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卿珩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也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再流露更多了,即使是天大的火气,也要压着,一直压着。
“你我父子不必如此。”他的声音里已经透出几分苍老和疲态,身形也不若往日高大威严。
数次生病,早已经消耗了他的精神,严重的头疾让他难于入睡,睡眠本就浅了还休息少了,再铁打的身体也支持不住,更何况他的身体本也不硬朗了。
有时,看着自己一手培养出来,如此文采风流、玉树临风的儿子,他也会升起几分复杂的心思,但他从不叫那些龌龊的念头表现出来,甚至不让其久留,以免无形中坏了他的心智。
当今约束自己许久,自有一套自己的处事道理,若不是疾病一直在削磨他的精神,消解他的意志,他还有更大的信心去创造一份更好的业绩,但如今,这些估计再无法完成的东西,都该一并交到他一心栽培的儿子手里了。
“我与你母后当年,也是恩爱非常。”
皇帝回忆起了过去,卫卿珩更加恭敬地低下了头,仔细地听着。
但内容其实已经在他的预料内,不如说他早就查到猜到了,只没有往后继续。
不过这一回,皇帝告诉了他更多的细节。
说的是当年13岁继位时,卫卿珩生母上官皇后也才13岁,这门亲事是先帝抢着定下的,再慢一步,他就会叫嫡母燕太后给安排一位世家女当皇后了,而且多半还是姓燕的。
先帝再是痴情珍妃,也不会拿江山社稷胡来,更不会让自己最有希望的儿子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
“你祖父、先帝确实是……”当今长叹一声,“吾不如吾父许多,一生追逐吾父的影子。”
卫卿珩有些惊讶,他知道自己父皇始终非常敬重、憬慕先帝,哪怕相处不多也是满满的孺慕之情,但他没有想到评价居然如此之高。
看他隐约透出来的脸色,当今便知道他的想法了,不过今天的重点不是这个,所以他只是摇摇头,一面提醒他孝道为先、必重先祖,一面告诉他,他以后就会明白先帝的深谋远虑了。
至于珍妃的事情,其实不论当今还是卫卿珩,都不觉得是什么大事情,至少不足以掩盖他在其他方面的功绩,儿女私情之事旁人又有何权利评价呢?
成婚后第二年,当今便继位了,上官氏成为皇后,燕太后尊为东太后。
因当时年龄小,加上先帝薨逝守孝,他们小夫妻互相支持依靠,实际上守了三年,第四年起才第一次行房,成了实质上的夫妻。
燕太后曾想弄权为涉政太后,还想垂帘听政或是辅政朝廷。
当今即便非常尊敬她,也不会容许她卖弄权术至此,但面上他仍是她扶持起来的皇帝,她也是他敬重的嫡母太后。
前朝情况不好,他只能借着先帝留下的一点人手和布局,慢慢地积蓄力量寻找机会。
和现在被一手培养的卫卿珩不同,当今当时于朝政之事确实非常手生,还是让太傅指导着,自己慢慢摩挲学习权谋之术的新手。
“当时犯错也不少,现在想想有太多地方可以避免了。”
他感慨地说着,卫卿珩听得极认真。
他那时便不怎么到后宫去,只上官皇后一人,两人一前一后,共同信赖,互相扶持。
但他没有料想到,上官皇后面对的压力比想象中的还要大得多,亦或者说,后宫女眷里,太后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
便是她左右不了前朝之事了,凭她多年皇后、正经嫡太后的身份,也着实能将人死死地压着。
“阿芙说,头一个是女孩,后面是两个男孩……”皇帝感慨的声音里藏着那么一丝哀恸。
阿芙指的便是皇后,那时候他们都寻不到理由,只有这么多年过去,他才能肯定,流产的事情与太后有关,但他也弄不清楚究竟是谁、如何下手的。
毕竟,当时除了世家、太后的问题外,还有旧朝遗留下的宦官和宫女问题,他是几十年来清洗了数次后宫,把皇城内所有伺候的人员换了又换,添进自己的人手,才敢肯定这个紫禁城还算“干净”了。
子嗣问题成为了他们最大的妨碍。
一个皇帝,哪怕只有一个妻子,他也必须要有子嗣,并且最好能够有几个孩子,甚至按照时人想法是越多越好,多子多福。
皇后这便承担了极其恐怕的压力,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肚子上。
这么多年了,皇帝后宫干干净净,她却又生不出一个立下来的孩子,于国祚来说,这是不祥之兆。
帝位才传两代,就出现了子嗣困难的问题,即使是当今也感到无比头疼。
卫卿珩视线落在地面和桌椅的交界线上,屋内点的灯不算很大,怕扰了宁静,窗外的烛光透过窗纱投在地面,影影绰绰,他看得是如此专注,好像一点没有注意皇帝的叙述。
他知道后面是什么内容,无法是当今被迫开后宫,让贵妃等其他妃嫔进来,才渐渐地立起来,保证了传承。
说,他才是正统,才是皇帝与先后最看重的孩子云云。
卫卿珩对此并不意外,他非常相信自己能够做到,也认为自己确实是有天资才能,值得他们信赖的皇子。
他只是有一点……有一点对这套说辞感到厌烦了。
有时候,他偶尔、只是偶尔时候会想,这个说法他的生母会接受吗?在那眼见着美人遍布、贵妃嚣张而她又身体虚弱的时光里,漫长又困难的十来年里,上官皇后到底想的是什么呢?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奋力一搏,将他生下来的呢?
“父皇。”卫卿珩很轻声地说着,像是不愿打扰屋子里的人一般。
“我还是想试试。”
皇帝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劝了很久,连理由都找好了,但又不愿真的叫自己的儿子露出伤心失望的神色,他太知道那种滋味了。
看着他年轻又固执的面孔,他恍惚同时,又忍不住感慨,年轻人当真是充满了活力和朝气,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
“那你便试试吧。”皇帝道,“我和你先祖,已经为你铺好了一条最好的路,前朝后宫,前所未有的好局面,你将面临的困难不少,但却也是……最好的了。”
“儿臣明白。”
卫卿珩跪了下来,郑重地叩谢皇恩。
另一边,兴庆宫梅院里,人收了口信,就这往屋子里去了。
“主子,徐公公那里递信儿过来了。”
“什么事情?”戴玥姝放下手上的针线活,抬头看向茜色。
茜色附耳,凑近小声地道:“前头宴会出事了,赵姑娘……准太子妃亲自打乱了殿下的步调,让殿下本谋划好的事情全黄了,堪称是砸了棋台子,所以……”
“难怪这个点了,他还没个信儿。”想到前段时间他的成竹在胸,戴玥姝便忍不住想叹气了。
“可是徐公公想叫我过去劝劝殿下?”
“可不是呢。”茜色心里不利爽,“他又不肯透口风,只隐约说是殿下在前头发了好大的火,现下正生着闷气,唯恐气多伤身,叫主子过去调节一二。”
“所以这是你自己打探来的……?”
“对。”茜色点点头,小声地道,“我知道其中蹊跷,哪能就这样汇报给主子,别又是如第一回 的时候那般,这才往后宫里打探了一下,结果猜测到的妃嫔不少,只是寻常人不敢议论,叫陛下压着呢……”
“那你从哪里问来的?”
“贵妃娘娘的景仁宫早成筛子了。”
“这……”虽然不是第一次知道,但再碰上还是觉得很震惊。
茜色犹豫了一下,还是谨慎地告诉了她。
“贵妃娘娘的景仁宫往外漏消息都很快,除了奴婢打探的人手的本事在,还有便是这宫里本身就有不少细作,但都没混入最里头,只凑在外围,‘各司其主’,为了方便他们有时候会互通消息,再分别传给自己的主子,这其中不就有利可寻了吗?”
“贵妃娘娘不管吗?”戴玥姝听了更惊讶了。
“管。”茜色答,“但是走了一茬又是一茬,贵妃娘娘近身伺候的人都相当谨慎,且是陛下的人手,没人敢撩胡须的,至于下头传些小话,像是今天这种的消息,其实娘娘本身是一点不在乎的,她也没有管理六宫的职权,只要不是事关她自己的事情,其他传了便也传了。”
“原来贵妃娘娘是这样一个态度。”她叹了口气,“难怪了。”
左思右想,避祸是本能,而这个话头又如此叫她尴尬,说来她其实最好当做不知道才是。
可戴玥姝实在放心不下,想到那高傲如鹤的人,她心里便升起许多的担忧来。
他出身高,享受尽呵护与奢侈,又有无往不利的天资。
大概他是从未经历过如此叫人痛彻、又尤其磨损自尊的失败的。
“算了,我还是走一趟吧。”
作者有话说:
玥玥:担忧,焦虑,不安……
某鹤:让我再战!(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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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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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73章
◎白鹤与白鹭。◎
戴玥姝换了一套新衣裙,铜青色的裙摆上用银线绣着水波纹样,行走间如水波微动,自然漂亮,上身袄衣边是一圈粉嫩的月见草,应着眼下季节。
“主子,外头桂花都收起来了。”
“好,放着在那吧。”她略一思索,“一半可做桂花香膏,一半便做桂花蜜吧。”
梅院附近有几棵桂树,养得是又高又大,丹桂飘香的季节,那满树金黄看着便让人新生喜意,香气浓郁扑鼻,格外好闻,生生压过了其他花卉。
前几晚夜风大了,叫打落了不少,小宫女们看着那一地的花都不忍心了,戴玥姝也心疼得很,便干脆叫人去收集起来。
“主子可要回来自个儿做?”
“香膏我来做吧,替我备着材料,花蜜简单,便由你来吧。”
“知道了。”茜色一口应下,脑子里已经略过了前头大师父等人教过她的那些药方桂花蜜和寻常的甜桂花蜜,心中有了成算。
戴玥姝到的时候,卫卿珩其实已经缓过来了不少,最开始的那股被生压下去的震怒消解了不少,但说一点火气都没了,那也是不可能的。
前院屋子里,下人们动作极快地收拾干净了地面,重新换上了新茶具和摆设,用的是桂花的图案,叫他一下便想起来了他心里头念着的人。
卫卿珩这就站起来,到了书架上顺手翻起来,结果不知是不是心里不宁,是越看越不顺。
戴玥姝进来时候,就看见他皱眉不满地瞪着手上书册的样子。
“殿下……”她轻唤了一声。
“你来了?”他恍然应声。
看见她他先是高兴,随后便叫心事填满了,挤掉了那点快乐,反生出几分愧疚不安来,不想叫她失望,但他心里又知道这事不好再办了……
戴玥姝恍若未觉他复杂的心绪,只顺口地问他在翻看什么书。
卫卿珩藏着心事,手上把书翻得哗哗作响,戴玥姝愣了会,才笑着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