膀耷拉下来:“阿姐,现在不能找鸟窝了,我们玩些什么才好。”
昌宜让滕玉意出主意,转身的时候目光扫过胡床,诧异道:“那是何物?”
滕玉意顺着看过去,那东西静静躺在她的一堆贴身衣物旁,正是阿娘当年留给她的布偶。
阿芝也觉得奇怪,滕玉意的衣饰莫不矜贵整洁,那布偶却黯淡发白,像是曾被人反复抚摸和洗晒,破旧得不成样子了。
两人走过去,这布偶跟坊间常见的娃娃不一样,居然是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小女孩,两人的胳膊用线缝在一起,做成了相依相偎的姿态,从神态上来看,应是一对母女。
阿芝好奇道:“阿玉你都这么大了,不过出门小住几天,还不忘带布偶么?”
昌宜小心翼翼抚摸布偶的头:“这布偶这么旧了,为何不换个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