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星图喝了些热水,而后抱着牛皮水壶,娓娓道来:“我爹和我师父早年间曾有过一面之缘,因此在我爹出事后,师父赶来京城,想要营救我爹,可是案子太大,我家十八口人都下了大狱,牵一发动全身,而我爹背负冤情,傲骨嶙峋,不愿苟且偷生,我娘不论生死都要陪着我爹,唯独剩下我,被爹娘送给了师父。行刑当日,师父利用机关,用易容过的难民的尸体将我调包,待我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夏莘死了,活下来的人,他叫龙星图,他是个男孩子,而夏莘再也回不了京城,夏家所有的人,在这世上活过的唯一凭证,就是留给天下人的千古骂名。从此,我不再是个正常人,我不会哭,不会笑,也不喜说话。我每晚都梦魇或者梦游,我不敢睡觉,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有一把刀,在不停地砍我的脖颈,长时间的折磨,令我身体极为虚弱,在半年后的一场风寒里,我险些病死。”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是阿楚不离不弃的陪伴,给了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心。从那时起,我给我的人生定下了两个目标,一是报仇,二是报答。我的生命里,只有钟家人,厉家及你我的婚约,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它早已随着夏莘的墓碑,被葬进了京郊墓园。这十二年来,我的生活枯燥乏味,我拼命地练武、读书、验尸,抛弃了姑娘家的一切,我必须把自己训练成地地道道的男子,才能骗得过世人的眼睛,才能苟且活下去。”
“两年多前,师父告诉我,我可以出师了,武阳县将是我替父翻案的第一站。于是,我只身来到武阳县,投到了杜大人麾下。没多久,钟离和阿楚放心不下,瞒着师父来寻我,杜大人爱才,听闻他俩各有所长,且是钟无山后代,便全部留在了县衙,伴我左右。我从未想过,我今生还会与安国侯府扯上关系。”
“那一日,杜大人派我至代家庄寻找厉二爷,他炸了雁明山坟场,把自己也折在了坟土里,我将他刨出来,带回了县衙。二爷一直隐瞒身份,杜大人也守口如瓶,后来得知二爷来自安国侯府,且暗地里在调查我爹的案子,我竟理所当然的将二爷误认为是侯府公子厉砚白!”
听到这里,厉砚白眉头拧成了川字,他无奈且无语道:“你那般聪明,怎么会认错人?我排行老大,砚舟既称二爷,又怎么可能是我?”
龙星图十分懊恼,“是,我是糊涂了,我当时根本不记得有厉砚舟这个人,我只记得你,而他的容貌,带有你年少时的影子,所以我就……”
“直到你护送贤亲王进了京城,直到在香草园门口遇见我,你才知道你认错了人?”
“是。”
厉砚白目不转睛地盯着龙星图,语气有些愠怒,“那你是以何种心思与砚舟来往的?他与我性格完全不同,你就没有怀疑过吗?莘儿,你告诉我,你之所以选择他,是基于你的错误认知,还是……”
“我爱他!”
龙星图深吸一气,神色坚定道:“我认错人,只是误会了身份,并未影响什么,而我爱上的,是他那个人,不论他叫什么,都只是他!”
厉砚白阖了阖眸,挺拔的双肩,倏地松垮了下来。
龙星图心中有愧,却只能坦言相告:“砚舟的意外出现,打乱了我的节奏,我原本打算一生不嫁,可是万事万物皆在变化,人心也在变,时至今日,我接受了命运赐予我的新的安排,因为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想辜负他。”
厉砚白笑了一声,自嘲的口吻道:“所以,你和砚舟早作了安排,为了弥补我,或者说,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地解除婚约,你们联手把钟楚塞给了我?”
龙星图蹙眉,“砚白哥哥,我承认,我是有私心的,因为阿楚喜欢你,我希望阿楚得偿所愿,当然,成与不成,是要看缘份的,若是你不喜欢阿楚,我再怎么撮合也是无用的。”
厉砚白不言不语,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阿楚原本挺胆小的,她害怕蜘蛛、蚂蚱、蚯蚓、蛇,一条小虫子都能让她哭个半天,可为了我,她也摒弃了小姐的娇柔,生生地把自己磨砺成了女汉子,她陪我闯乱葬岗,探义庄,各种各样的尸体,看了不下几百具,她总是表面上假装胆大,背地里哭得双眼发肿,却还藏着掖着不让我知道。”
谈及钟楚,龙星图不自禁的温柔了眉眼,连唇畔都扬起了宠溺的笑容,“砚白哥哥,你知道吗?阿楚三岁便没有了娘亲,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娘,她没少给师父介绍适龄的女人,因此也没少被师父责骂。阿楚单纯可爱,性格讨喜,不论走到哪里,都能收获许多喜欢她的人,从十四岁起,为阿楚提亲的媒婆,就排着队上门,可阿楚从未动过心,哪怕是贤亲王,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唯独对你,念念不忘。”
厉砚白从木椅上起身,背对而立,他目光遥遥望向远处,瞳孔中却又无一物。
“砚白哥哥,我不勉强你,我只想拜托你不要伤害阿楚……”
“夏莘!”
厉砚白没有回头,只道:“我同意解除婚约。待父侯回京,我会禀明父侯,写下退婚书。”
龙星图看不清男人的神色表情,却从他低沉的嗓音里,听出了压抑的情绪。
她想道谢,亦想道歉,可是发堵的喉咙,竟令她吐不出半个字。
“大少爷!”
“龙公子!”
破了音的呼喊声,突然从香草园大门的方向传来!
龙星图走出亭子,疑惑道:“似乎是石枫。”
“估计是砚舟出事了!”
厉砚白抛下一句,疾步走向大门,且道:“你既打定主意非砚舟不嫁,那便无须顾忌府里下人的眼光。砚舟虽是闷头干大事的人,也是爱使小性子,偶尔幼稚不讲理的小少爷。他身子不好,从小到大,家里人都宠着他,你冷落他,他定是又把自己作晕过去了。”