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徜的心脏,又跳快一拍。
他觉得,她应该是把他上回提醒的避嫌之话给抛到脑后了。
“少拍马屁,别人家的事你别搀和。”陆徜点她眉心,又道,“你真的没事瞒着我?”
“没,真的没。”明舒笑嘻嘻地松开手,起身走到门边,倚门望院里风景。
这片寝屋由长廊相连,廊上挂着湘妃竹帘,帘外是一片竹林,格外幽静。明舒看着看着,忽然心头一动,转头道:“阿兄……”
陆徜正在床头找钱袋,打算趁着明舒这趟过来,让她将这段时间他攒下的银两带回家去,听她唤自己,便回过头来,却见她又怔怔瞧着门外竹林问他:“刚才……在回廊那边遇见的公子,阿兄可认识?他是谁?”
陆徜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这个问题击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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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舒揣着钱袋被陆徜给扫出松灵书院的大门。
就因为她向他打听了适才惊鸿一瞥的少年身份,陆徜又生气了。
明舒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对那少年念念不忘,明明才见了一眼,她甚至不曾好好看清楚过对方的容貌,却觉得他身上的气质熟悉得像是认识了很久的人。
仿佛……是打开混沌过去的一把钥匙。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你与阿娘不必挂心。接下去我要专心备考,日后没急事你就不要到松灵书院。”陆徜送她上马车,语气尚好,但那紧绷的神情却泄露他的情绪。
“我……”
明舒想说什么,陆徜却不理会,径直走到车夫那儿交代两句,马车就启程了,明舒只能坐进车厢,把帘子一撩。
陆徜没离开,站在书院门前目送她。
她忽然记起,阿兄常穿青色衣衫,而今日他穿的,也是身浅青斓衫。
马车渐行渐远,陆徜的身影也渐远,他定定站着,仿佛化成一杆青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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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松灵书院回来后,明舒便将心思放在殷淑君的事上。
与陆徜一席交谈过后,明舒受益匪浅,只觉思路被打开,不再局限于原本的猜测上。在家里休整一日,明舒终于换上殷大太太李氏赠予的衣裳,简单收拾了行李打算往殷家去。
李氏送的两套都是颜色清新的衣裳,不论花样还是布料都比陆徜买的那块要好上许多,穿到身上自然更合适明舒。
“你这样打扮,好看。”曾氏看她似乎又有了些旧日模样,心里五感杂陈。
“可我还是喜欢阿娘帮我做的这套衣裳。”明舒笑笑,将曾氏缝的这套衣裙仔仔细细地叠好,小心翼翼收进箱笼里,这才同曾氏道别出门。
门外停着殷府的马车,虽然她只是当个伴读,但殷家还是派人过来接她,而那个接她的差事,又被陶以谦自告奋勇揽下。明舒穿戴一新出来,陶以谦眼睛大亮
“五公子……”明舒坐进马车里就掀开帘子。
陶以谦忙驱马随车而行,道:“别这么客气,你叫我鸣远或者……五哥吧。”
明舒想了想,干脆道:“成,五哥。”
陶以谦被这声“五哥”给喊得心花怒放,只听她又问自己:“五哥,你不回临安吗?”
“暂时不回。家里把京城的几家铺子交给我打理,我要在这儿呆上一段时日。”
明舒点点头,又问他:“对了,五哥,上回忘记问你,淑君娘子今年也十七了吧,可许了人家?亦或是已经相中哪家公子?”
“定是还没定下来,不过我在家听我母亲提过,娘娘……就是我姨母似乎有意搓和她与三殿下。”
“你家已经出了位娘娘,若再出一位皇子妃,那当真是一门荣显。”明舒道。
“可不是嘛,外祖父和大舅也盼着这事能成,但淑君那情况,要真嫁进皇家,岂不是给家中招惹祸事?我瞧这婚事怕是不成了。”
“你外祖父外没有别的适婚女儿?”明舒又问。
“长房嫡女只有淑君一个,倒是还有个只比她小一岁的妹妹,唤作良君,但良君是庶出的,不可能嫁入皇家,除非她能得舅母垂怜,记到舅母名下当成嫡女,或许还有些机会。”
“那你这位良君妹妹同淑君娘子的关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放心吧,良君是个善良可爱的姑娘……”陶以谦生怕明舒不信,又道,“和你一样讨喜,你见着就知道了。她和淑君的感情从小到大都好。淑君性情大变,家里的姊妹兄弟无人愿意接近她,连她亲弟弟都不喜欢她,只有良君还常去陪她,同她说话解闷。”
明舒点了点头,还想问些什么,却见陶以谦扬眉一笑,指着前头道:“咱们到了。看,良君出来接你了。”
明舒便将头探出车窗,果然瞧见有个黄衣小娘子站在侧门的石阶上正翘首以盼。
很快马车就停在侧门前,明舒踩着小杌子下来,迎面就撞上张明媚笑脸。
“明舒何能,竟劳烦三娘子来此相接。”明舒边说边要行礼,可还没等曲膝,就被殷良君扶住。殷良君在家行三,明舒唤她排行。
“姐姐莫如此见外,我听母亲说给大姐找了位伴读娘子,心里正高兴又多位姐妹呢,又听五哥提起姐姐在路上智擒山匪救他们一命的事迹,心里仰慕得很。知道今天五哥去接姐姐,我等不及想见,这才出来等呢。”殷良君一边说笑,一边上前亲亲热热挽明舒的手。
明舒由她挽着,只偏头看陶以谦,陶以谦讪讪笑着小声道:“就说了你的事,没提你阿兄,放心吧。”
明舒这才收回目光,道:“三娘子过奖,当日不过情势所迫,不值一提。”
“那也得姐姐足够聪明才能化险为夷,像我这样笨手笨脚的可就不成了,只会拖累五哥。”她说着吐吐舌。
陶以谦见了便往她脑上一敲,道:“说什么傻话,你要是在,五哥拼了命也得护住你。”
殷良君便又是一笑。她生得本好,削尖的下巴,水汪汪的眼,身段纤细有羸弱之态,笑的时候很甜美,不笑的时候自有楚楚动人之态,最是惹人保护。
“明舒姐姐,走吧,我带你去见见家里姊妹,她们可都在学堂等着呢。”殷良君兴冲冲拉着明舒就往学堂去。
明舒却停步,微笑道:“三娘子,太太命我给淑君娘子做伴读,我理当先拜会淑君娘子,再与她同去学堂。”
殷良君一怔,那边陶以谦却道:“说得正是,我带你先去见淑君吧。”
“要不我带明舒姐姐去吧。”殷良君又自告奋勇道。
“也好,你们姑娘家好说话,我就不搀和了。明舒,你将行李交给我,我让人先送到你屋里。良君妹妹,帮我照顾明舒。”陶以谦一想都是女孩子,他也不便掺和,索性接过明舒的行李。
“放心吧。”殷良君拍拍胸。
那边陶以谦又朝明舒交代道:“如果遇到什么难事只管找我,自己小心些。”
明舒谢过陶以谦后,与殷良君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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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淑君是家中嫡长女,独居一座绣楼,名为“揽翠阁”,楼外又有小院环抱,风景独享,别提多舒坦,由此也足见家中亲人对她的疼宠,就不知为何好端端地转了性子。
明舒跟着殷良君一路走来,路上遇见不少殷家下人,每个人见了殷良君都堆笑见礼。殷良君皆笑脸相对,一一叫出所有人的名字。明舒从旁看着,想这殷良君在下人之中人缘倒是极好。
殷良君给每个人都介绍了明舒身份,那些人一听明舒是来给殷淑君当伴读时,均露出复杂神情,明舒故作不解,问殷良君:“她们为何那般看着我?”
殷良君似乎正等她来问,回答时却欲言又止,片刻方道:“家姐性子有些严厉,她们怕她。”语毕咬咬唇又凑到她耳畔小声道,“明舒姐姐,在家姐身边服侍,你多担待些,若在她那里遇着什么难处,可以同我说。”
明舒挑挑眉,诧异道:“你姐姐她这么……”
“嘘,到了。”殷良君做个噤声动作,仿佛很怕惊扰到园里住的人。
不是说这姐妹二人感情不错?看起来不太像呀。
园子的门紧闭,殷良君前去敲门,明舒的眉在她转身后微微一蹙。
故弄玄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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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舒与殷良君并没在绣楼里见着殷淑君,据下人们说,殷淑君今日一早就去了家学学堂。
“真是稀奇,今日姐姐竟主动去了学堂?”殷良君又带明舒往学堂去,嘴里嘀咕道。
“她平日不去学堂吗?”明舒边走边问。
“去的,只是通常……不太准时,也常逃课,学里的先生与教习睁只眼闭只眼,也没人敢招惹她……”殷良君又道。
“令姐这般……”
“她就是有些任性,也没别的。”殷良君忙又替殷淑君说起话来,但这辩解说得苍白,毫无说服力。
明舒仍只笑笑,不作回应。
一时间二人走到学堂,便都闭口不提殷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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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家家学在润文馆,馆分东西两处,东边给族中男丁,右边给了家中女儿,两边以长廊相连接,中间是方形莲池,养了几只锦鲤,环境雅致清幽。
润文东馆眼下已经开始晨诵,读书声朗朗传来,西馆这头却还没开始上课。
明舒踏进西馆,馆中已经坐了不少豆蔻年华的娘子,除了殷家长房以外,应该还有偏房与旁枝家的姑娘,一眼扫过约有七、八人,几乎将整个学堂坐满,唯独有一处还显得空荡。
学堂的桌椅,横三竖四,左手边的第一位上坐着个穿红衣裳的少女,她身后与身右的座位却都空着,与其他位置上坐得满满当当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姑娘既多,教习又没到,本该是热闹非常的早上,今日却无人说话,学堂内显得格外安静,众人都将目光抛向新来的明舒身上。学堂外的抱厦早有不少丫鬟妈妈随侍在内,其中一位见了明舒,忙上前来。
“这是母亲身边的芸姑姑。”殷良君低声向明舒道。
“我们大娘子已经到学堂了,陆娘子来晚了。”芸姑姑生得严厉,开口也严厉。
“芸姑姑,是我……我以为大姐还在屋里,所以带着明舒去找她了,不怪明舒。”殷良君比明舒更快开口,将罪责往自己身上一揽。
芸姑姑闻言面色稍霁,只道:“三娘子回位子上坐着罢。”一边又带着明舒往前走,走到那位红衣娘子身边方停步。
“娘子,这位就是太太给你寻的伴读陆明舒娘子。”芸姑姑介绍起来,“明舒,这位就是我们淑君娘子,日后你就与她作伴吧。”
明舒望着眼前这个纵然所有人都在转身打量她之际却依旧坐得直挺挺的小娘子微微一笑,行了个万福礼,道:“明舒见过淑君娘子。”
殷淑君此时方转过头来――这一转头,倒叫明舒心里一惊。
这惊是惊艳。
她以为淑君与良君两姐妹应该差不多,却不想这殷淑君生得十分貌美,又比楚楚可怜的殷良君强出几个头去。一双凤眸两弯柳叶眉,琼鼻樱唇最是明艳动人,这殷淑君长得连同为女人的明舒见了都要叹声美,就是她肤色稍显苍白,明艳内又夹着几分凌厉,看上去不好相予。
“哼。”殷淑君鼻中微哼,挑眼蔑视明舒,并没给芸姑姑面子,只冷道,“又来个监视我的?这回换成外头的人?”
芸姑姑被她说得尴尬,但到底熟悉殷淑君的脾气,也没多说,只指着淑君身后的位置道:“今后你就坐在这里吧。教习来了,准备上课。”
明舒依言坐到自己位置上,只是屁股刚挨着凳子,就听身边传来几声低低的抽气,她不明所以地望去,只见旁边数双眼睛原惊恐地盯着自己,可在她转头之际却又通通撇开头去,不与她对视。
前头的殷淑君仍直挺挺坐着,仿佛一尊石像。
“各位娘子,今日照例先上《女则》,请大家将书取出先诵读三遍。”教习出来,是位年过四旬的女先生。
翻书的“沙沙”声响起,明舒看了看自己的桌面,桌上无书,倒是桌肚里塞了几本,隐约可则封面上的《女则》二字,她便伸手进去掏。
本已整齐开口的朗诵声中,突然变得散乱,其中夹杂着几声隐约的低呼。
明舒的手已经伸进桌肚,人忽然定格不动。
前面坐的殷淑君沉冷如冰地脸上露出一抹恶意的笑来,装模作样地朗诵起来,眼珠却往后瞥,正等着好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